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节

  郓哥不慌不忙地从货架底下捧出几个小银勺儿,笑嘻嘻道:“军爷辛苦。小的是街上开杂货铺的,祖籍山东阳谷县,但来东京也不少时候了,文件手续一应俱全,你们瞧瞧——对了,这几个小勺儿是小店的滞销货,几位要是不嫌弃,帮小的减减库存。”
  行贿都说得如此让人舒坦。几个捕快嘻嘻哈哈的把银勺儿揣袖子里,笑道:“你这生意人倒是懂事!好好,那我们倒是却之不恭了,哈哈!”
  接着转向旁边的潘小园:“这娘子……”
  潘小园深吸口气,冲着郓哥抛了个媚眼,嗔道:“成了,当家的,你也别跟我们怄气——不就是个外宅么!你的娃儿要生了,你还不快去看看,还在这儿做生意,钱迷心窍了这是!”
  郓哥:“……”
  刚想说:“嫂子你失心疯了说什么呢”,眼见她那媚眼越抛越凶狠,一副“你敢顶嘴试试”的神色,郓哥虽然不明她意,到底机灵,把话咽下去没说。
  而旁边的官差捕快直接愣了:“你……你是这掌柜的娘子?”
  一个清秀丽质顾盼婉约的小妇人,一个头发油腻腻的半大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不到——是两口子?
  潘小园做出着急的神态,再催一句:“还不去看看娃儿!”
  一面说,一面抓住郓哥的手,用力捏一捏,毫不客气地把他从摊子里拖出来,顺手帮他把货架柜门一关,亲亲热热的一推,顺势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一句:“按我说的做!”
  郓哥也还没从懵然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但直觉知道这嫂子是不能得罪的。乖乖跟着走。一众官差张大嘴巴,跟在后面。
  到了产房外面,听着里面的阵阵呻吟,一众捕快才明白过来。这个其貌不扬油头滑脸的杂货铺掌柜,原来已经坐享齐人之福,外面抛头露面的是正头娘子,里面要死要活的那个是“外宅”,此刻正生呢!
  潘小园脸不红心不跳,淡定重复一句:“嗯,奴家是……是那个正头娘子。”
  编瞎话也得编得体面些不是?
  也算是釜底抽薪的一招。这年头的良家妇女,只要不是守寡,必定是身边要有男人监护的。自己和孙雪娥来路不明,身边一个男人也无,碰到官差必定解释不清;眼下抓住一个郓哥,就是现成的挡箭牌。
  再说,自己、孙雪娥、郓哥三人的身世经历,当初从梁山来东京的路上就已经排练得滚瓜烂熟了。郓哥懵懵懂懂,被她戳两戳,才把早就背熟的身世经过又重复一遍。
  “是、是……小人……小人本来是阳谷县做小买卖的,前年遇上梁山贼寇扫荡县城,仓皇逃出,做了流民,被一位行商收留,这就……来了东京……这位娘子是那行商的表姐……”
  潘小园从容接话:“奴家表弟见他伶俐勤快,就做主将奴家下嫁于他,如今已经一年啦。可惜奴不能生,只能让这杀千刀的在外头养个小……”
  两人的说辞严丝合缝,都是当年萧让、吴用精心编造的,瞒个把官差不在话下。除了最后那个“不能生”,“养外宅”,基本上能以假乱真——就算有些站不住脚,谁能肉眼鉴定女人能不能生?
  跟郓哥本来也搭档了不少时候,相互熟悉。一众官差见他俩亲亲热热的,果然像是多年的老熟人,虽然都是山东口音,但身世经历无懈可击,挑不出漏洞。
  再问郓哥:“那你的户籍文件呢!拿来我们看看!”
