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在青春之外(5)
距离画展还有倒数两天。
这次一共会展示梁日柯的十幅新画作以及少量其他人的作品,李杏梨看着眼前清空一片的空间,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电影中的画廊,静止的时间中,艺术在漫游。
五间画室打通后,作品与作品之间有好大一片留白空间,足够让一百人进来也不拥挤。
李杏梨佈置完自己负责的区域后,就去旁边找赖心荷,对方正佈置中央的作品,梁日柯的几幅作品全被盖上了画布。
「别动!别动!这边交给我就好。」赖心荷见她想揭开画布,连忙阻止,然后朝旁边的赵远打了个眼色:「赵远,你不是说门口还要佈置吗?赶紧陪杏梨一块去呀。」
赵远接收到她眼神里的讯息,拍拍手应道:「啊⋯⋯对,李杏梨小姐,我急切地需要你的帮助。」
李杏梨莫名其妙地就被赵远拎了出去,回头看了看其中一幅披着布的巨型画作,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见过梁日柯最后一副画。
两人刚出门就看到了唐舒乔。
「你怎么来了?」赵远看着她,声音与往常的轻浮不同,「行李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想趁最后那么一点时间,看看画展佈置得如何。」
四五点的街道昏昏暗暗,唐舒乔今天穿了清薄的长衣长裙,准备坐上今晚的航班,她的妆一如既往的透薄明亮,李杏梨每次一看见她,都觉得四周晕染出绚丽的光。
世事就是那么巧合,唐舒乔的开学日偏偏就卡在画展当天,为了梁日柯的画展,她将自己的一切压至最后,连机票也买在开学前两天。
「我自己一个进去看看。」她朝两人一笑。
打开「时日」的门,唐舒乔慢慢跨进门口,目光从地上的木板到墙色灯光,每处细节都想好好再记在脑海。
这里的一切都有她的足跡。
所以这一回,她想走得再慢些。
唐舒乔还记得,自己是第一个看到「时日」装修完的模样,也是陪着梁日柯去谈成第一个合作的人。半年过去了,她却好像觉得已经过了六年,一眨眼,「时日」也能登上国际杂志。
「舒乔?」赖心荷一扭头就看见她。
唐舒乔走到中央,仰起头看着吊掛在半空中的巨型画作,凝视了好久,才轻轻叹了一句:「好美。」
赖心荷与她并肩,同样抬起头:「对啊,光站在这里,就能感受到一股力量。」
「爱的力量。」唐舒乔的目光很柔和。
「走吧,这是你出国前,我们『时日』最后一次吃的一顿饭。」
「我想多看一会儿。」
赖心荷没打扰她,离开前走到拐弯处,回头深深看了女生一眼。
偌大的明亮的空间里,唐舒乔一个人站在那里抱着臂,仰起头,恬静如一幅画。
喀嚓,门关上。
吃完饭后,「时日」全员送唐舒乔到机场,对方的父母和朋友也全都来了,场面没有过多的激动。然而临走前,女生还是眼眶微微泛红,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朝「时日」所有人扬起手。
「再见啦,画展一切顺利。」
张诺诺等人已经掏出纸巾,争分夺秒地说:「学业有成后你可别跳槽!记得回来!」
唐舒乔远远地笑,看了人群中男生一眼:「那就看看老闆会不会加我薪金。」
「会的。」梁日柯说。
距离太远了,唐舒乔听不见他的话,却听见「时日」所有人的笑声。
于是她也笑着转身。
回程的路上,梁日柯发现李杏梨异常沉默,却有好几回发现她偷看自己。
刚好把车驶进停车场,安顿好车子后,他转过身来关心地问:「怎么了?」
李杏梨握住手机,迟疑了片刻,说:「没事,只是有点累。」
梁日柯帮她解开安全带,也不介意顺便揭开她的谎言:「你每次心虚就会说累。」
「那你先告诉我,你现在心情如何?」
男生听得出她指唐舒乔离开的事,又见她眼睛溜溜的模样,不由问:「如果我说心情不太好,你会怎样?」
「那我就先不跟你说这事。」
「好,那我告诉你。」梁日柯看着她:「我心情没有不好。」
「舒乔离开,你不难过?」李杏梨不信,刚才就连她自己也差点哭了。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舒乔的才华不应该限于『时日』甚至国内,她这个决定是对的。」
「那你呢?为什么不出国?」李杏梨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不比舒乔差。」
「谢谢你。」梁日柯一笑,清爽的气息又靠得她更近:「不过短期内,我还是想留在国内。对我来说,一个熟悉舒适的创作环境才是最重要,如果有一天我不满足了,我自然会往外探索更多。」
「不满足对你来说太难了,看来你一辈子都会留在这。」李杏梨笑他,却在身体松懈时被对方偷偷亲了一下脸颊。
梁日柯凑得近,车厢也拥挤起来,他喜欢在她耳边说话,这样她说话的时候也是对着他的耳朵:「你还没说你的事给我听。」
