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畏罪自焚了。”
季瑜不紧不慢,拢袖搁了笔,这才抬头,声音如清水击石:“你调查的结果如何?”
“刺杀表小姐之事,实乃驸马所为。”孟安面容端肃。
季瑜勾了勾唇角,夸了句:“效率不错。”
效率不错?
难道世子知道是驸马?派他查案只是为了考验他?
一想到这种可能,孟安擦擦额上的冷汗,幸亏他只用了半天,他问:“世子,您知道是驸马?”
季瑜想起那时女孩绯红如霞的脸,但笑不语,示意孟安继续。
孟安略一迟疑,才开口,“……奴才调查驸马之事时,发现他不仅与高湘湘私下通情,还发现他似乎和靖王暗有往来。”他有些吃惊,这驸马平日里看着与世无争,和长公主夫妻恩爱,没想到深藏不露,野心不小。
“先别轻举妄动,找人盯着他。”
“是!”
“那表小姐那边……”驸马心机不小,第一次没能将表小姐灭口,若是不动他,说不定他还会有其它阴谋。
季瑜没再说话,坐在椅上,屈指轻轻敲着书案。
孟安知道世子这个习惯,每次一做这个动作,就说明他在细心筹划着某事。于是也没打扰,只在一旁静候。
“调几个影卫过去,暗中保护她,无特殊情况,不要惊动。”
“……是。”
孟安微微心惊,世子为了表小姐,居然都调动影卫了。他一下子想起那晚他们的相遇,而后瞥那人一眼,小心翼翼试探开口:“世子,那表小姐似乎……”
季瑜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孟安立马心虚止住。那天在花园他就认出她了,但他真没想到会这么巧,挑中的居然是主子上京的表妹。不过据他仔细观察,表小姐似乎没认出他们来,也对,那时他们都易了容,表小姐一闺阁女子,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呢。
……
自从长公主宴会回来,这几日郭娆过得很劳累,因为每日都有媒婆上门向她提亲。
朝歌丧事传统,父母死后子女要守丧三年,前三个月是重孝期,期间不得沾荤腥、着华服、办喜事,三个月之后稍微宽松,只是不得操办酒宴喜事。郭娆的父亲离去世已经大半年,重孝期早就过去,现在是可以定亲结喜的,只是不能大办酒席而已。
但即使是这样,有些贵族人家依然是嫌晦气的,郭娆心里明白,所以那些前来求娶的人,多数不是冲着她的样貌就是冲着她的季老夫人得宠外孙女身份。虽然如此,她的母亲依然乐此不疲,整日看花名册,就希望能甄选个合适的出来,连平日里的苍白病容也添了几分红润色。
郭娆并不反感与别人定亲,因为一些原因,甚至想赶紧订下亲事,将来母亲离开,她也离开。
只是现在这个选夫过程着实难熬,母亲拉着她日日翻看对方背景资料,刚开始还好,现在看多了,只觉得头晕脑涨。
眼下时间还早,她放下手中花名册,揉了揉眼太阳穴,道:“去园子里逛会儿,醒醒目吧。”
香云应是,拿了狐裘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一起出了菡萏阁。
冬日寒冷,园里开得最艳的花儿是梅花,其次是四季棠,牡丹稍逊,不比春日艳丽朵大,有些蔫巴巴的。
郭娆下了走廊,到半片梅林地驻足,闭着眼深吸了口清冷的香气,顿觉神清气爽。
香云见小姐模样,有些心疼,她劝道:“小姐,您不必如此心急的。”
郭娆一愣,知道她指的什么后,有些为她的细心入微感动。
总有人是懂她的。
她勉强笑了下,笑容却有些苦涩:“你知道我……我是无法安心长久呆在国公府的,若不是想为父亲翻案,我根本不会来京城。”
虽说郭家族人全部为钱财翻脸,甚至因她容貌要将她送予官家做妾,但这并不会将她逼到绝路,因为她身后有许多追求者。
若她愿意耍些小手段,提前爬床污了自己名声,再在爱慕者身上使些功夫,是可以摆脱做妾命运的,甚至可以将母亲也带离郭家,下半生过得很幸福。
当初被郭家后院女眷一逼再逼时,她就萌生过这种想法。
但这个想法在知道父亲之死并非偶然时,全部破灭。
“凤阳那边他们相互勾结,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闺阁女子,根本毫无对抗之力。”
她并非圣人,原本幸福的一家四口被害得支离破散,她无法做到有仇不报。
和毫不知情,一心思念父亲的母亲不同,当初要来京城时,她曾满寄希望于外祖家,可是在看清老夫人对她父亲之死的态度时,她就知道,唯有靠她自己。
“阿娆,你也来赏花啊!”
