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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荷的防空洞:Head Like A Hole

  为了自己藏书、备课与撰写升等论文之便,一个月前,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两房一厅的小公寓作为「第二个家」,距离学校大约有十多分鐘的车程,将来打算偶尔骑脚踏车上下课。整栋公寓虽然颇有年纪,但是环境清幽,附近还有一座小公园可以运动或散心,更重要的是:此处可做为自己沉淀纷杂思绪的避难防空洞。
  这座避难防空洞也有简易厨具可让我偷偷学习烹飪作菜。在德国念书时,原本打算学习烧菜作饭,没有天分又欠缺耐性的我,结果又是不了了之。
  由于承租时间才一个月,目前还处于兵荒马乱的搬迁时期。幸好昨天傍晚购物后曾来这里一趟,将环境稍作整理,否则还真不敢让他踏进这里一步。
  「老师,我来帮忙整理。」他对着收拾客厅桌上杂物与沙发上抱枕的我说道。
  我厚着脸皮开口:「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把桌上那七八本外文书放在书架上的第二排。」
  他手脚俐落地将书本一次就抱到书架旁,小心翼翼把书籍依照字母排序归位。
  「同学,你这种方式好像不是在上架书本,比较像是摆放CD唱片。」我半是揶揄半是感到兴致昂然地挖苦他。
  「啊…抱歉,因为我看不出老师书柜的排列规则,所以不自觉就这样摆书。」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排列规则,顶多是依照作者来分类。
  我想起电影《海上钢琴师》(The Legend of 1900)里头的小男孩曾对大人怒喊:「去他的规则!(Fu*k the regulations!)」,长大之后,主角再次神情自若地说出:「去他的爵士乐!(And fu*k the jazz, too)」
  他寧可生活在自己能够掌控的海上世界,也不愿去到五光十色却彻底失去自由的陆地城市里。
  人生已经充满太多规训围绕在身边,甚至在进入梦乡之后,还有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来干扰你,未免也太累了。
  管他的排列规则!
  「你真的很喜欢音乐喔!」我望着仔细摆放书本的他问道。
  「阅读、听音乐以及和植物做朋友是我的兴趣。以前也曾在唱片行短暂打工,那时很辛苦却相当开心。」
  「和植物做朋友?」
  「这是妈妈教我的,而且我认为植物会和你真正交心,但人类却未必会。」他语重心长地回答,语气似乎想隔离世上所有的人类一般。
  我抿嘴思考后说:「巴克斯特效应吗?看来令堂要比你风趣活泼,你该好好学一下才是。」
  他若有所思停止上架动作后捧着一本书回应。
  「老师,你有打工的经验吗?」
  我轻蹙双眉后说:「学生时期和爸妈一起参加重要聚会,表现良好可以获得额外的零用钱,这样算是打工吗?」他转身背对我偷偷露出诡异笑容。
  我轻声叹出一口气。
  没办法呀,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人生。
  这就是属于「小亘荷时期」的人生。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自己十分喜欢的工业金属乐团Nine Inch Nails(NIN,九吋钉)曾要来台湾举办演唱会,那时我欣喜若狂,门票早早便已购妥,可是必须向父母报备解释,如果让他们知道NIN的狂放表演风格和充满限制级画面的音乐宣传带影像、歌词,我绝对出不了门,而且CD架上的好几张专辑肯定会被没收。那时只好串通好友雅琳一起向爸妈撒谎,表示我们要去看偶像团体的表演,结果还是被父亲给碎碎念,讽刺的是,爸爸那时还负责了文建会的「振兴多元音乐文化发展」专案督导。
  「假如连九吋钉都没办法接受,怎么可能会有多元化可言?」我内心如是嘀咕。「如果台湾出了一个九吋钉乐团,就是最好的台湾国际名片,带动音乐文化和社会运动发展也将事半功倍。」我回到自己房内,掛上耳机开始进入『厌恶体制化』(Pretty Hate Machine)这张1989年的NIN首张专辑之中。
  “Head like a hole.
  Black as your soul.
  I'd rather die than give you control.”
