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媚春拉青棠,“我们走。”
青棠盯着那盆花儿,金玉交章,金色的金玉交章,她不会看错的,顾家投了多少人力物力进去,就为了培育金色的金玉交章,顾家没有培育出来,不想在这波斯人聚集的集市上看见了。青棠躬下身子,用手摸了花儿的叶子,问一句:“敢问这是牡丹花吗?”
“金玉交章,这花儿叫金玉交章。” 那人说:“姑娘好眼力,竟能瞧出来这是牡丹科。”
青棠站直了身子,“敢问店家,何处有这种花儿卖?家里有人尤爱牡丹,又未曾见过这样奇异的珍品,便想向店家问问,这花从何处可以买来?”
白玉面具后传来轻笑声,“恐怕要教姑娘失望了,这金玉交章是我自己培育的,并非从别处购来,姑娘若是想买,恐怕也没个买处。”
青棠望那个男人,那男人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在笑,青棠道:“既然如此,那多谢店家。”
男人颔首,“有缘再会。”
出了那香气缭绕的铺子,媚春呼一大口气,“那里面太香,店家又怪里怪气的,你看他的脸,我们买纱巾的时候,他是没有戴面具的,我们要走的时候,他就把那面具戴上了。”
青棠点头,“那白玉面具方才是放在货架之上的,是我低头看花儿,他才戴了面具出来的。”
“白玉面具?”
“白玉面具。我方才瞧这面具好看,又是白玉制的,是以多看了几眼。”
媚春道:“那白玉面具好看是好看,但我老觉得那人是个老头子,戴上了也不是俏郎君。”
“何出此言?”
媚春叹气,“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听他说话的语气,他给我的感觉就像孟微冬,对,就是孟微冬,反正就应该是那般年纪的人,总归不是个年轻人。”
后头有喧闹声,有人驰马从集市中间的小路驰骋而过,疾风带起纱巾,青棠捂着脸,瞧马上那人背影,那人长靴佩刀,“似乎是卫所的人?”
媚春回道:“孟微冬自己瞧着倒不这样,这下头的人却一个比一个会撒野,他也不管管?”
那个穿锦袍戴紫金冠的年轻人也从方才那家店里出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副白玉面具,媚春盯着那人,“他怎么也拿着白玉面具,他是那店家吗,可店里那老板不是这身衣服,头上也没有戴冠。”
青棠点头,“他是客人,他方才在门口说要买虎骨,想来这面具是他方才买下来的。”
媚春仰起头,“啧啧,好大的胆子,这样的冠都敢戴,敢情他真以为这是他们波斯还是西域呢?”
“让开,让开!”方才驰马之人又掉头回来,手里握着一条马鞭,骏马简直要踏翻了小贩们赚钱的生意,青棠一鞭子勾过去,马失前蹄,马上的人直愣愣摔了下来,这一下摔得沉重,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口中呵斥:“你,你敢阻拦官爷,好大的胆子!”
青棠站在那儿,慢悠悠收了鞭子,“你骂我作甚?”
那人爬起来,叱道:“你敢挥鞭将我绊倒,好大的胆子!”
青棠瞧四周,“可有人看见了?”
众人原本都围在一处,这一刻自觉散开,皆说甚么都没看见。
“你个丑妇,给老子记着!”
又是一鞭子抽过去,鞭子勾在那人腿上,持鞭的女子这么一扯,那人又扑在地上。
地上有灰,灰里有沙,那人脸上有灰,嘴里进了沙,他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个贱人,给老子等着!”
那人想是摔狠了,还扑在地上,“贱人,老子活撕了你的皮......”
青棠一鞭子抽在那人前头,鞭起一地沙尘,“你更为丑陋,你险些撞到前头老人和孩子,你瞎了?”
那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又有一列官兵进来,媚春睃了那头一眼,然后拉了青棠就走,“快走,孟微冬来了!”
两人转身就跑,那人还趴在地上骂娘:“你个丑妇,你跑甚么,你给我回来!”
青棠与媚春拐了个弯,钻入大道后头的小巷里,媚春拍着心口,“我的娘诶,最近就不应该出门,想想在这南京城里,哪儿哪儿都能见到孟微冬,你说他有没有去过船上,有没有发现你不见了,他是不是在搜捕你......”