李杏梨见他心情似乎真的不错,当下忍不住一把抱着他,雀跃地说:「有学校取录我了!」
梁日柯身子被她一扯,整个人都压在对方身上,怀里尽是不安份的笑声。
「真的?是哪间学校?」他失笑地把她稳稳抱好。
「惠兰高中!离这虽然远一点,但那里的图书馆好大好漂亮。」李杏梨笑得像个孩子。
梁日柯也陪她开心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冷静下来后,才掛着一脸讲道理的神情,说:「惠兰高中离这有点远,你会⋯⋯住宿舍吗?」
李杏梨反问:「你想我住宿舍吗?」
「不想。」
「那我就不住了。」女生扬起笑,眼睫毛像蜻蜓点水似的闪动。
梁日柯的唇刚要落下,一声「叮」又截断车里的曖昧。
「⋯⋯是薇儿的讯息。」李杏梨尷尬地扬起手机。
【陈薇儿:明天还会有其他几位旧同学来,你和梁日柯不想被撞破的话就保持好距离,自己看着办啊。】
李杏梨将讯息给梁日柯看一遍,对方只问:「陈薇儿的店是几点开张?」
「早上九点。」
梁日柯只点点头,便又继续刚才没完成的事。
两人吻了一身緋红下车时,男生扶着她说:「明天,我尽量保持距离。」
陈薇儿的开张并没有想像中夸张,反而是走温馨风格,拍完大合照后还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
李杏梨和朱清仪看见她这样,既为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焦虑感到难过,又替她感到开心。
期间,几位高中旧同学也来了,几个女生围在一块叙旧,客人进进出出时,有其中一个女生指着门边:「刚才那个是⋯⋯梁日柯?」
另一个女生说:「怎么可能?」
陈薇儿和朱清仪正默默交换眼神时,就听到旁边的李杏梨开口:「是他⋯⋯他公司还有点事所以先走了。」
梁日柯看见她们在聊天,所以没过来打扰,只传了讯息给李杏梨报备。
几个女生立刻嗅到八卦:「你怎么知道?」
「我⋯⋯」李杏梨本想落落大方地承认,但话说出口时,脸还是不争气地脸红了:「我们在一起了。」
「什么!」
「天哪!」
陈薇儿乐了,不由揶揄:「这还是我认识的李杏梨吗?」
打发了几个旧同学后,陈薇儿疲倦地趴在柜檯上控诉:「明明就是我的主场,怎么所有人都只关心梁日柯?我太难了我。」
「对不起。」李杏梨小小声道歉。
「又不是骂你,你不用这么着急出来帮你男友顶罪。」陈薇儿还在碎嘴,一杯水递了过来。
李杏梨和朱清仪随后也从一个陌生男子手上分别接过一杯水。
「谢谢。」两人不由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金色头发,一张脸轮廓尚算英俊,就是没什么表情。
这人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在店里了。
「这是⋯⋯」朱清仪问。
陈薇儿忽然站起来,自然而然地挽过男子的手,笑容瞬间灿烂起来:「还没正式介绍,我男朋友。」
李杏梨终于明白刚才那些女生震惊的心情。
朱清仪碍于不想在陌生人前发火,假笑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陈薇儿自知理亏,忙解释:「上回电话里就想说了,但杏梨和梁日柯吵架,你要我怎么好意思说?」
李杏梨猝不及防成为箭靶,一脸无辜地吐不出半个字。
三人聊到日落黄昏,陈薇儿男友虽然沉默,但李杏梨和朱清仪都看得出,他对陈薇儿很好。
比如几分鐘前,陈薇儿大嚷了一声好像吃草莓蛋糕,他就毫不犹豫地出去了。
「我最近在想,为什么你们都没看出来?」陈薇儿站在窗边,一脸被夕阳印得红彤彤的,她笑:「是不是我以前藏得太好了,所以根本没有人发现。」
「你说什么呀?」朱清仪不解。
陈薇儿静了一会儿,直到话到嘴边时,才发现只要抽出毛线球的一端,然后将旧时光拉得绵长,滚啊滚啊,它也不过是一条线。
「我暗恋了钟勉学一整个高中。」
见两人满脸错愕,陈薇儿本想哈哈一笑地带过。
但原来,要把弯弯曲曲的棉线拉直,一点也不容易。
她垂眸,眼底已难以拾回少女时期的光芒,一身傲气早以被岁月磨平稜角:「毕业礼那天,我原本打算告白。」
「我让他等我,但他最后忘记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由始至终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
「你们以为我这四年为什么没谈恋爱?其实我也不知道⋯⋯」
「直到那天拍毕业照再次遇见他,我才发现原来心还是会痛,原来我一直都耿耿于怀,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然后主动联系我。」
「但原来,他一直在往前,只有我傻傻地站在原地。」
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盛放灿烂,又以枯萎的速度收回大地的光。
