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活得有趣味。你呢?”
  “我……”
  这个问题比电影问题更加深奥难解,赵亦想了半宿,想得彻底失了眠。
  她活得像一头骡子,只奔着眼前的那根胡萝卜去,从前那根胡萝卜名叫“爸爸的认可”,后来那根胡萝卜名叫“周铭诚的认可”,现在胡萝卜突然不见了,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
  拼命想搞懂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不过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一点方向。其实弄懂了又怎样?她在电影投资界东山再起又怎样?赚上亿身家又怎样?
  心里是空的。
  闹钟响时,赵亦觉得自己压根就没睡着过,简单洗漱了出门,程小雅被吵醒,探出半个脑袋:
  “要去多久?”
  “至少三个月。”
  “注意安全啊小妞。”
  “这些年缅方的禁毒力度大,边境没那么乱了。”
  “我是说那只大灰狼,你别傻乎乎被吃了!”
  “人家对我早没兴趣了。”
  程小雅抽了抽嘴角。可以,温水煮青蛙,已经快熟了。
  ……
  赵亦拖着箱子走出小区,掏出手机刚想要叫车,背后一辆车对她闪了闪远光灯,回头看见一辆高顶奔驰,阿汤正从驾驶室对她欢快地挥手。
  车门开启,安迪二话没说帮她将箱子拎上车,柏钧研大喇喇坐在门口,长腿舒展靠在座椅上打盹,连墨镜都没带一副。
  赵亦紧张地环顾四周,天还没亮,只有环卫工人在劳作,她闪身上了车,飞快按下关门钮。
  “眼睛怎么了?”柏钧研掀开眼皮看了赵亦一眼。
  “失眠。”
  “你小孩儿吗?要出远门这么兴奋?”
  “……”
  “坐我后面来。”
  赵亦不明所以,坐到柏钧研身后的座位,他指了指自己脖子:
  “帮我捏。”
  ……这位少爷,您一大早冒着被狗仔偷拍的危险,就为了让小的给你捏肩?
  “赵姐,我待会儿给你发一个按摩手法,你路上没事可以学一学。”阿汤看她愣着,体贴地说了一嘴。
  ……为什么她要学?
  “钧哥练完肌肉需要按摩放松。一日三餐的营养配置待会儿也会发给你。其他好像没啥特别需要注意的了,钧哥不难伺候的。”
  “……什么意思?”
  “钧哥去边境没法带太多人,武哥过去,我就没法去了,武哥粗枝大叶也不会照顾人,这段时间钧哥就拜托你了。”
  “为什么要拜托我?”赵亦大惑不解。
  “你不是助理么?”柏钧研瞄她一眼。
  “我是导演助理!”
  “不想想自己怎么当上的这个导演助理?还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柏钧研回过身,抓住赵亦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这里。好好捏。昨天做了那么多菜,脖子酸死了,你帮上一点忙了没有?花花都比你有良心。”
  第49章 孟钦
  赵亦点一盏煤油灯,趴在桌上研究分镜头剧本, 时钟指向凌晨两点, 门外大风大雨, 整个酒店大堂只剩下她和几名前台服务生。
  她在缅甸孟钦。
  东部自治区首府, 距离著名金三角不过百余公里, 曾经广泛种植鸦片、生产海洛因和黄砒,自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禁毒, 依托中国邻边城市发展特色旅游, 渐渐洗脱了罪恶色彩。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治安宁定,民风朴实, 附近高山密林中留有当年坤沙军团遗址, 城内还设有禁毒纪念馆,十分适合《狼牙》的拍摄。赵亦和工作团队先行抵达, 准备了将近半个月, 只待主创一行到来便可开拍。
  她正是在等主创团队的到来。
  预定的行程是今夜抵达, 谁知遇上了极端天气, 脆弱的电力网络断了,强大的中国联通也不通了,酒店备用发电机时断时续,生活制片和小助理在大堂里等得哈欠连天,赵亦主动下来换他们上去睡觉。
  反正她也睡不着。
  山路崎岖, 随时可能爆发山洪, 主创团队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三个小时, 至今音讯全无, 每一秒都让人揪心。
  酒店是孟钦唯一的一家星级酒店,英国殖民时代建筑,大堂挂着圣经主题的大幅油画,撒旦诱惑夏娃偷食禁果——从此人类知羞耻,分善恶,女子恋慕男子,世代承受生育之苦。
  油画在煤油灯微弱的火光中跃动,夏娃睁大惊慌的眼。生即苦痛,爱亦苦痛,吃下果子她便懂了。
  城市突然断电的时候,赵亦正在网上看一段采访。
  电影节红毯,柏钧研和mia携手出现,光这一段就被剪辑回放了三遍,配惊爆标题字“有女同行!再度破例!”柏钧研这些年绯闻不沾身,上红毯不带女伴,上微博不与人互动,上节目绝口不谈感情问题,这些习惯都在mia回国后被一一打破。
  她新注册的微博,他第一时间回粉并转发留言,她说“我已归来”,他说“欢迎归来”,一夜让她狂涨粉丝800万。娱乐八爪鱼的主持人小八冒死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考虑婚姻大事,他居然平心静气回答:“最近开始考虑”。现在又带她去电影节,从车里将她请出来时,所有媒体都找到了当天的封面图片,还有什么柏太太更具有话题性?
  红毯主持人小八看到这一幕,采访到一半的新闻局官员都无暇顾及,举着话筒飞扑过来,再接再厉问了一个更大胆的问题:
  “所以您右手边这位是考虑之一吗?还是唯一呢?”
