第14节

  方琮珠的陪嫁走回到方氏兄妹身边以后,林家的下人就所剩无几了,约莫只有七八个,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望向林夫人:“夫人,有何吩咐?”
  方琮珠气定神闲道:“林夫人,请吩咐他们该如何做罢。”
  “这……”林夫人额头上的汗珠子越发的多了——这天气实在是太热,都还没立夏哪,怎的就热得没有一丝风,内衣都粘住了后背?
  林思虞皱了皱眉,代着林夫人发话:“带着方家的人去我院子,把方大小姐的嫁妆都清点出来。”
  “是。”
  林家下人们吃惊的答应了一声,离开前都偷偷看了看坐在那里的方琮珠——搬大少奶奶的嫁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少奶奶要和大少爷和离了?
  “站着,站着!”林夫人声音都发抖了:“谁都不许去,到门口给我拦着,不许他们方家的人走!”
  “林夫人,是看着我们这么远走过来辛苦了,想留我们用饭?”方琮珠轻言细语:“您家也就这么个家底儿,我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而且个个都饭量大得惊人,我只怕您家会被我们一顿给吃穷了呢。”
  翡翠忍不住“噗嗤”一笑,自家小姐现在说话真是有趣犀利,看着林夫人那副吃瘪的神情就觉得好爽。
  这大上海真是能锻炼人的地方,小姐才去住了这些日子,整个人就变了个样,伶牙俐齿的,一点也不胆小懦弱了。
  阿大暗暗拉了拉翡翠的胳膊,示意让她憋住,可别打扰了主子们唇枪舌战的交锋。
  “我们林家可没写休书,现在你还是我们林家的媳妇,怎么就能把你的嫁妆搬走呢?”林夫人缓了缓神,脸上露出了柔和的微笑:“琮珠,做事别这样急躁,总得要我们林方两家坐到一处协商,看看究竟怎么处置方才好做决定。”
  目前只能用缓兵之计了,只要把方氏兄妹缓住,打发常妈赶紧去族里报信求助,让族里的青壮劳力都过来帮忙,不怕他们方家的人反上天!
  林夫人脸上堆着笑,心里骂了方琮珠无数句“小贱人”,转脸对着常妈不停的使眼色,弄得面皮上的褶皱一层层叠起来,嘴巴也怪异的扯到了一边。
  常妈心疼主子:“夫人,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给你去弄点西洋来的那个醒脑药给搽搽额角?”
  林夫人咬了咬牙,常妈平素挺机灵,今日怎么就看不懂她的暗示了呢?
  正准备拉常妈到耳边叮嘱她去族里求助,这时却听林思虞说了一句:“母亲,这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这事情是我和方大小姐之间的私事,不必要兴师动众。就算两家的大人聚集到一处,我们也照样是离婚收场,左右是要散场的,迟散不如早散……”
  说到此处,林思虞的心猛的跳了跳,有些痛。
  他望向对面的方琮珠,只见她一张白皙的脸孔如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赞许似的看着他。
  她这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自己了,不是吗?看得出来她此刻心情大好。
  记得西方有个叫普希金的诗人曾写过一首诗:我曾经爱着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我也不再想使你悲伤难过。
  曾经的他并没有爱过方琮珠,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又有些莫名的心动,但他不希望这一点点心动成为打扰她的理由,同样的,他也不想让她悲伤难过。
  “思虞,你这是疯了吗?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上你们俩说了算?”林夫人看到林思虞竟然这般说,气得瞪起了眼睛,他是不是傻,眼睁睁的看着摇钱树从家里飞走?
  “母亲,结婚就只是两个人的事情,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半点关系!我后悔听了你们的话,害得方大小姐过了一段不愉快的日子,现在她已经决计从这段婚姻里走出,我理解她,祝福她,希望她能早日获得她的幸福。”
  林思虞说到后边几句话,心里头有些发苦,喉头涩涩甜甜的一片。
  “思虞……”林夫人瞪眼望着他,从口里挤出了两个字来。
  她的儿子,怎么有这样奇怪的思想?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理解他,根本没办法与他进行沟通。
  这是读书读傻了呢,自己早就和丈夫说过,不要他把儿子送进新式学堂,可他就是不听,说什么老式学堂已经过时了,思虞只有在新式学堂里才能结交达官贵人的孩子,为他将来飞黄腾达打下基础。可是现在瞧着,这新式学堂真是弊端多多,好好的一个聪明孩子,念了新式学堂以后,就变成了一个蠢货。
  现在这个当口,不该是和母亲站在一起打压那个方琮珠吗?他倒好,反而和自己唱反调。
  林夫人一阵气血上涌,胸口好一阵发闷,坐在那里揉着胸,呼哧呼哧的说不出话来。
  林家的下人见着她没出声,以为夫人默认了大少爷的说话,带着方家的下人去了林思虞的院子。
  林夫人气得一翻白眼,几乎要心疼至死。
  阿大看了一眼翡翠:“你且在这里陪着大小姐,我拿嫁妆单子去清点东西。”
  翡翠心里头着急:“我们家小姐还借了一万大洋给林夫人呢,阿大嫚,你先把这一万块放到开外吧。”
  方琮珠被翡翠的话吓了一跳。
  成亲才七八个月,这就拿了一万块钱出来,这要是在林家过了七八年,那还不得把方琮珠的压箱钱给弄光啊。
  她捏了捏手指,原主可真是一只美味可口的大包子,任凭林家搓圆打扁的,难怪被林夫人那般侮辱了还只是哭哭啼啼的回娘家找方夫人诉苦。
  若是她,保准有一万种让林夫人后悔的法子。
  “林夫人,既然我已与林大少爷离婚,你借的那一万块大洋也该还给我了罢?”