一声清脆笑声,将主仆俩人从私密对话中拉出。
郭娆抬眼,就见袅娜着身姿过来的季连柔姐妹。
她淡淡道:“三表姐,五表姐。”
季连柔貌似心情不错,见她表情冷淡,也没在意,只捂着帕子笑起来:“听说阿娆好事将近呀,瞧外面,媒婆都快踏破门槛了。”
郭娆何尝听不出她的暗讽,原因无它,因为来求娶的人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官家庶子,有名望的官家嫡子几乎没有。郭娆看过花名册,其实那其中有些人挺不错的,长相周正,虽是庶子,但努力上进,差的不过一个身份而已。
但在向来眼高于顶的季连柔眼里,这些身份想来是不够看的。
特别老夫人对她另眼相看,季连柔本以为她会高嫁,但来求娶的人,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身份低微,这就好像在说,她只配这些人。
可日子是自己过的,郭娆并不在意季连柔怎么想,所以对她的话无多大触动,她回:“岁数到了,男婚女嫁,这是常理。届时妹妹亲事订下,请两位表姐吃喜糖。”
季连柔没想到她是这般不在乎的模样,笑容一顿,有些噎住。
非常不愿意相信郭娆不贪图富贵权势,不然她为何日日在老夫人面前晃,殷勤讨好?一想起老夫人对郭娆的态度,季连柔就恨得牙痒痒。
想起什么,她立马阴阳怪气:“阿娆真是看得开,我这个当表姐的自愧不如。不过,在阿娆亲事订下前,可否为表姐解一惑?”
郭娆淡瞥她一眼:“什么?”
“那日长公主府赏花宴上,杜应合说姚公子痴慕于你,是因为你勾引……那杜应合爱姚公子入魔,都为此付出了生命,可想――”
话未说完,已被郭娆厉声打断,“三表姐慎言,一个清白名声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三表姐不会不知道。我从入府至今,除了那趟赏花宴,何曾出过门,又如何识得那位姚公子?此事明白人稍一想便知是诬陷,三表姐还是我姐姐,日日见面,不想却如此眼浊,非要听人以讹传讹,当那让人嫌恶的长舌妇。”
季连柔被这一通斥责,气得仰倒,刚要回嘴,却又听她道――
“不――”
她以为是郭娆意识到自己错了,就要道歉,心里刚升起得意,郭娆却说:“长舌妇嚼舌根纵然让人厌恶,但她们也聪明得很,能说得有板有眼,且让人信服,可你,连长舌妇也不如!”