沉默的瞬间,两人已经静静地抱着她。
陈薇儿飞快地擦乾眼泪,才狼狈地扬起笑容:「我原本还一直埋怨,为什么你们和他都看不出来,后来听见杏梨和梁日柯的事,我才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还有你清仪,说不定你也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祕密。」
年轻的她们都是聪明的演员,懂得如何欺骗别人和自己。
朱清仪慢慢放开她,看着她的眼问:「刚才那个人,是你真心喜欢的吗?」
「当然喜欢。」陈薇儿反驳:「你当我是什么人?」
隔了一阵子,李杏梨也悄悄放开她了,三人围成小小一个圈,像从前站在课室里谈天说地。
「可是爱,对现在的我来说太难了。」
却不敢再像从前一样夸下海口。
离开时,陈薇儿的男友已经买了蛋糕回来,朱清仪和李杏梨不客气地分别拿了一件走。
明天就是梁日柯的画展,三人还会碰面,朱清仪难得来到A市,晚上就约了朋友去酒吧。陈薇儿一听,眼神立刻回復往日的活力。
「姊妹,加油啊。」在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下,朱清仪没好气地率先离开。
李杏梨刚也要道别时,陈薇儿忽然从柜檯下拿出一个大纸袋,上面正是印着她家的店名。
「这个送你,是我特别为你挑的衣服,明天是梁日柯的大日子,你喜欢的话就穿上吧。」陈薇儿骄傲地说:「相信我的眼光。」
李杏梨受宠若惊地抱着大纸袋,口里「谢」了几下时,对方便推了推她:「梁日柯来接你了,快去吧!」
女生原地转了半个圈,就看到马路对面的男生,对方正满脸笑容,没有半点工作完的疲倦。
「那、那我先走了,谢谢你的礼物。」
「快走快走,转红灯了!」
在陈薇儿急躁的催促下,李杏梨慌慌张张地衝过马路,在双脚刚到达安全线后,绿灯就消失了。
梁日柯一把扶住了她。
「什么东西?」
「薇儿送的衣服。」李杏梨回过头,女生站在对面笑着和她挥挥手,然后折返店里。
长街中,微弱而清脆的门铃声响了一下。
当晚李杏梨做了一个梦。
学校的长廊里,她看见穿着校服的林雅背着书包一直往里走,白裙子越来越黑,直至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时,她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长廊只有两端,林雅拋弃了她,她便只好回过头。
窗外,她看见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父母、婶婶和清广镇的风景,还有黄昏。
金黄的馀暉从一格窗子逐渐渲染成一排窗子,长长的看不到尽头,她停下来把头贴着玻璃,想再看清一点。
再看清一点⋯⋯
「李杏梨。」
谁?
李杏梨回头一看,一个男生站在日昼之下。
天亮了。
李杏梨从牀上爬起来,混沌的睡意还在脑海縈绕,这是一个看不清任何人的梦,而奇怪的是,她知道梦见了什么人。
梦里最后出场的男主角,此时正睡在她旁边。
李杏梨无奈地看了隔壁一眼,昨晚梁日柯留下她的藉口竟然是「明天是画展所以很紧张」。她躡手躡脚地下牀,决定先不把人叫醒。
至于梁日柯,最后是被寂寞吵醒的。
他也做了个梦,梦里面李杏梨正在吃草莓蛋糕,对方正要喂他,结果他才倾前,蛋糕连人都消失了。
手往旁边一捞,软棉的大牀响起一下闷声,什么都摸不到。
梁日柯皱眉,缓缓转醒。
「⋯⋯你醒了?」晨光絮语降落耳边。
他回过头,只见女生赤脚站在地上,白砖上洒满晨光。
李杏梨抓了抓裙摆,不自在地问:「好看吗?如果太夸张的话,我可以换掉⋯⋯」
陈薇儿送了她一条纯白小礼裙,日常外出或正式场合都适合穿,只是李杏梨已经有好几年都没穿过裙摆在膝盖以上的衣服,两条笔直的腿看上去异常清瘦。
「不夸张,很好看。」梁日柯盯着她大腿的位置,只说:「多带一件外套。」
李杏梨连忙点头表示认同,刚要转身找外套,却猝不及防被男生拉进怀里,被子一盖,两人好像连体婴似的。「再睡一会儿。」
「不行,再睡要迟到了。」
「不会迟到,今天交给心荷他们就好,我们俩跟其他参观者同时间进场。」
李杏梨刚要问什么,却发现梁日柯压着她的裙子,忙说:「别压,要怀了。」
男生迟缓地松开她,想了想说:「那就先脱掉裙子。」
李杏梨回头瞪他,却只见男生眼底还有睡意,心又软了:「那就再睡一会儿⋯⋯」还没说完,肩膊上就压下一股重量。
梁日柯又睡了。
李杏梨无言地笑了,手悄悄整理裙摆时,忽然碰到一张薄薄的纸片。
她奇怪地拿出来一看,并不是新衣服的牌子,而上头有潦草豪迈的字跡,犹似当年的少女在奋力抄写功课。
风风火火地燃起一个夏天。
——青春之外,我们有缘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