  结果几经波折,NIN演唱会确定延期后取消,害我相当难过,原本心心念念期待在演唱会上看到Trent Reznor疯狂表演”Head Like A Hole”;在嘶吼”Wish”的时候,我跟着用力甩头,和台下不认识的乐迷相互碰撞吶喊。没想到「小亘荷时期」的梦想就这样成了幻影。
  这学期的通识课我安排了一週课程探讨NIN的自我毁灭倾向与海德格「向死而生」的关联,这堂课结束之后,下学期应该就不会吸引那么多同学修课了,大概没多少同学「受得了」NIN的强烈音乐风格。
  一週的时间可能不够大家讨论,乾脆拿掉男同学最期待的乃木坂46(Nogizaka 46)如何击败AKB48?团体和谐效应及现代群眾的逃避心理,对于新自由主义反动的探讨,应该也足以大大减少下学期其他人的修课欲望。
  「“Ungeduld des Herzens”,焦灼之心?」
  正当我分神之际,一句德文把我从NIN的钉子上给拔了出来。
  「你懂德文?」
  「在大一时学过一点点,但是文法马上就还给老师了,只剩下几个有印象的单字。」
  我露出笑顏后说:「这本褚威格的长篇小说在欧洲及中南美世界很有名,以前台湾的出版社将书名翻译成《同情的罪》或是《同情与爱》,新版则是改成《焦灼之心》。」
  书本扉页插有一张草绿色书籤,他小心地取出那张写着德文的书籤。「老师,这张书籤上面写些什么?」
  事实上,这本着名小说我尚未读完。我走到书架旁,自然地凑近他的身旁,好似闻到自己身上的一生之水与书香混杂的特殊气味。
  「同情是把双面利刃,不会使用的人最好别动手!这是书中节录的句子。」
  他的视线转而放在我的脸庞,迟迟未开口说话。
  「怎么了吗?」
  「老师,你懂得如何使用这把利刃吗?」他的眼神闪过一丝犹豫及哀伤,甚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脆弱。
  我微蹙眉头,接过他手上的德文版《焦灼之心》,很快地扫视眼前文字,当初正好阅读到书中双腿残疾的女主角发现男主角故意把同情包装成爱情,在两人缔结婚约之后,却对外否认并藉机仓皇逃跑,女主角顿时感到无比绝望,犹如坠入无尽黑暗深渊,进而选择终结自己生命的悲情段落。
  无法读懂德文的他,彷彿身处在女主角艾蒂丝坠塔自尽的现场默默哀悼,猛然发现艾蒂丝的胸口插上一把透明利刃─那把名为「同情」的短刃。
  我无意间再次发现他的眼神充满无法形容的悲愴感,然而当下我却无法开口询问。
  哈啾!
  生性怕冷的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他把我手中的《焦灼之心》闔上后转身面对书架,把那颗同情之心塞入它应有的位置。
  「老师,你要不要先去冲个热水澡?这样比较不容易感冒。」
  「咦?什么」在他转身之际,我再次打了个冷颤。「你说的很顺口,是不是常常这样叫女孩子去冲澡啊?」
  「我才没有这样的短刀,只有…」他明显欲言又止,所谓无三不成礼,八成又是对石允芯同学这样说,看来他们的关係匪浅。
  「欸,你应该不会乱来吧?」我故意挑眉质疑他的「好意同情」。
  「老师,如果我老实说一定会呢?你现在也无法逃出生天了,不是吗?」
  「那么我就会动用到那把刀!」我用力指向屋子最后方的简易小厨房,流理台的刀架上有三把刀。
  「荷花刀下死,好像也挺不错的?」
  「同学,别闹了。你先坐一下,外送餐点不久后就会送来了,我先冲个热水澡,很快就出来。啊…对了,你先帮我拍张照片。」
  「要我帮老师拍照?」
  我无奈点点头:「没办法,『缘荷之镜』专栏还必须缴交照片,这次的文章和照片都还没准备,眼看截稿日就要到了,非常伤脑筋。现在这件外套穿起来还算合身,这次主题就来个运动极简风。」
  我咬着蓝色发圈,随手扎起马尾,练习了一下标准的「六齿笑容」。
  「老师,自然一点会比较好。我已经帮你拍好了。」他的左手握着黑色手机。
  「什么?居然那么快?快点让我看一下。」
  他毫不迟疑地交出自己的手机,好像要他作任何事情都会乖乖照办─但是竟然会连续三週缺课。
  我点开手机萤幕后差点发出尖叫:「这傢伙的确不简单,真的和石允芯正在交往,这么大方把女朋友泡澡照片设定为桌布。」我看着手机萤幕桌布在内心低语。
  「拍的不错嘛!平日很常帮女朋友拍照喔?」
  他在我双手绑起马尾、口中轻咬发圈时按下快门。
  在景深效果下,我的侧脸照宛如偶像的唱片内页照片一样赏心悦目。我的内心不禁暗自窃喜。
  我不小心手滑了一下,手机内的下一张照片再度让我讶异:石允芯的双唇贴在他的脸颊,不过他的神情似乎像受到惊吓一般。
  年轻真好,肯定是在自拍时偷偷亲吻。大学时,我也曾对初恋男友献上甜蜜的恶作剧。接下来两张照片都是石允芯拿着一隻北极熊娃娃的俏皮自拍,背景看起来是在夜晚的海边。
  他真是很有福气,石允芯漂亮可爱又落落大方,身材非常好,头脑也算灵活而且思维反应相当敏捷,是个人见人爱的靚丽女孩。
  我灵机一动,赶紧点入他的通讯软体联络人资料加入自己的帐号。
  咦?
  里面已经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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