  这问题没头没脑,但所有人都听懂了,一大簇话筒凑得更近。柏钧研稍稍一愣,看了一眼mia……
  采访便正好停在了这里。
  赵亦再次打开手机,没有信号,视频持续缓冲,定格在他们两两对视的画面——从身高到气质都十分速配,随便一定格都能上媒体通稿,越看越心烦,她伸手关掉了视频。
  与此同时,眼前突然一黑。
  一件衣服盖上她的脑袋,青柠味,爽朗如七喜汽水,一个声音在衣服外闷闷响起:
  “怎么又只剩你一个人,就你喜欢拼命。”
  赵亦将衣服从脑袋上扯下,颜忱书黑着脸坐在她对面。小帅哥昨日刚进剧组,被公司强行送来的缅甸,一路上怨气冲天,看到赵亦倒是意外惊喜,此前他不知道她也在组里。
  “本子和角色我都不喜欢,公司偏要让我来,说要和师兄捆绑销售,将来才好当他接班人,凭什么我就只能是个复制品?”
  少年十八岁,正处在全宇宙唯我独尊的中二病巅峰期。
  赵亦试图与他讲戏,讲这个线人角色究竟有哪些闪光点,他根本听不进去。时隔数月,少年比之前叛逆许多,脸还是那张阳光灿烂脸,态度却多了一些霸道和偏激——比如现在,他将自己的棒球外套披在赵亦身上,帮她将拉链拉好,完全不容她拒绝。
  赵亦多少有些尴尬,想想不过是个孩子,便随他去了。
  可他居然还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上去睡,我留下来等。”
  这动作就有点没大没小了,赵亦直往后躲,竟又被他拍了拍脸:“快去,乖。”
  在颜忱书进一步放肆之前,赵亦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血气旺盛的少年,体温都比一般人稍高一点,她忽然冒出一个不妙的想法——他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太灼热了?
  就在这时,大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外面冷风冷雨,一行人夹着风雨走进来,赵亦转过头,第一眼就看到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他正好也看过来,看她身上长及膝盖的棒球外套,以及她和颜忱书交握的手。
  赵亦讷讷松开了颜忱书。
  ……
  男女主角和导演,外加私人、公务、片场助理一大堆,瞬间填满了酒店大堂。好在发电机又重新恢复了工作,赵亦跑前跑后,很快帮大家办妥了入住。
  阿汤从头到尾盯着她看,时不时再去看柏钧研,两个人都不动声色,仿佛不认识彼此。
  难道是他认错了人?
  她看起来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扎利落马尾,穿男式棒球服,忙前忙后照顾到每一个人,还真像个称职的助理……门卡递到阿汤手中,他忍不住开口探问:“赵小姐……?”
  赵亦抬眼看他,再看他身后一堆大包小包,抱歉地冲他笑:“行李员已经下班,可能要麻烦你帮柏先生送一下行李。你的箱子可以给我,我帮你拿上去,我房间就在你隔壁。”
  赵亦仰面躺在床上,反复回放刚刚出现的一幕:mia在电梯口与柏钧研互道晚安,临行还亲了亲他的脸。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
  mia从长相到性格都很洋派,在国外,吻脸礼是再平常不过的礼仪……如果她连这个都不能接受,要怎么接受剧本里的激情戏?
  荒唐念头一闪而过,赵亦捂住滚烫的脸。激不激情与她何干?她有什么资格接受或者不接受?
  赵亦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的隔壁。
  开门,关门,插电卡,空调发出滴滴声……这家酒店的客房隔音极其够呛,两个屋子中间仿佛就只隔了一张纸板,赵亦搓了搓发烫的脸,将阿汤的箱子拖到隔壁门口。
  正要抬手敲门,门开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背后亮着灯,走廊暗着灯,表情晦暗看不真切。赵亦猛退一步,看了看他的身后:
  “……阿汤呢?”
  “跟我换了房间。”
  赵亦蜷在床上,大气不敢喘,总觉他在隔壁能听到她的呼吸。
  至少他在做什么,她一律听得很清。
  雨一旦停歇,窗外便全无声息,从窗户往外看,灯火零落,银河清晰,仿佛突然到了三十年前或三百年后——被军政府统治超过半世纪之久的国家,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一旦入了夜,整座城市便陷入废墟般的安静。
  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黑夜无限放大。
  整理行李箱,拉开拉链,皮带的金属扣“铛”一声落在地上,随后花洒开启。水声哗哗不断,好像也同时淋在她身上,湿润,温暖,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蒸汽缓缓升腾,熏红了她的脸,明明是这样清冷的山城之夜。
  柏钧研的气息,似乎又发生了一些改变。
  赵亦仔细回忆,烟味浓郁,将他干净出尘的气质染上了烟火气,和《大漠孤烟》里的小靖海王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有些苦闷,有些压抑,表面却还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他正在变成那个卧底多年的边疆警察叶靖。
  方法派演员……丹尼尔·戴·刘易斯、拉尔夫·费因斯、凯特·温斯莱特、凯拉·奈特莉……赵亦想起自己读过的表演理论……假如他真的是方法派演员,演谁就会变成谁,那么他将戏里戏外真假难辨。
  他会全身心地浸透到他的角色。
  会深深爱上戏里的那个女人。
  赵亦点亮台灯,重新翻了一遍剧本。毒枭的女儿mia,从小在英国长大,活泼貌美,心地纯善,以自己的父亲为傲,并不知道家族的崛起背后有一个黑金帝国作为支持,她一直认为父亲是一名退役的缉毒英雄,凭借个人的努力转型成为成功的边贸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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