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司机滔滔不绝地说:“怎么好?那个粘胶车间里有很重的气味,鞋厂嘛,有人向郭董反映这个问题后,她专门花几十万在车间造管道通风系统。她还给员工买社保,那年头可不是现在哦,只有国企事业单位才缴社保,私人老板手下打工的,就没有给交的。我都交了七年。天气一超过三十五度,员工食堂的午餐,每个人都能领到一罐可乐,咕噜噜喝下去,大热天里,下午上班都有精神了。外资嘛,对工人还是人道一点。她还总是亲自去质检车间,抽检的鞋子有瑕疵,绝不许出厂的。那个时候曼达的鞋子,是国内同价格的鞋子中,质量最好的。我给我老婆买一双平底的皮鞋,四百多元,当时好贵的。但是天天穿去超市里上班,一穿就是七八年。现在曼达的鞋子,也就那样了。”
  正好公交车行驶到曼达厂区的大门口,司机说:“你看,你看,就这是曼达。这一排的厂房全是它的。现在空了一半。”
  是很空,空到天地间十分之八都是霾,剩下二分才是厂区。院墙外有宽大的绿化带,修剪齐整。只是那种绿,是工厂区被灰霾蒙住生命力的绿,死气沉沉。
  司芃惊诧地站起身来。她记忆里,榕树遮蔽的厂门口,和藤曼爬满的院墙门窗,通通不见了。
  司机刹车。售票员以为她要下车,说:“曼达,到站了。”
  司芃回过神来:“我不在曼达下,去黄田市场。”
  售票员清脆地喝一声:“关门。”公交车出站,她坐下来问司机,“曼达福利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走呢?”
  “你以为我想走啊。”有人愿意倾听,司机诉说的欲望也很强烈,“当时我们在厂区归彭总的二弟管。他这个二弟没念过书,混社会的。但是当年彭总出国留学,家里没钱,是这个二弟到处借债,借了两万块凑给哥哥,那年头可不是个小数目。后来哥哥嫂嫂发家,自然要照顾他。郭董做主,给了他分红,还让他在厂里主管车队。她亲口和彭总说,如果你不给你弟弟事做,他天天在外面混,迟早要进班房的。可是没想郭董一死,彭总就和管人事的金总对上眼了。金总怂恿他把弟弟手里的分红收回去。这个二弟虽然混,但是不傻,我嫂子答应给我的,凭什么给你们收回去。然后他们就设计陷害他,真让他坐牢去了。我们这些平时关系不错的手下,全被赶出来了。”
  “那个金总,这么坏啊?现在还在曼达吗?”售票员问。
  “在啊,怎么不在。她和彭总后来结婚了,现在都是代理董事长了。”
  司芃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听这两个人聊八卦。
  “所以男人娶老婆,是有讲究的。彭总娶那个郭董,事业风生水起。娶了金总,曼达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前阵子遇到他那弟弟,说他得了癌症。”
  司芃猛然惊醒,问司机:“曼达的彭光辉得了癌症?什么癌?”
  “肺癌。”司机摇头,“肺癌凶险,也不知能活多久?那个金总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自己女儿,听说前夫也进了监狱。彭总再有才能和运势,也压不住她的倒霉气,生意受影响不说,人还得折寿。”
  司芃再是震惊:“她女儿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我怎么晓得,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司芃不太相信那个司机的话。她只是离开五年而已,又不是五十年,物是人非也有个度。可她掏出手机,在网页上搜索“彭光辉患癌”,即刻便出来一条两年前的旧新闻。他真病了。她一直以为是彭光辉对她太过无情。现在想,她也够无情的。有哪个父亲得大病,做女儿的,要两年后才晓得?
