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节

  庆王眉头紧皱,久久不发一言——以他的性格,完全无法理解弟弟为何偏激执拗至此!他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客观,一字一句说:“八弟,你生为男子,且是尊贵的皇子,一味地妄自菲薄,怨天尤人,有何意义?你年纪小,阅历少,长在深宫,从不必为家计忧愁,眼界心胸狭窄,自封为可怜人,其实根本没见识过世间真正的可怜,无数人比你可怜千百倍。倘若个个像你这般,采取骨肉相残的手段泄愤,岂不大乱了?”
  赵泽宁压抑地抽泣,愁苦委屈道:“三哥,你骂我,我无可辩驳。只是,假如我也有一个武侯外祖,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庆王蹙眉,难以理解地审视弟弟。不过,他还没开口,承天帝已经忍无可忍,豁然起身,一直充当摆设的李德英这才活了过来,迅速近前搀扶。
  承天帝胸膛剧烈起伏,抬手一指,指尖颤抖,严厉斥责:“好糊涂的混帐!”
  “你三哥虽有个武侯外祖父,老定北侯却已为国牺牲十多年了,现定北侯从文,治军打仗,只能靠他自己!难道你想说是老定北侯的英魂显灵、接连助其斩获战功?荒唐!”
  “我荒唐?”
  赵泽宁涕泪交加,一半因为伤心,另一半因为手臂烧伤的疼痛,他反唇相讥道:“出身难道不重要吗?你刚才亲口说因为我娘出身低微,所以不好晋封。看吧,看看呐,您转眼就偏心了,对三哥和对我分明两个态度!”
  “朕、朕……”承天帝狼狈语塞,胸闷气短,激动得失去理智,思绪混乱,一时间无话可回。
  庆王倍感头疼,指挥作战都没这么疲累,他失望道:“父皇,消消气吧,八弟是狠钻了牛角尖了。”他转而对弟弟说:“小八,你错得离谱了。幼时兄弟们懵懂无知,受庇护于长辈翼下,但长大后,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存高远,天地辽阔无边,只要父皇允许,想去何处开拓历练不能?你却只顾与手足争宠,一头扎进牛角尖出不来,但凡离宫出两趟远门,拓宽拓宽眼界,心胸自然会开朗,何用走到这地步?”
  “三哥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我不想吗?做梦都想!可父皇不允许,我能去哪儿?”赵泽宁无可奈何道。
  “朕何曾拦着你历练建功了?忤逆子,自己不争气,把所有过错推到他人身上。”承天帝怒目切齿,喘息声清晰可闻。
  “我曾经日夜盼望,终于等到十五岁,一心想跟着三哥去西北历练,你们却百般阻拦。”赵泽宁耿耿于怀,悲愤地控诉。
  “谁阻拦了?朕当年准了你的奏请,是你自己临阵退缩的。”承天帝腰背伛偻,老态龙钟。
  “谁说我想的?你明知道我娘强烈反对,却不劝阻,任由她哭闹甚至寻死,还跑去责怪三哥,逼得我无奈推掉大好机会。”赵泽宁顿了顿,他憋屈很多年,今夜豁出去了,说:“三哥,郭达十五岁跟着你闯荡,终成为名将,春风得意,我羡慕得很,可惜无缘效仿。”
  你这是在怪我?
  庆王惊呆了,堪称无措,随即义正词严道:“小八,你当真魔症了!子琰是表弟不假,但当年我根本没同意带领,他私自留书离家,单枪匹马,长途跋涉千余里,一路追赶,棍棒也撵不回头,无奈之下,只好带着。”
  “你待他比待我还好,明明他只是表弟,我是亲弟弟。”赵泽宁神情恍惚,喃喃自语,抬手啃咬食指,神态怪异。
  “莫非你觉得天地苍生都亏欠了自己?!”庆王一声叹息。
  “冥顽不灵,没出息的孽障!”承天帝捶桌,痛心疾首,失望透顶,犹带一丝希冀,问:“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你呢?难道你就没有错?”
  “我没错!”
  “我何错之有?”赵泽宁倏然跳起来,疾步冲向父亲,吓得李德英闪身挡住皇帝,大叫:“陛下小心!”
  “八弟!你想干什么?疯了吗?给我跪下,跪好!”庆王怒极,一把抓住弟弟,将其按跪倒,不顾自己手掌烧伤渗血,耳语问:“你到底想干嘛?那是父皇!”