“你――”
季连柔脸色愤红,指着郭娆的手都在颤抖。
因平常见惯了郭娆柔顺安静的模样,所以她偶尔会过过嘴瘾压压郭娆,并得寸进尺,郭娆从来都安静听着,何曾像现在这样变脸,故她一时头脑发懵,找不出话来反驳。
见她气得直哆嗦,郭娆心里居然有些畅快,也许内心里她早就看不惯季连柔姐妹的口蜜腹剑了,只是寄人篱下始终让她少了几分底气。
现在索性不再忍,底线全亮,虽然以后关系可能会僵持,但她觉得还好,因为眼睛耳根子都可以清净了。
郭娆微微一笑:“外面天冷,三表姐还有事要问吗?若没有阿娆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在乎她们的回答,扭头就走。
身后季连柔姐妹还呆站着,季连玉见向来温言细语的表妹发起火来居然如此厉害,看嫡姐脸色发青,她心中惊讶之余也觉痛快。
在外面透过气,身心畅快之后,郭娆打算回菡萏阁,路过河池时,偶然瞥见晚风亭有人静坐,正闲心烹茶。
她脚步微顿,犹豫片刻后往亭中走去。
“大表哥。”
亭上男子一袭华缎白衣,面如冠玉,眉目隽朗,气质清净如谪仙,正是季瑜。见有人上亭,他抬眼,两人视线相触,再移开,他唇角含了些许笑意,声音清润:“坐。”
郭娆印象中的季瑜并不是一个爱笑的人,就算笑了,也只是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眉目毫无波澜,甚至说得上是漠然。也许身份使然,他给人的第一视觉印象,是高不可攀,冷如冰山之巅的雪莲。
在郭娆心中亦如是。故看到他眉眼温润,眼底真正含笑的模样,有几分怔愣,而后随即掩了失态,到石凳上坐下。
石桌上正煮着茶,壶中传出茶水煮沸的噗嘟声,壶口蕴出丝丝白气,顺带缕缕清香,沁人心脾。这样一个晴朗的冬日,沐浴在阳光下悠然烹茶,想象着轻捧香茶淡抿,温热四散驱逐身体寒气的感觉,的确是一种享受。
季瑜提起紫砂壶,亲自倒了一杯给郭娆,边道:“这是苏州雨花茶,味道新鲜细腻,香中含甘,很是不错,你尝尝看。”
得他亲自倒茶,郭娆有几分受宠若惊,表面镇定道了声谢后,端起茶杯。
因刚煮沸,茶水微烫,热度穿过杯壁直达掌心,最后暖意渗入心房,通身都暖和起来。她垂眼看了下杯中,里面茶色清淡,杯底芽叶肥壮,色泽润亮,非常赏心悦目。她轻轻吹了下浮雾,微抿了小口。
味道浓而不涩,刚入口时微苦,润过舌尖一圈后,香甜溢开,齿颊留香。
郭娆有个小爱好,就是喜欢鉴别各种茶,眼前的茶,味道属上上等,她口泛津甜,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热香四散,通体暖和,她舒服得眯了眯眼,就像一只乖巧魇足的猫儿。
季瑜见她享受模样,眼中浮现细碎笑意。
一旁侍立的孟安见世子表情,眉梢微微动了动。
尽管无言语交流,但两人氛围很好,郭娆两杯热茶下肚,已稍稍满足。得了人好处,想法也有所改变,郭娆瞥向季瑜,暗暗想,这人或许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只是不喜欢说话罢了,他待人还是挺温润亲切的。
这样想着,她拘束放开了些,说起过来目的:“……上次……长公主府赏花宴,谢谢表哥。”
若不是他,她或许已是刀下亡魂,她欠他一声谢谢。
季瑜放下茶杯,嗓音温润,“你是我妹妹,妹妹有危险,哥哥焉能袖手旁观?阿娆与我道谢就显得生分了。”
他声音温和,语气坦然,他觉得哥哥护着妹妹理所应当,他许是真的将她看作家人了。郭娆心下苦笑,更多的却是感动。
她其实也有几个哥哥的,虽然只是堂哥,但从小一起长大,按说情分应比表哥多出几分,但事实……却是相反的。
想起凤阳几位堂哥变脸的模样,她捧着茶杯,喉咙酸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季瑜见她低头不语,也垂了眼,久久后,语气有些意味不明:“听说阿娆近日一直在忙选亲?”
他语带好奇,郭娆却一滞,随即面色微微发红,有些像在长辈面前被戳了心事的手足无措,她嗫嚅着:“……我……我不是……”
慌张的否认,愈发像少女怀春害羞时找不到措辞的强行辩解。
季瑜笑容愈发深:“阿娆不必害羞,女子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未来怀有憧憬很正常。”
听他这样说,郭娆脸上愈显赧色。
可接着就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阿娆,你现在是魏国公府的人,那些上门说亲的人家我也大致了解过,依我看来,他们并不适合你。”
他看着她,语气缓缓:“你在凤阳之事,我有所耳闻,但你既来了国公府,就没人敢再欺负你,在亲事上,你不应该顺应将就,你背后有魏国公府,合该是你选他们,而不是让他们选你。”
郭娆彻底愣住。
原来他以为,是她不自信,所以在亲事上没有底气,来者不拒选择将就,但其实,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