  方琮珠抬起头来,含笑望着林夫人:“借了也有那么几个月了,是不是还该算一点息钱?就算咱们曾经也做过一场亲戚,可亲兄弟明算账,这些该给的还是要给,是不是?”
  她说得风轻云淡,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就像一把大锤子在砸着方夫人的脑袋,一声一声直直灌进了耳朵,让她觉得钻心的痛。
  “一万块钱,是你自己愿意拿出来的。”林夫人挣扎着说了一句,只觉得自己心虚得很,说话都底气不足。
  林思虞在旁边听着,心里头十分惭愧。
  他曾经告诉过父母,方琮珠的嫁妆是她的,千万别想着从她手里头弄钱花,他们只是口里头答应得好好的:“我们怎么可能去花媳妇的钱?”可是背地里却还是拿了钱!
  父亲最近几个月忽然手头阔绰,经常出入上海滩,他猜测过是不是从方琮珠手里拿了钱,可是一想到他们那时候表态坚决,也就没再往上头想——家道中落,可还是有些薄田,说不定是父母把田产卖了去替父亲谋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然而现在听着才明白了原委,他觉得实在是愧颜,才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就拿了一万块,他家竟是将方琮珠看做是银行,随时可以提款。
  “母亲,既然是你向方大小姐借的,自然是要还她。”
  家道虽然中落,可不至于凑不出一万块大洋来,卖掉田庄应该也就够了。
  然而林夫人却不愿意,只是一口咬定自家没钱:“林家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拿得出一万块大洋来?你那时候是林家的媳妇,为了公公的前程,拿出一万块大洋出来去外边笼络人心,这要求难道过分了?”
  “母亲,您别说了,若是家中现在拿不出一万块大洋来,那我给方大小姐写张欠条,我慢慢来还她便是。”
  方琮珠吃了一惊,没想到林思虞会这般说。
  方琮亭有些尴尬:“思虞,这事情跟你没干系,是你父母向琮珠借的,他们……”
  “俗话说父债子还,既然是我父母亲欠下的债,那便由我来还好了。”
  林思虞匆匆忙忙走了出去,不多久拿了一个笔记本回来,撕下一页开始给方琮珠打欠条,他低着头认真的写着,一笔一划的,看得方琮珠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软。
  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紧了?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方大小姐,你看一下借条,若有什么不当之处,我再改。”
  林思虞把借条递了过来,方琮珠拿着仔细验看,格式规范,写得很清楚,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写还款日期。
  “林大少爷,这笔钱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还得清?”方琮珠皱眉:“总得要写个期限罢?”
  林思虞的脸“唰”的红了。
  若是他能当家作主,卖掉田地也要把方琮珠的一万大洋补上,可现在家里的田契都在母亲手里捏着,只恐不容易要到。
  “若无期限这算什么借条?”方琮珠摇了摇头:“莫非要我等这笔钱等一辈子?”
  林夫人听得气愤,拍桌打椅:“真真是狗眼看人低!你还以为我家思虞是这般说话不算数之人?”
  “我知道林大少爷是君子,只是他现在就靠着给报纸写文章支撑生活,猴年马月才能还得起我这笔钱呢?”方琮珠笑了笑:“我早些日子在三明书店问过了,林大少爷写一篇一千字的文能有一块鹰洋,我就算你每天都能发一篇文章,一个月也才三十块,一年才三百六十块,这一万块大洋不算息钱、你不吃不喝的都得三十年才能还清……”
  她抬眼看了看林思虞,嘴角露出含蓄的笑容。
  她这笑容,落在林思虞眼里,带着些许讥讽,沉甸甸的压着,让他快透不过气来。
  林夫人勃然大怒,她的儿子如此优秀,在方琮珠口里竟是那般不堪!
