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大红的婚书就在这大红洒金的锦袋里, 伊龄贺打开仔细看了两眼, 然后瞟向霍青棠,“你什么时候说亲了, 还是关家那个残废?”
  “给我瞧瞧。”青棠伸出手,伊龄贺将婚书放到她手上。
  霍青棠瞧也没瞧,一手就撕了这大红的婚书, 细碎的红纸洒在草木中, 又混了地上未化的雪水,纸上浓黑的字也沉在了积压的冰里,再也寻不见。
  伊龄贺弯起眉毛, “你倒是爽快。”
  “嗯,这人害过我一次,正好让他吃点教训。”
  张士洋的大氅锦袍都被伊龄贺扒了下来,此刻霍青棠弯腰拿起他的厚氅, 往身前那株大树上扬手一抛,那华贵的大氅便挂在了高处的树枝上。她又将张士洋的袍子和贴身的衣裳一件件都抛上去,伊龄贺浓眉微微皱, “这人见财忘义,又贪生怕死, 他怎么害过你?”
  霍青棠拍拍手,“我过去生病, 他给我送伤药,伤药里掺了铁锈。”
  这话霍青棠如今说起来云淡风轻,伊龄贺的浓眉都冷成了一道直线,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匕首套子上亦是镶满宝石,看起来竟与当日他在南京城送给霍青棠的那一把是成对的。
  青棠瞥伊龄贺,“别杀他,他虽该死,但他死了亦是麻烦。”
  张士洋是霍水仙的大舅子,若张士洋死在了霍青棠手里,起码张氏就是第一个不依不饶的,若要休了张氏,霍水仙与张氏之间还有一个霍蝶起。总之张士洋一死,则是瓜连藤藤连瓜,扯也扯不清了。
  霍青棠说不杀,伊龄贺弯腰拿匕首在张士洋的脚踝上一横,张士洋本身已经昏迷,这会儿猛地一颤,应是受了剧痛,快要苏醒。
  伊龄贺把匕首上的血迹在枯枝破叶上擦了擦,他说:“你说不杀就不杀,他有胆子害你,我断他一条脚筋,他下次还敢害你,我废他双手双脚。”
  青棠看伊龄贺,喉间有轻微叹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就有马鸣声,媚春骑着另一匹马赶过来了。“少主,霍姑娘,我方才见主道上有一顶轿子,是不是人已经追到了?”
  媚春从马上下来,瞧见躺在雪地冰水里的张士洋,“就是这人私自拿了霍姑娘的婚书?”媚春一脚踩上去,或许正巧踩在了伊龄贺划过的伤口处,张士洋抖了几下,竟睁开了眼睛。
  “嗤”,林媚春重重踢了脚下这人的心口一脚,在张士洋闭上眼睛之前,除了眼前这个大眼睛的大辫子丫头,他似乎还看见了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小辫子男人背对着他,瞧不清脸。另一个则露了个侧脸,在他脑子转过弯来之前,又昏了过去。
  张士洋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荒郊野外中醒来,又是如何忍着剧痛一瘸一拐的回了扬州城,他雇的那几个轿夫早就一拥而散,轿子里的好些个值钱物件也都不见了。
  当然,张家家大业大,这些子小钱对他张大老板来说已经算不得甚么,让他愤恨的是,和关家的交易落了空。
  如今婚书已毁,他又拿甚么去苏州和关家提条件。
  年关已至,张士洋腿脚不便,这大寒的天气,他稍微动一动就疼得流汗。张大老板坐在八仙椅上养伤,他想起当日那张侧脸,一个年轻小姑娘的脸,那人半垂着眼睛,又迎着光,根本瞧不清长相,只能见到一个模糊轮廓。
  “老爷,霍大人回来了,他给老爷送了帖子,说请老爷过府用饭。”
  家里的佣人拿了张请帖过来,张士洋伤了筋骨,大夫还说不一定能完全恢复好,他正心烦得很,当下便挥挥手,“不去,不去。”
  那佣人道:“那小的立马去回话,说老爷有伤在身,不便出门。”
  张士洋忽的出声,“不要回了,你就说我换套衣裳,晚间就到。”
  时近年关,霍水仙在这个时候下了县衙,一去七八天。此刻终于见霍水仙回来,又再隔上个两三日就要过年,张氏亦是唠唠叨叨:“怎的还不让人过个安稳年了,到底出了甚么事情,还要老爷亲自走这一趟,让下头的人去不行吗?”