青棠站直了,“你瞧见没,方才那个戴紫金冠手拿白玉面具的人不见了。”
媚春呶嘴,“你还管人家作甚,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你没瞧见,孟微冬来了,还带着那么多人呢!”
媚春手里还捏着一条宝蓝纱巾,青棠从她手里取出来,“你戴上,我们出去。”
集市角落有个杂耍班子,外头有一对年纪不大的少年在表演武术,一个使红缨枪,一个手持风火轮,两人背靠背,似在表演三头六臂的哪吒。媚春与青棠弯腰进了后头的帐篷,里头横着几排挂衣裳的帐子,穿薄纱带纱巾的舞姬们一个接着一个穿梭而过,青棠又穿着翠色浓艳的裙子,她与媚春都戴着面纱,混在其中,媚春扯扯青棠,眼神往一垂帘子里面瞟。
“快快快,跳舞的都换衣裳出去,都准备了啊......”前头领队的已经开始吆喝,媚春与青棠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身子一弯,缩进了那垂帘里头。
垂帘里头是个小小的隔间,里头只有一桌一椅,再就是一团纱帐,“南统领,里头请”,外头有人说话,青棠与媚春不约而同缩进了纱帐里。外头的垂帘掀开了,露出三分光线,那人说:“南统领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呀。”
那人笑:“曲老板的生意可好啊?”青棠听那南统领的声音又甚为耳熟,她一指撩开纱帐,露出一双眼睛来,那人是南济。
南济腰间佩刀,穿着官服,看起来很是威风,他睃了这暗室一眼,说:“上回曲老板替兵部运的二十船货,一趟就丢了十船,曲老板这生意做得好呀。”
那老板背对纱帐,青棠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倒是听他笑了,“南统领不管五军都督府的事,这头都管到兵部去了?”
“咳”,又一人撩帘子进来,那人右手中指食指各戴了一枚戒指,声音缓缓的,还略染笑意,“曲老板生意做得好呀,算盘都打到朝廷来了,嗯?”
这回不止青棠瞧见了孟微冬,就连媚春都听了个一二三,她略微挪了挪身子,扯青棠衣角,青棠袖子一动,“谁?”孟微冬一手抽开了南济腰间的佩刀就裂开了那一团纱帐。
“嘶”,伴随锦绣裂开的声音,孟微冬一眼就瞧见了一双眼睛,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那眼睛瞧见他立马低了头,青棠垂着头,“我们本来在里头换衣裳,对......对不住,打扰了。”说完,拉起媚春就往外头跑。
南济要追出去,孟大都督倒是一笑,他将刀丢南济手上,道:“不必了,随她们去罢。”
帐篷外头,媚春猛地拍自己胸口,“我的亲娘,孟微冬怎么又来了,咱们明明是去追那个拿白玉面具的人,怎么又把孟杀神招来了......”
“他......”青棠一拧身,就见穿窄袖圆领长袍的孟微冬站在不远处,男人瞧着她,青棠低头,手捂着脸,“抱歉,方才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媚春也垂着头,不肯直视孟微冬的眼睛,隔着那一层金色薄纱,孟大都督的目光也不知瞟到了哪里,他说一句:“两位姑娘不必慌张,只是姑娘的眼睛像我一位旧人,我才多看了几眼,让姑娘受惊了。”说完,孟微冬径自踏步离开了。
孟微冬一走,媚春就嗤笑,“还以为他看出来了呢,看来他也没有多喜欢你,我跟你说,就凭你这一双眼睛,少主肯定能把你认出来,你信不信......”
青棠勾着头,扭头朝另一边走,媚春追上去,“你怎么了,他认不出来你,失望了?”
“不是。”青棠道:“我觉得他认出来了,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拆穿。”
“他认出来了?”
“他认出来了,方才在内室他就认出来了,要不然咱们能这么轻易跑出来?”青棠叹气,“这集市很奇怪,那个卖我们纱巾的老板很奇怪,还有那个拿白玉面具的人也很奇怪,明明见他进了那马戏班子,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
午间明媚的日光已经高照,媚春仰头,“哎,那都是别人的麻烦事儿,咱们别看了,回去吧。”
媚春与青棠的身影渐渐远了,孟微冬掌上宝石戒指在太阳下曜曜,他手指一曲,“去,叫密云跟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极不稳定的作者做一回大方的人,双更... 明天也一样,双更...
