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楚歌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睛,倏尔,诚恳地道:“当然欢迎,贺先生光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只是您来的如此突然,未先加告知,不曾远迎,失敬失敬。”
  他知晓自己应当周旋下去,不动声色套出贺钦的来意,然而神经中的那根弦是如此的紧绷,以至于出口话竟带上了一分讽刺。
  却没想到贺钦听了这番话,也不曾动怒,薄唇微勾,忽然笑起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来意。”
  “您是为了什么?”楚歌问,他接的无比的流畅,一丝停顿都没有,然而握住门把的手,连指节都泛出了惨淡的白色,“我们家虽然不是一贫如洗,但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恐怕都入不了您的眼。”
  “不,其实是有的。”贺钦注视着他,那一瞬的语气甚至是斯文礼貌的,仿佛一位绅士最真挚的感谢:“多谢你对我孩子这些年来的照顾,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意识深处有什么模模糊糊的闪过,一颗心刚刚放下又高高悬起,在楚歌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声调已然有了些微的变音:“您弄错了,我从不曾照顾过什么人。”
  贺钦眼中的笑意微微加深,他甚至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开口的声调宛如叹息,依旧重复着先前的话语。
  “不,其实是有的。”
  暖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却未曾将其中冰面融化些许。明明唇边勾着笑,可那笑意,未曾有分毫到达眼底。
  电光火石间楚歌回想了起来,而在意识到他口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的刹那,心里的震惊如同闷雷般炸开。
  天际传来轰隆的闷响,如擂鼓敲击着他风中飘荡的心脏。
  ——不,其实是有的。
  他的确曾照顾过一个人,从小到大,从牙牙学语到小小少年。
  陆之南。
  .
  楚歌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大脑之中一片晕眩的空白,仿佛所有色彩与声音都剥离,只剩下这个眉锐如刀、唇薄如刃的男人,他如同一柄从黑暗深渊里铸造出的利器,即便简简单单的坐在那里,依旧让人感受到了沉重如山的压力。
  贺钦。
  刹那间有纷纷杂杂的记忆碎片呼啸过脑海,带起风土,卷起尘埃,剥离了蒙在其上的薄薄阴翳,将残酷的现实暴露给他看。
  世界的原剧情线中,陆之南是颜小菱在外鬼混的产物,明明已经洗手作羹汤,明明已经嫁为他人妇,却依旧克制不住内心的欲念。或许是勾搭成奸、或许是外出风流、或许当真就是一次不小心的意外——
  然而那都不重要了,那夜之后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十月怀胎,生下了小小的陆之南。
  这不是陆源的孩子,是她婚后出轨的证据,是一个生父不详的野种。
  在陆源去世后,颜小菱精神衰竭,日复一日的歇斯底里中,曾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最肮脏的词侮辱,肆意轻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而不避着年长的陆之北分毫。
  那不像是她的孩子,却像是她的仇人。
  .
  即便理智已经相信了他所说的十有八九是便是真相,然而感情上,却无法接受。
  楚歌眼中泛起茫然,他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那个十二年来都未曾出现过的男人,那个他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男人,竟然会这样突然的找上门。
  如此的猝不及防,以至于做不出丝毫的准备,措手不及。
  那是他乖乖软软、会淘气会撒娇,与他一同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弟弟,怎么会和高高在上的贺家家主扯上关系呢?
  分明就应当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如同这一片门板所分开的两半天地,一面是温暖的光明,一面是无边的暗色。
  世界仿佛都掉了个个儿。
  楚歌仔细的看着眼前眉目英挺的男人,努力想要寻找出两人的相似之处,那样的目光甚至是有些失礼的。男人的眉峰已经不悦的蹙起,而他却丝毫都顾及不上。
  薄唇,修眉,其余都不像,而这两者,却相似到了极致,透过眼前的贺钦,他甚至可以想象,再过几年,陆之南长大后,究竟是什么模样。
  小孩子的五官是综合了两个人的优点,却更加偏向于颜小菱些许,如同精雕细琢的瓷器,眉目精致到了极致。
  .
  那又怎样,他不会承认的。
  搅乱了他们家的生活,在平静的池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不声不响的消失了那么久,忽而有一天,就突兀的闯进他们的生活,堂而皇之的说要带走陆之南。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分明就是天荒夜谈。
  “贺先生,这个玩笑一点也不有趣。”楚歌凝视着他的眼睛,即便要被其中的黑雾所吞噬,也不曾退缩分毫。
  他像一只孤弱的小兽,竭力想要保卫住自己的领地:“我能理解您求子迫切的心情,但是,之南是我的弟弟,我母亲和我父亲的孩子。”
  隔着不远的距离,贺钦正盯着他,此刻骤然对上他并不退缩的眼神,唇边的笑意微微加深。
  ——可他的眼中,却有一种近乎于嘲弄的怜悯。
  仿佛看着困兽犹斗,即便是咆哮着,露出獠牙,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低级的打闹,只能给他带去微不足道的乐趣。
  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认回去一个孩子,以他的地位,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破头想要做他的继承人。眼下贺钦要带走陆之南,那必然是在此之前就做了完全的准备,早就已经确定过了亲子关系。
  否则,若是将陆之南带回,有朝一日被发现是个野种,那岂不是笑掉了别人的大牙。
  .