  “你……”她的话还没说出来,却被林思虞截住话头:“母亲,儿子恳请您别再掺和了,这是我与方大小姐之间的私事。”
  林夫人的脸气得通红,胸脯一鼓一鼓的起伏着,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
  常妈在旁边看着,很是担心:“夫人,要不你先去歇息罢?”
  林夫人咬牙切齿:“快扶我出去!”
  她要赶着去林氏族长家里,请他喊一干林氏子弟拦住这可恶的方氏兄妹——嫁妆进了林家的门,焉能有出去的道理?
  林夫人出去了以后,堂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方琮亭担心的看着林思虞,又看了看忽然间泼辣起来的妹妹,搓了搓手,想调解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琮珠,这样罢,”方琮亭好言相劝:“我来做个中人如何?”
  “大哥,你要替他担保?”方琮珠挑了挑眉,大哥和林思虞这厮,实在是情谊深厚。
  “对,我替他担保,你容思虞十年内将这一万块大洋还请,每年一千块,若是他还不清,还有你大哥我这个保人呢。”
  林思虞望向方琮亭,满眼的惭愧。
  “既然大哥做了担保,那我也就不追问了,只盼着林大少爷记得这欠条的事情,每年按时还我一千。”
  方琮珠冲着林思虞微微一笑,他的心又不争气的“噗噗”乱跳,跳得厉害。
  “你放心,我不会拖欠你的钱,我要争取提前还完。”
  林思虞心里头计算着,三明书店的稿酬低,可《申报》的稿酬却高了不少,若不是看在三明书店能帮他出书的份上,他都不屑给这家书店写稿——最近和他家合作印了一本集子,定价五块鹰洋,印了有四百册,说好卖出的书款对半分,若是全卖完了,那他能得差不多一千块,足够今年还掉方琮珠的钱了。
  写稿一个月差不多有三十来块,帮着唐教授做助教也有十块钱左右,上海的生活成本高,他一个月得要花三十多块,林思虞咬了咬牙,从今天开始他要节约一切开支,把每个月的生活费控制在二十块左右,这样就能攒下一半的钱来还债。
  “行,我相信林大少爷,就请林大少爷在后边再加个日期罢。”
  方琮珠让翡翠把那张欠条送回去,让林思虞添上了十年期限,把欠条收起来以后,她款款站起身:“翡翠,咱们去看看阿大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
  林思虞赶紧起身:“我陪你过去。”
  走在她身边,似乎她还是他的妻,两个人并肩走着,脚下的石板路仿佛很漫长。
  那一日她出阁嫁到方家,他也是这般和她一块儿走过前门,他手里握着一根红绸与她并肩走着,看着身边的红盖头晃动,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完全没有一点新婚的喜庆。
  甚至没有现在与她并肩行走的心情。
  看着她的侧颜,林思虞暗自叹气,第一次发现她竟然有这样美。
  昂首挺胸充满自信的她,与以前那个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他的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是同样的眉眼,但是那份气质全然不同了。
  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将她带到上海呢?她才在上海呆了这么一阵子,整个人就变了如此之多,若是刚刚成亲就带着她过去,此时的她,肯定会与他已经思想相通,两人有不少能谈到一处去的话题罢?
  林思虞心里有淡淡的惆怅,又有一丝微微的苦,喉间干涩,一种想吞东西却吞不下的感觉,实在难受。
  拐进左边小院,院子中央已经箱笼放了一地,阿大拿着嫁妆单子在一一对应,凡事和上边对得上的,她就用笔在上边划了个勾,方琮珠凑过去一看,大部分已经凑齐,就只有几样东西后边没有划勾了。
  “大小姐,现在尚缺一对纯金绞丝镶红宝石的手镯、一条紫玉坠子的黄金项链,还有两个羊脂玉的圈子,另外那套生肖黄金吊坠也少了几个,怎么也找不见。”
  翡翠赶紧上前解释:“阿大嫚,你是不知道了,这都是我们家小姐拿了送人了,”她瞥了一眼站在那边的林思虞,呶了呶嘴:“林大少爷的母亲、妹妹之类的,我们家小姐刚刚来林家,人家围着她要讨彩头,还开了她的梳妆匣子看首饰,看中了就缠着问她要,她面皮薄不好意思回绝,就这样一个二个的给了。”
  方琮珠听了实在生气,原主这也太懦弱了,这么些好东西就被她随手给送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
  嫁妆是方老爷和方夫人为了保障女儿将来的幸福才打发的,而方琮珠却这样不当一回事,成亲还只七八个月,嫁妆就被林家咬了小小的一个角——而且还是她心甘情愿被他们咬的。
  既然是原主自己送出去的,那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去讨要人家肯定也不会还给你,不如就此作罢。方琮珠看了下方琮亭的怀表,此时已经十点多了,赶紧抬了嫁妆回去,能到家赶上午饭。
  “走罢,咱们赶紧回去,到家就快十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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