☆、绵绵旧情
孟府后园里, 孟微冬勾着头, 也不知在看一盆什么花,有兵士过来报告, “大都督,密云传消息过来,说她看见霍姑娘上船了, 但不是客船, 是以她没能跟上去。”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孟微冬展开手, 从旁边丫头手里取来一张帕子,低声叹息:“不安分的丫头。”这话也不知说给谁听,兵士垂着头要下去,孟微冬道:“叫南济找艘船, 咱们出门去。”
兵士低着头下去了,那头传来清脆的笑声,蓝溪的声音最为清澈, 她笑嘻嘻的,“大都督, 后日可就是段姐姐的生辰呢,咱们正商量给段姐姐庆寿呢......大都督, 您准备送点甚么礼物给段姐姐?”
段桃之与季舒都站在蓝溪后头,季舒依旧是那么温柔,她穿一件藕荷色的坎子, 下头配着霜白的马面裙,腰上挂了一串鎏金珠链子,裙子堪堪盖过脚面,看着温柔又飘逸。倒是一贯穿淡紫衣裙的段桃之,今日穿了件金色的坎子,下头穿一条十六幅的曳地长裙,上头的刺绣隐隐烁烁,似乎每一面瞧上去都是不同风景。
季舒将段桃之往前头带了几步,“我说段姐姐这裙子好看,这不,咱们大都督都看直了眼睛,这裙子原有八层,每一层上都是半面绣,那几层叠起来能瞧见不同的景色,这一面看是山,那一面是水,有时候错开了是美人,对准了又是荷花,方才大都督看得那样入神,想必是瞧见美人了......”
段桃之微红着脸,季舒用帕子捂着嘴笑,蓝溪把段桃之往孟微冬怀里一推,“有什么不好意思,大都督喜欢姐姐这样装扮呢。”
南济提着刀过来,“大都督,船已经在码头备好,甚么时候出发?”
“大都督要出门?”
蓝溪最先反应过来,“后日就是段姐姐生辰,大都督赶得及回来替段姐姐做寿吗?”蓝溪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瞧着孟微冬。
孟微冬瞧蓝溪,蓝溪年纪轻,她也会打扮,这一刻就穿了一件轻粉色的坎子,下头是姚黄的百褶裙,脚面上是一对湖绿的绣鞋,她去年腊月入府的时候只得十五岁,今年换了年头,她也只得十六岁而已。
孟微冬目光落在季舒身上,“我......”
‘我不回来,你好生照料她们’,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瞥见了段桃之的眼睛,段桃之有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初次见她那回,她随她爹在穿上捕鱼,汉水上的渔家女穿一件半袖的衣裳,下头是粗布的裤子,两只脚踝纤细极了,她站在船头上,一张手就撒开了一张网,那渔网上还有闪闪的鳞片,迎着那一日的清辉朝阳,渔家女撒了网,又冲着孟微冬笑了笑,孟微冬当时就感觉自己被那一张网笼住了,她笼了自己的目光,或许还有自己想念晗儿的一颗心。
段桃之是孟微冬从府外第一个带回来的女人,段家这位夫人,其实远远称不上贤惠,但孟微冬爱她最久,她入府之后,跟着孟微冬狠狠过了几年好日子,那时候府里没有其他夫人,也没有别的暖床丫头,段桃之独享了孟微冬,五年之久。
孟微冬去哪里都带着段桃之,这位汉水渔家女不通文墨,也不爱读书绣花,她就爱往江上跑,孟微冬便随她的心意,常常带着她过江看海,听说孟大都督还带着这位段夫人去过南海,瞧瞧水天一色的美景,去瞧瞧甚么是天之涯海之角,那或许就是不羡鸳鸯只羡仙,那或许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是一段天涯海角。
段桃之的好日子很长,人人都羡慕她,说她除了身世上差些,几乎椒房独宠,若是再过上几年,兴许孟大都督要娶了她也未可知。
可好日子没有那么长,五年,五年之后,国子监祭酒季冷大人家的千金就看上了孟微冬,季家这位小姐也是极有魄力的,她在南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见到了孟微冬,一个穿将军服饰在骏马上威风凛凛的孟将军,那时候,孟微冬远征安南回来,季舒就在那儿瞧着他,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给了他。
季冷不同意,若是孟微冬肯明媒正娶还好,孟微冬既不肯明媒正娶,又说不会娶妻,自家女儿过去也就是孟家后院的一个侍妾,一个玩物,一件摆设。祭酒大人不同意,季舒便跪在季家外头,跪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搀她起来,将她带回了孟家。
季冷要与女儿决裂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女儿不守妇道,不配为闺秀之表率,不配为天下学子皆为仰慕的祭酒大人之女。季冷写了个折子,上告朝廷,要与不孝女季舒断绝关系,否则愧对列祖列宗,永乐皇帝接了折子,回问孟微冬,“是否愿意迎娶季祭酒之女为正妻?”