  霍水仙道:“下头县衙的一个粮仓烧了,我去看一眼。”
  张氏一边同霍水仙更衣,一边申诉:“烧个粮仓你都去看,那改日下头哪家被偷了几只鸡,你是不是也要亲自去看?”
  霍水仙眉头微皱,张氏见他不虞,忙道:“你莫要恼,人家这也是心疼你,瞧你,这去了几天,人都瘦了一大圈,那下头就没个好些的饭食给你吃?”
  张氏越扯越远,霍水仙问:“青棠如何了?”
  霍青棠其实已经归家十余天,除了归家的当晚霍水仙同女儿吃了餐饭,隔日他就下了县衙,那县里冬日起火,烧了一个粮仓。烧一个粮仓本不足为奇,可那仓里摆放的是军粮,他如今是扬州府守备,守备掌一府军务、军饷、军粮,烧了些许粮食尚可调剂,可烧了一仓军粮,便不是那么好交代的了。
  “老爷今日回来,我拿了老爷的帖子请我兄长过府一聚。”张氏主动报告,“我兄长受伤了,他那日去苏州府关家交换咱们大姑娘的庚帖,结果半道上让人截了,庚帖没了,他还伤了条腿,老爷可要好生慰问他。”
  霍水仙理了理衣袖,“这桩婚事定下来许久,你同青棠通过气没有,莫要婚事她不满意,到时候没法更改。”
  张氏捏着帕子,笑嘻嘻的,“看老爷说的,大姑娘年纪轻,她能对婚事有什么不满意,那关家的公子相貌好、人品佳,关家又那样富贵,她晓得了只有高兴的,如何还能不满意?”
  霍水仙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瞧过来,“你没同她说?”
  张氏拿帕子捂着嘴,轻轻咳一咳,“老爷错怪我了,我说了,我那日同大姑娘说了几句,叠翠也听见了。”
  她望着叠翠,“叠翠,你是不是也听见我同大姑娘说起这一桩了?”
  叠翠低着头,手指捏在一起,“这个......”
  霍水仙已经有些不耐烦,道:“太太到底说没说?”
  叠翠摇头,“太太只同大姑娘说,‘你迟早都是要出嫁的,得意不了几天了,我不同你计较!’然后别的就没了。”
  霍水仙一双眼睛瞟着张氏,张氏原本捏着帕子,她刚刚才给叠翠递了眼色,让她顺着自己说。张氏本来很有把握,叠翠本就是自己的人,怎么也不会偏到霍青棠那头去。
  不曾想,叠翠开口就说了这个,张氏红了脸,扑上去就要打叠翠,“你个小蹄子,谁让你胡说的,是不是霍青棠让你这么诬陷我的,还是璎珞?你们这些小贱人,一个二个都想我死了,然后好爬老爷的床!”
  张氏一手掐在叠翠的腰上,声音尖尖的,“叫你污蔑我,叫你胡说,看我不打死你,浪蹄子,小贱人!”
  “够了!”
  霍水仙一把捏住张氏手腕,张氏总算停了手,叠翠捂着脸出去了。张氏大眼睛里有泪花,“老爷,我也不知叠翠怎么了,许是中邪了。”
  张氏边哭边说:“对,定然是中邪了,我大哥出门一趟被人打劫,还伤了筋骨,叠翠这丫头平日里都好好的,今日随口就说一些不存在的话,定是中邪了!不如等过年了,我去寺里请个法师来看看,还有老爷,老爷管的粮仓失了火,肯定是有邪祟,不如......”