  “逆子,你已杀害宜琳,莫非还想弑父?”承天帝挥开李德英,万分哀伤,老泪纵横的同时,逐渐恢复帝王铁腕作风,缓缓道:“好,好,朕明白了,明白了。”
  “父皇息怒,您、您坐下说话,保重龙体。”庆王干巴巴地宽慰,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朝李德英使了个眼神,后者领命,苦口婆心地劝:“陛下,您坐着缓缓吧,庆王殿下吓得脸都白了,他的手还流血呢。”
  “哦?哦?”承天帝无力支撑,疲惫坐下,定睛细看:“雍儿,你的手没事吧?”
  “无碍。”庆王摇头,根本顾不上自己。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赵泽宁气喘如牛,眼眶红肿,目光发直,止不住地发抖,用力啃咬手指。
  “你……下手的时候,怎么忍心?”承天帝想起长女的凄惨死状,屏住呼吸,痛苦道:“阿宁,那是你的姐姐啊!”
  “她该死!”
  赵泽宁犹不解恨,躁怒痛骂:“赵宜琳飞扬跋扈,刁蛮霸道,从未把我母子三人放在眼里,肆意欺凌羞辱,你们却始终袒护她,逼得我动手。”
  “那也是我们逼你的?”承天帝顿感哀莫大于心死。
  “没错!”
  “好,朕明白了。”
  偌大的乾明宫正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极尽皇室之奢华,随处可见龙形雕饰与明黄色彩。衬得八皇子面如死灰,仪态全无。
  承天帝痛定思痛,沉默良久,说:“泽宁,你是讨债的孽障,糊涂透顶,无法无天,朕却不能不顾及皇家尊严。太祖开国以来,数百年间,仅出了你这一个胆敢杀害公主的皇子!细论起来,朕身为父亲,负有不可推卸之责,待百年归老后,朕自会向列祖列宗请罪。”
  “杀了我,杀了我,我活腻了……”赵泽宁念念叨叨,瘫软跪坐,垂头丧气,两眼上翻凝视父亲,仿佛失去了痛觉,一口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鲜血涌出,被他吸允舔舐,津津有味,灰白嘴唇霎时染上妖异的红。
  “你自残做什么?”庆王怒斥,一把将其双臂反拧,按紧。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烦得很,杀了我吧,砍头还是凌迟,悉听尊便,为你最疼爱的女儿报仇,一了百了。”赵泽宁五官扭曲,嘶哑冷笑。
  莫非,王翠枝的疯病传给了孩子?
  承天帝满腹疑团。这种想法令其好受许多,毕竟谁也无法接受儿子蓄意残杀女儿。他板起脸,眼神冷峻,强撑着,威严下令:“泽雍,立即把他送进皇子所原寝殿,派人日夜严加看守,无旨不得离开半步。”
  皇帝没说期限,因为他暂时无力思考更多。
  “是。”庆王五味杂陈地领命。
  “终生囚禁?那你还不如杀了我!”赵泽宁恐惧叫嚷。
  “放肆!若非你投胎做了朕的儿子,杀害公主,下场只能是凌迟!”
  “还得诛九族吧?有本事诛九族啊,全家一起死,都别活了哈哈哈~”赵泽宁癫狂大笑,神态诡异,十分渗人。
  “够了!父皇已经仁至义尽,你如此咄咄逼人,嘴脸实在难看。”庆王忍无可忍地怒斥。
  “逆子,逆子——”承天帝气愤填膺,直发抖,忽然身体一歪,当场昏迷。
  “父皇!”
  “陛下!”
  “快传太医,太医呢?”
  乾明宫响起一阵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消息却丝毫未曾向外泄露,宫门紧闭。
  寅时末,将近破晓。
  天快亮了。
  在太医们的及时救治下,昏迷多时的承天帝逐渐清醒,隐约听见:“手掌这一块烧进了肉里,短时间内起了许多水泡。殿下请勿大意,须得服药并按时换药,谨防脏污伤口。”
  庆王两个手掌被仔细包扎,叹道:“本王不要紧,你们仔细照顾好陛下,令其尽快康复。”
  “这个……”太医吱吱唔唔,不敢说实话。
  这时,承天帝微弱唤道:“雍儿。”
  “父皇?”庆王赶忙回到榻前,紧张问:“您觉得如何?身上哪儿不自在?”