孟微冬拒绝了,理由是,“臣心已死,不愿娶妻。若祭酒大人愿意,我马上遣送季姑娘回家。”
季冷简直气疯了,连声叱道:“荒唐,简直荒唐!我季家的姑娘,就这样被你瞧不起?”
当日,季冷就去孟府要拉了自己女儿回家,季舒‘噗通’跪在季冷身前,“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女季舒愿为孟家妇,请父亲大人成全。”
“孽女,孽女呀......”
季冷回家后,冷了心肠,再与孟家不通门户,不通书信,与亲女割席断义,再无往来。
季舒留了下来,诚然,她没做成孟府的当家主母,也分了孟微冬的心,原先的段桃之逐渐成了旧人,当日的宠爱其实还在,孟微冬每隔上三五日都要往段桃之房里去,可段桃之不是闺秀也不是公主,却有比公主闺秀还高的心气儿,孟微冬来一回,她就关一次门。
孟微冬往往在段桃之那里吃闭门羹,原先只是以为她耍耍脾气,有星星点点的醋意,可日子久了,谁也受不了。某一回孟微冬醉了酒,敲段桃之的门,段桃之站在门口,她穿着他给的锦绣丝罗,她披着一头长发,脂粉不施,她说:“孟微冬,我恶心,我看见你就恶心。”
段桃之的语气平平淡淡,既不愤怒,也不失态,女人温温柔柔的,她就是说,“孟微冬,你别来了,我瞧见你难受,真的......”
没人知道段桃之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反正孟微冬不来了,他真的不来了。
段桃之搬离了离远山堂最近的“桃夭居”,季舒搬了进来,后头“桃夭”也改成了“舒云”,如今的季舒在离孟微冬最近的地方住着,而昔日的段桃之则搬去了最为偏远的一处院子,从孟微冬的远山堂走过去,要经过两个花园和三堵墙。
段桃之与孟微冬的几年恩爱,多年情分,都隔在了这繁花似锦和悠悠岁月里。
段桃之的目光很深,孟微冬瞧进她的眼眸里,这样目光也很深,季舒是见识过段桃之与孟微冬姣好岁月的,只是这样深情目光,已经多年不见。
蓝溪是没有见过孟微冬这样看一个人的,她以为这府里最得宠的夫人是季舒,原来竟不是。
孟微冬望着段桃之,“你想要甚么礼物,我让他们去办,嗯?”
这一声轻问既缠绵又带着不教人察觉的叹息,孟微冬望着段桃之,蓝溪与季舒也一同望过去,不料段桃之说:“我想与大都督再出一回门,别的都不要。”
段桃之想出门,孟宅的女眷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南济略微抬了目光,孟微冬笑了,他说:“好。”
段桃之提起裙子,南济也转身,后头俏生生一句:“大都督,也带上我吧?”
说话的是蓝溪,年轻的女孩子扑到段桃之身上,“段姐姐,你也带上我吧,我也想出去,你同大都督说说,求你了,这是你的生辰,你同大都督说,他一定会答应的......”
蓝溪整个人挂在段桃之身上,段桃之抬头看孟微冬,“她想家了。”
孟微冬回头,目光落在季舒身上,“你去吗?”
季舒捏着帕子,停了片刻,“我......妾,妾还是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