  霍水仙丢开张氏手腕,“我看你才是中邪了。”
  张氏愣在原地,眼泪也不抹了,霍水仙道:“青棠出嫁这样的大事,你是做母亲的,我见你平日里周到细致,才放心将这事情交与你去说。你既无能,我便另寻一个去说,你好生做点善业为你大哥驱邪吧。”
  霍水仙掀了帘子出去了,叠翠就在屋子外头站着,等霍水仙转头走了,她吸一口气,往霍青棠那头去了。
  霍青棠亲手撕了婚书,伊龄贺又挑了张士洋一条脚筋,张士洋不说多,起码小半年不能动筋骨。眼下这一桩算是解决了,青棠在屋里头坐着,石榴告诉她:“霍大人从下头县衙回来了,姑娘要不要过去请安。”
  璎珞在那头做针线,她在替青棠缝袜子,青棠扫了她一眼,璎珞头也没抬,只顾手里的活计,青棠说:“晚些时候再去,恐怕父亲与太太有话要说。”
  璎珞缝合了袜子,又用剪刀绞了线头,她拿开针线筐,站起身来,“大姑娘,璎珞有几句话要问你。”
  石榴将话头一截,“璎珞姐姐,你的手艺真好,石榴要向你学,你这怎么弄的......”
  璎珞将石榴一拦,定声道:“你不要做声,我有几句话同大姑娘说。”
  “大姑娘,璎珞知道,你长大了,凡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可有些话,璎珞还是要同你说一说。”
  璎珞义正言辞,霍青棠看向石榴,石榴垂着头,“是婢子错了,那日大姑娘从外头穿回来的一件黑色大氅,我给大姑娘收起来了。璎珞姐姐瞧见了,石榴无法解释,所以......”
  璎珞指着那箱子,“大姑娘还未嫁人,怎可收了男人的衣裳,这要传出去,将来姑娘还要不要名声了?”
  外头有轻响,霍青棠起身,“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作者打字是非常慢的,各位不要嫌弃,作者只有这个能力,嗯。
  ☆、两不相欠
  石榴打起帘子, 看见叠翠站在外头, 她正要开口说话,叠翠就冲她摇头, 石榴朝她身后看,竟瞧见张氏的脸。
  张氏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石榴心道, 前些日子人影子都不见,如今霍大人刚回来,这就来做样子了。
  张氏果真是受了霍水仙的启发, 方才霍水仙不是说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那此刻她一定要对着家里的大姑娘好好教导一番。张氏在霍青棠身边坐下了,石榴出去泡茶,叠翠瞧了屋里一眼, 也跟着退了出去。
  张氏道:“老爷方才回来了,他同我说起大姑娘的婚事,我原先觉得大姑娘年纪还小, 想迟些日子再说,没想到老爷不赞同, 那我今日就同大姑娘先说几句。”
  张氏铺下开场白,霍青棠垂着头, 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张氏接着道:“老爷原先是替大姑娘看好了一门亲事的,就是咱们扬州城里的苏家, 苏家是行医的,他家那位小公子今年得了个解元,老爷觉得这苏家是不错的。”
  石榴从外头进来,“太太,喝茶。”张氏揭开茶盏盖子,低头吹了吹,石榴则同青棠做了个口型,‘衣裳’。
  张氏润了润唇,接着道:“老爷拿着这苏家公子去问史侍郎,但侍郎大人不是很满意,大概是说苏家的底子薄了一些,这位苏解元将来的仕途亦是有限。”
  青棠没有吭声,张氏瞥一眼青棠,“大姑娘还是好福气的,苏家这样的人家在扬州城里也算数一数二了,侍郎大人都不满意,着实是真心疼爱大姑娘。”
  “后来苏家这一桩就不了了之了,前些日子我家兄长去苏州府做生意,正巧与关家老爷打了一回交道,关家那位老爷家业无数,膝下唯有一独子,我家兄长见了,便留了心,回来与老爷一说,老爷也觉得合适得很。一则侍郎大人就在苏州府,可以说对关家是知根知底的,这位关公子人品如何,可以着人查探,比那些山长水远摸不着头绪的要强上不少。”
  张氏话锋一转,“这二则嘛,侍郎大人说在婚事这一桩上,要看大姑娘的意思,若大姑娘同意,他老人家也欢喜。”
  张氏又笑,“大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外祖父的意思,也不是父亲大人的意思,而是太太您的意思呢?”青棠眼皮子一抬,“哦,不对,也不完全是太太您的意思,我看应该是张家那位大舅舅的意思吧?”
  霍青棠一双大眼睛望着张氏,张氏反看过来,沉了脸色,“大姑娘如今真是人大了,心也大了,婚事都想自己拿主意了?”