  郓哥连声答应,怀里掏出一大摞文件,都是当年金大坚伪造的特级假证。郓哥从点心铺离职的时候,这些身份证明自然也都带在身上。
  几个官差捕快仔细看了看,没什么引人怀疑的地方,将证件丢还给郓哥。
  “成了,老实本分的百姓,我们也不为难!你们不许乱走,看到火警,或是可疑人物,赶紧汇报!兄弟们,去搜下一条街!……”
  一边走,一边往地上啐一口。
  这个臭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一娶娶俩,大娘子是个绝色,里面那个小的估计也差不了——真够惹人讨厌的。回头寻个衅,捉起来打一顿。
  第261章 小屁孩
  直到官差走远看不见, 潘小园才长出一口气, 偷眼看看郓哥, 还愣着神儿, 说不出话来。
  半天, 才委委屈屈的说:“嫂子……”
  一双眉毛耷拉成八字,倒好像被占便宜的是他了。
  她大大方方一笑:“里面的是你孙嫂子,今儿辛苦你,帮衬帮衬我们。方才胡乱瞎编,你别当真。”
  郓哥一个激灵, 连连摇头, 一颗心砰砰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方才那梦幻般的一刻,自己娶的是潘嫂子这般姿色的大美人, 还左拥右抱买一送一,这……
  做梦也不敢这么做啊!
  心里也知道, 今日这番全城大搜捕肯定跟她有关。就算不是她犯事儿了,也是她背后那些梁山大哥们犯事儿了。他乔郓哥如今一介良民,安安分分的做生意攒媳妇本,再不想跟土匪强盗有牵连了。
  赶紧说:“嫂子我、我不敢……那个、没事儿我就走了……”
  “站住。”
  潘小园这会子不能跟他客气,两步挡在门口,“你要是还念着过去的交情,今儿就不许撇下我们不管。你记着, 等事态彻底平息之前,我是你大老婆,里面那个是你二老婆, 她肚子的娃儿也是你的,暂时姓乔!……”
  郓哥哪敢消受这般福气。不仅大老婆二老婆一天置办完毕,还附赠个便宜娃!
  “嫂子我不敢……”
  潘小园脸一沉,袖子里拔出精光锃亮的小刀,直接抵住他脖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次的姿势比上次标准多了。杀人不会,吓唬人足矣。
  “你依不依!”
  郓哥毫无还手之力,汗如雨下:“我依我依。”
  被美女姐姐拿刀指着“逼婚”,传出去他也是阳谷县第一人了。
  潘小园转怒为笑:“乖孩子。”拉他近身,不客气地伸手往他怀里一掏,几张身份证件掏出来,“那这些先给我收着。”
  不怕他跑了。
  郓哥赔笑:“嫂子你、你何必呢……我不跑就是了。”
  她想拍拍他头,手伸到一半拐了个弯,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若再有人来,你知道怎么说。”
  正说着,忽然左右两侧两道小风,竟是两个稳婆拎着包袱出来了,一边脚底抹油,一边向她告罪:“娘子,我们留不得了,家里老小都不知怎么样了,恕罪恕罪!”
  声音随着脚步一溜烟走了。潘小园大惊。郓哥也跟着叫了两声:“喂、喂……”
  没把人唤回来。整条街的百姓都已经把自己锁家里不敢出门。城里火头四起,传闻已经有军队和“反贼”交上了手。谁还敢在外面多耽?
  她慌忙跑到产房里去。只闻得一阵阵混杂着血腥的怪味,昏暗的灯光下是孙雪娥毫无血色的脸。三个稳婆已经跑了两个,剩下一个在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也有立马跑路的架势。
  赶紧拦住:“去哪儿?”
  老婆子可怜兮兮地哀求:“娘子啊,都是有家有儿的人了,城里乱成这样,还着火,你不能不然让老身回家啊!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儿孙……”
  她当机立断,袖子里掏出一片珍藏的金叶子,塞在老婆子手里:“大娘辛苦,你再留一会儿!不生下来不许走!”
  那婆子目不转睛瞧着那片金叶子,咬牙点点头。
  潘小园自己当门神,守在门口,看看太阳,已经过午。每一刻都像一天那样煎熬。
  更糟的是,此时风向渐转。殿帅府燃着熊熊大火,那火头呼的一下,吞没了东南方檐角,点燃了临府墙的一个空摊位。
  巷子里百姓们马上注意到,纷纷大叫:“火来啦!大伙快去打水……”
  把郓哥叫到身边:“这儿不能久留。郓哥儿,你帮我个忙……”
  正说着,突然产房里一声大叫,不知是哭是笑,片刻之后,一声类似小猫叫的音色传了出来。
  潘小园大喜过望,一下子泪涌出来,冲里面大声问:“生了?”
  里面半天没有回话,她也就半天不敢进去,生怕自己猜得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跨进屋,只见那稳婆抱着一团软哒哒小东西,正在熟练地清洗擦干,一层层包起来,一边哄,一边冲潘小园随口吩咐:“来一杆秤!”