  承天帝睁开眼睛,说:“老毛病罢了。你的手怎么样?叫太医仔细瞧着,别疏忽大意。”
  “儿臣无恙。”
  “老臣已为庆王殿下清创上药,目前并无大碍。”太医恭谨答。
  承天帝屏退外人,盯着明黄帐顶,半晌,问:“那孽障呢?”
  “已按您的意思,送进了皇子所。”
  “唔。”承天帝又问:“墨阁抓到的太监,你审了没?”
  “审了。那人名叫刘满,五十二岁,年轻时在宝和宫当差,而后分去冷宫。他坚称自己是凶手,一口咬定因被宜琳殴打辱骂,怀恨在心,故杀人报复。”庆王简要禀告。
  承天帝虽然病倒,但头脑仍清醒,立刻问:“那人与王昭仪是旧相识?”
  庆王有些尴尬,生怕刺激父亲,字斟句酌答:“他们曾同是韩贵妃手下,应当认识。”
  “哼。”
  承天帝冷笑,一针见血道:“朕自幼便知,某些宫女太监会悄悄结为对食,但王昭仪是清白跟了朕。那人倒也痴心,竟甘受那孽障驱使,顶罪赴死,既如此,朕大方成全他!雍儿,该怎么办,不用父皇教你了吧?”
  庆王很清楚父亲的意思,沉吟片刻,低声请示:“对外宣称已抓到了凶手吗?可是,惠妃娘娘和四弟……”
  承天帝闭目喟叹,沉痛道:“你不必管,朕会处理,尽量设法补偿。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将家丑宣告全天下吗?那才真叫糟糕透顶。丢脸事小,皇室威严荡然无存事大,倘若危及社稷,朕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是。儿臣……天亮就宣告已破案。”庆王觉得脑袋像是有千斤重,艰难点了一点。
  承天帝面无表情,不容置喙地吩咐:“传朕的旨意,将刘满凌迟九族,把伺候宜琳的下人悉数殉葬,叫御书房拟定宜琳的谥号,令礼部以最高规格筹备丧礼。”
  “遵旨。”庆王头脑一片空茫。
  沉默半晌
  承天帝平静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七刻。”
  “以往这时候,朕已经起了,喝两口粥就去上早朝。”承天帝有气无力地说。
  “父皇勤勉自律,儿臣佩服。”庆王低声道。
  “可朕现在头痛胸闷,浑身无力,起不来喽。”承天帝躺在明黄的被褥帐幔里,越发显得衰老瘦弱,憔悴不堪。
  庆王心一酸,跪在榻前,恳切道:“父皇千万振作些,太医们医术精湛,定能令您康复的。”
  “唉,朕实在太累了,须得休养一阵子。”承天帝宣布,他定定审视皇三子,却只从对方眼里发现了悲伤和担忧,并无其它。
  庆王严肃颔首:“儿臣赞同您量力而行,待静养康复后,再处理政务不迟。”
  “唔。”承天帝颔首,旋即下令:
  “传旨,叫你大哥代为处理朝政一段时日,韩太傅、平南侯、定北侯、兵部尚书高鑫四人共同协助。”
  “是!”庆王干脆利落地领旨,孝顺忠诚。
  好孩子。
  承天帝倍感欣慰,抬手盖住眼睛,颤声叮嘱:“此外,你负责督办宜琳的丧礼,务必、务必好生发送她,只要不逾矩,统统给最好的。明白朕的意思吗?”
  “儿臣明白。”
  “雍儿,为父把重任交给你了,去吧。”承天帝语带哽咽,泪水从指缝流下,晕湿明黄枕巾。
  “您放心,儿臣必定竭尽全力!”庆王郑重其事地承诺。
  卯时末,天色大亮。
  御花园的议事帐篷内,仅有三人。
  容佑棠震惊于庆王被烧伤的双手、被燎毁部分的头发,但眼下无暇询问,他提心吊胆地看着:“案子破了?”瑞王垂手站立,目不转睛盯着兄长。
  生平第一次,庆王心里愧疚,不敢直视兄弟,狼狈别开眼。
  “三哥。”
  “嗯?”
  “凶手真是那个叫刘满的太监?”瑞王逼近两步,面白如纸,嘴唇乌紫,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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