  “太太急什么,太太当年给我父亲做填房,听说也是太太自己的意思。”
  这话戳到了张氏的心坎上,当年她看中霍水仙的漂亮皮囊,不顾人家丧妻,又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非要家里请了媒人,一意孤行嫁过来做继室。
  霍青棠话刚一出口,张氏就一手重重拍在小几上,这一拍将桌上茶盏都震了两震,差点晃出几滴水来。
  张氏指着那边的几口箱子,“大姑娘说说,你箱子里都有些甚么?大姑娘莫要以为我是继母,便甚么也不管。你一个未嫁的丫头,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你要是不知庄重,到时候反而连累老爷坏了官声,到时又当如何?”
  这是张氏自霍青棠大病后的头一回发怒,过去的霍青棠蛮横不知礼数,她是能避则避的,后头霍青棠病后痊愈,似乎人省事不少,她才慢慢与这位大姑娘走动起来。而对于张氏与自己女儿的亲近,霍水仙自然是万分满意的,为了顺着霍水仙的心意,张氏自然又更是与霍青棠往来更为频繁了。
  焉知今日这位霍大姑娘又露出了本来面目,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氏指着霍青棠的箱笼,音色极为严厉,“你自己打开看看,那里头是甚么?”
  璎珞挡着箱子,石榴则望着霍青棠,霍青棠起身,她走到璎珞身边,璎珞冲她摇头。青棠弯腰,蓦地将箱子盖子一掀,“我不知我这里头到底有甚么,又怎么惹得太太这样生气,既然太太想看青棠的衣裳,那就请太太移步过来看一眼。”
  张氏三步并着两步走过去,她指着璎珞,“你给我把衣裳都拿出来,难道还要我一件一件翻不成?”
  璎珞站在那处,不肯动手,张氏目光往叠翠身上一扫,“你来!”
  叠翠在后头抿着嘴,张氏眼睛扫着她,“好呀,你们一个一个都反了不成,改日我禀了老爷,将你们一个个都发卖出去。”
  张氏指着叠翠,“尤其是你,吃里扒外的东西!”
  “太太何必恼怒,青棠的衣裳都在这里,不知道太太想找的是哪一件。”
  霍青棠将箱笼里的冬衣一件一件拿出来,摊在床上,张氏眼睛一件一件扫过去,直到偌大的箱子掏了个空,并不曾寻到那件男人衣裳,她才一眼狠狠剜在青棠身上。
  “好呀,你耍着我玩呢?你当那件男人衣裳找不着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告诉你,我怎么说都是你的母亲,如今你年纪到了,婚嫁一事可由不得你,就算史侍郎偏袒你,到时候你要嫁到谁家去,都是绕不过我去的!”
  张氏将身后叠翠的手臂一拧,叱道:“还望甚么,晚间的饭食准备好了吗,还望?”
  “大姐姐,大姐姐,蝶起来看你了!”
  稚子软糯甜腻的呼叫之声从外头传进来,霍蝶起从门帘边上钻了进来,后头是月满的声音,“小少爷,慢点儿,别摔了......”
  月满进来的时候,瞧见满屋子的人。张氏站在前头,叠翠跟在张氏后头,霍青棠石榴和璎珞三人站在一边,还有满床的衣裳,她顿了顿,便弯眉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今儿晚上吃饭,大姑娘不知道穿什么,特意请了咱们太太过来选一选?”
  璎珞点头,“是啊,正是太太过来为大姑娘选衣裳。”她指着一件姚黄滚毛边的小袄,道:“你看,这件如何?”
  月满笑容满面,“这件好看,不过咱们大姑娘人生的好看,自然穿甚么都是好看的,”她捻起璎珞指着的那件衣裳,“瞧瞧,姚黄魏紫,咱们这皮肤不够亮,就是穿了也是个四不像,还是大姑娘穿着好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是不是那个......”
  “穿起龙袍不像太子”,张氏冷不防接一句。
  这语气凉飕飕的,她说:“姚黄魏紫,那都是花中极品,有些人心有天大,可不就是把自己看成了牡丹。区区小女子,还真当自己国色天香呢?”
  月满连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哎呀,瞧我这嘴,说甚么呢。甚么梅花牡丹的,甚么太子皇帝的,这些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咱们只需要操心明日吃甚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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