  想得还真周到。她顾不得多问,探头出去吩咐郓哥:“来一杆秤!”
  杂货铺里秤饴糖的,秤盘子上还黏着糖渣子,飞快送了来,稳婆一看秤星,笑眯眯一脸褶子。
  “小娘子福分,不多不少七斤半。今儿是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时,这叫做七星拱照,彩悦辉增,恭喜恭喜……”
  一边滚瓜烂熟地说着吉利话儿,一边把娃包儿放在孙雪娥怀里。谁知孙雪娥早就累昏过去了,迷迷糊糊的伸手接过,布包儿在怀里放不稳当,眼看又要掉。
  潘小园只好把婴儿小心翼翼接过来,温乎乎小身子,觉得怀里抱了块会喘气儿的豆腐,一动不敢动。
  往下一看,皱巴巴小嫩脸,倒是秀气,一点也不像周通那么凶巴巴的——这想法打住,不能说出来。
  初次目睹生命的交接,身为旁观者,也忍不住眼眶酸酸的。问那稳婆:“产妇没危险吧?”
  老婆子也累得直擦汗,手上带着干涸的血迹,拎起角落里的水罐一阵猛喝,这才擦手,笑咪咪道:“恭喜娘子贺喜娘子,总算是大小都平安。老身接生了这么多年,少见这么壮实的娃娃!——就是你小婶子受累,回头好好休养休养,多补补身子,千万别着凉。那剩下的香灰别忘了喝,还得求子孙娘娘保佑奶水……”
  快嘴说了一堆照顾产妇的注意事项。一边说,一边把眼往外看。
  潘小园知道她意思,忙道:“大娘也受累,快些回去歇息吧。”
  那老婆子如闻圣旨,谢了两声,飞快地抄起包袱走人了。
  产房里,孙雪娥慢慢醒了,急得开口就嘶哑地喊:“我的儿……我的儿呢……”
  潘小园已经累得两眼发花,但知道自己还不是最累的一个,连忙又跑进去,小豆腐轻轻放她怀里,笑道:“好好儿的呢,你抱抱——话说,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得赶紧转移,这儿不安全……”
  孙雪娥却浑然不听,着迷的看着怀里的嫩脸蛋,嘻嘻傻笑:“像爹,像爹……比你爹白胖,嘻嘻……看,饿了吧,娘喂你吃奶……”
  忽然眨眨眼,“六姐儿,怎么喂奶啊?”
  潘小园:“……自己琢磨。”
  自己弯腰收拾东西,随时准备跑路。
  孙雪娥只好自己摸索学习,看着娃儿脸蛋,痴痴笑道:“你说给你起什么名字好……你生得真像你爹爹!——你爹爹姓周,叫周通,你就是周小通……”
  潘小园忍不住笑,随口说:“别叫周伯通就成。”
  孙雪娥眼睛一亮:“周伯通?这名字好啊,霸气……”
  潘小园忙道:“千万别,千万别。”犹豫片刻,还是提醒她:“方才那婆子不是说了么,你没听见?是个小娘子——闺女。”
  孙雪娥笑容凝固在嘴边,一下子乐极生悲。
  “闺女啊……”
  “怎的了?”
  “我、呜、我对不起当家的……”
  还不信,用力扒娃儿身上裹的布,想亲眼看看清楚。
  潘小园不让她折腾,小豆腐轻轻抢到自己怀里,扭头对郓哥说:“这儿不能久留,我知晓一个安全地方,得赶紧转移过去。你出去雇个车儿来,就说家里大老婆小老婆要出门。这当口也许没什么人肯接生意,别怕花钱,回头我加倍还你。”
  空口白牙的管人借钱。好在郓哥是知道她能耐的,嫂子绝不会赖账不还。
  没啥底气:“成,我试试……”
  郓哥办事倒利落,不出一刻钟,就找来一辆带篷子的牛车。那车主显然是刚运货归来,避之不及,让郓哥抓住了。搓着双手,一脸不情不愿。
  “内城都戒严了,小的是看官人实在着急……”
  郓哥笑道:“知道知道!钱先拿去!”
  一片纷乱中,潘小园镇定指挥,抱紧小豆腐,命令郓哥:“去,去房里把你那小老婆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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