  楚歌从其中看到了自己惨白的倒影,只是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他想起来了,原世界的剧情线,贺钦,贺家的家主,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孩子。于是他收养了贺之朗,让这个远房的侄子成为了贺家的继承人,然而这个他亲手挑选、亲自调教的继承人,却并不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陆之北交的一帮狐朋狗友,其中就有贺之朗,有一次喝醉后,贺之朗曾隐隐约约透露过,他其实在贺家的地位并不如看上去那么风光,贺钦并不喜欢他这个远房侄子,他一直都想要有自己的孩子,来继承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
  现在,他似乎找到了。
  贺钦分明是笑着的,目中的嘲弄是如此的漫不经心。
  有那么一瞬楚歌心底迸发出了剧烈的惊悸感,使他下意识想要逃避贺钦即将说出口的话。
  .
  细雨淅沥,轻轻扬扬的雨声终于撒了下来,然而在这灯光暖黄的室内,男人骤然落下的话语更如同一道平地起的惊雷。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的父亲呢?”
  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是玩味又是不屑:“颜小菱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张开认操的婊子,四处勾搭,骚的不行。不知道爬了多少人的床,一个圈子的男人他都伺候过你怎么就知道,陆源就是你那个便宜爹?”
  那声音如同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魔鬼,残忍的要将人拖下无底深渊中去。
  “谁知道你有多少个爹!”
  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容颜美丽、衣饰精致,如蝴蝶一般翩翩穿梭周游,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
  贺钦是万般嫌弃颜小菱的身份,也曾玩弄过,却从不曾正眼看待。许多年后他在这偏僻的地方中了仇家的算计,无意间却与颜小菱再度相逢,消弭了身上的欲火,随即抽身而去,并没有再多看颜小菱一眼。
  却未曾想到,那个空有一张皮囊的女人,居然在春风一度后,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这是他迄今为止唯一孩子,自然不会容许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
  他看着少年人因为愤怒而泛起了一层红晕的面庞,看着少年人因为骤然来的刺激而蕴起水光的眼睛,看着少年人被气的发抖却死死咬住嘴唇、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脑中却突兀的冒出一个念头。
  呵,这孩子的皮囊,瞧着倒真是好。
  第47章 act1·畸骨
  单薄的身形立在大门边, 恰恰位于光与暗的分界线。
  进一步是地狱, 退一步,却也不见得能逃出深渊。
  昏黄的灯光照映彻他的脸颊,细碎的鬓发浅浅滑落, 愈发衬得颜色如墨。先前浅淡薄红已然褪却, 瓷白皮肤下,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而他的五官又异常深秀, 眉眼如画勾勒般,有种纯粹的、透彻的、教人心神俱慑的美感。
  他是当真生的美貌,这般模样, 几已胜过昔年容颜全盛时的颜小菱。
  若是从事和他母亲一般的行当,不知道有多人想将他据为己有。
  偏偏他的骨头,却是孤楞楞突兀出的, 折不断半点。
  便在这时候,依旧在徒劳挣扎:“你不能带走之南, 那是我的弟弟!”
  “喔。”贺钦说,循着调查到的资料, 反问道:“那你是怎么照顾你弟弟的,让他在你那个街角的摊子洗菜、切菜、打下手?”
  难堪使楚歌的脸色变得惨白。
  “你能够给他什么呢?”
  .
  目光逡巡过这狭窄逼仄的小屋,一切摆设都是极其熟悉的。笨拙的老旧电视机,起皮开裂的茶几, 漆皮掉落现出木质内芯的长桌, 还有在长桌之上, 四处散落的药盒,乱七八糟的口袋,歪歪斜斜的书籍。
  那么的混乱。
  楚歌曾经很多次想要换掉这个旧长桌,却被陆之南阻止,小孩子软软的抱着他,撒着娇说凑合凑合着也还能用,没必要换掉。唯一添置的新家具,也就是靠墙处那个蓝白色板材书桌,却也因为长时间的使用,渗入了点点污渍。
  他们凑合着,依偎着,走过了三个念头。
  却成为贺钦攻讦他的理由。
  “廉价的衣物,劣质的食材,卑微的地位你难道要他走出去,以后被人问起,说自己有一个在街边摆摊为生的哥哥?还是说,你早已经为他做好规划,以后就直接去继承你那个破烂的铺子。”
  那样尖锐的话语入耳,明明是曾经担心过的,楚歌心底却出奇的平静。
  即便贺钦的眼中是未加半点掩饰的漠然,如同云端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看着一只尘埃里的蝼蚁。
  “那可巧。”他听到自己清晰的说,“我弟弟不会嫌弃自己的哥哥。他恐怕更不想要见到的,是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父亲。”
  .
  他是相当的冷静,即便说着极度有可能将人激怒的话语,漆黑的眸子却一片沉着镇定。
  先前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沉入心湖,坠入深海,被他的理智捆缚,绵绵密密克制下去。然而明灯照入他的眼底,如有火花在其中闪烁,仿佛溅起灼人耀目的刺光。
  贺钦紧紧地盯着他,目光渐渐沉了下去,那种漠然的不屑如日出后的阴云,消失不在。
  “如果您的来意就是为了带走他,那么,您可以离开了。”
  “我不同意。”
  遥远的天际,一道惊雷陡然炸开,隆隆的声响遮盖了人世间所有动静。
  却掩不去掷地有声的话语。
  贺钦蓦地笑起来,如果细看,便会察觉,那甚至是有几分欣赏意味在其中的。然而那样些微的欣赏又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在深峻逼人的眉骨间,在冰冷迫人的眼神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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