  从黄田市场下车后,司芃又坐上摩的去五公里远的淞湖。十年前彭光辉在那里购置一套湖边别墅,金莲住进去。从此之后他们便是日夜相对。小楼,彭光辉就很少回了。
  不到十分钟,司芃便站在淞湖山庄的大门口。别墅在山庄中央的湖畔,还有近一千米的距离,得靠双腿走过去。
  天冷,湖边没什么人。当时还簇新的别墅群,如今也花草繁茂。亚热带的阳光和雨量都充沛,树木长起来就是一眨眼的事。
  司芃走得很慢,她今天只是偶然间来到d市,来到黄田,她还没有做好要见面的打算。可知道那一家子有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得了癌症,看样子也活不长,是她在这片土地上仅剩的亲人。
  她最恨他们时,也没想过要他们去死。
  他们不曾回小楼找过自己的绝望,渐渐地变成失望,到今天已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五年前在心底流淌的鲜血,已凝固封成了疤。
  她不再抵触回忆,也想慢慢学会接受,他们就是她从前命运的一部分。
  她想,她的妈妈估计到死,都说不清这套别墅的具体位置,她不屑来找这个外室。司芃却很清楚。她来往过很多次,有时是找彭光辉要钱,有时是找金莲的女儿陈洁。
  两个女孩同岁,陈洁五月生,司芃六月生。
  在这位高傲脆弱的大小姐还不知道丈夫和金莲的私情之前,总是对女儿耳提面命,让她对别人的女儿好点,不要太霸道,要学会尊重人。
  司芃面上哼哼地应和,内心只想讽刺悲哀地大笑。那个美貌的中年妇人,沉浸在自身的优渥里,看世间一切,都透着菩萨般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说,金莲是个苦命的女人,当年带着一身伤来曼达找工作。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伤竟然是被丈夫打的。她当然不懂,因为她是新加坡籍,那里不止有婚姻法,还有《妇女宪章》。
  新加坡的男人很少离婚。因为一旦离婚,在前妻没有再婚前,要一直付赡养费,哪怕前妻并不穷;签了婚前财产协议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法官更愿意根据离婚时的实际情况来做判决;当然也不会家暴或蓄意家暴,那是绝对要坐牢的。
  彭光辉后来为什么死都不肯离婚,便是因为他们是在新加坡结的婚,根据当时签署的文件,离婚必须得回新加坡。就算郭家没有人掺合,仅凭《妇女宪章》也够他喝一壶的。
  出于义愤填膺,她妈收留了金莲,让其在曼达做仓库保管员,知道她有个和小花同岁的女儿,母爱和同情心更是泛滥,非让彭光辉出面,动用自己和政府官员的交情,帮金莲把离婚官司打下来,要到陈洁的抚养权。
  再后来,她看金莲做事仔细认真,便让其离开仓库去办公室,从打字文员做起,几年后,金莲爬到人事经理的位置。再然后,也不惊奇,无非是另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金莲勾搭上了彭光辉。
  司芃比妈妈早知道两年。
  二零零六年的暑假,她没跟阿婆妈妈说一声,便独自从s市来厂里找彭光辉。当时还没有直达的城际公交车,她转了三趟车。然后在彭光辉的办公间里,看见压在他身下的金莲。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狼狈与猥琐。
  那年司芃十三岁,刚来例假,不论是她妈,还是学校的生活老师,都和她聊过这个话题。更不要讲,她偶尔从男同学手上抢来的漫画书上,画面更是粗鲁不堪。
  她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那种一个人完成一趟华丽冒险,想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喜悦,瞬间被狂风刮走。
  彭光辉整理好衣服,过来哄她:“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但是这件事,不能和妈妈说。你妈那样的人,她受不了。”
  “知道她受不了,你还做?”
  “大人的事,不是你们小孩能懂的。”
  她转身离去,在另一间办公室里看见陈洁。
  她正端坐着做暑假作业,看见司芃,笑着说:“你带作业过来了吗?我帮你做。”
  司芃的作业向来就是她做的。可这会儿,她的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抡起手上的包就朝陈洁砸去:“你妈在干什么,你知道不?”
  陈洁的脸蛋一下就变得苍白,她俩其实都是早熟的孩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一个只会委曲求全的懂事。
  见她一声也不辩解,司芃再打过去:“我妈那个笨蛋,为什么要对你们那么好!”
  陈洁没有躲避,哭嚷着:“我有什么办法?你打我有什么用,你去打他们啊。”
  那天下午,司芃像只被烈日晒蔫了的小猫小狗一样回去。她妈正打电话联系市内的美术馆,想帮阿婆办一次手工刺绣展览。见到女儿闷闷不乐,放下手机过来,嘟嘟嘴地说:“哎哟,谁出门不看路,又惹到你这个混世大魔王了?”
  司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想,都快四十岁了,脸上的天真无邪,比我都多。
  她妈转身从餐桌上拿过一个盒子,递过来:“去参加一个活动,主办方送的。我看小洁的手机屏都坏了,你拿去给她吧。”
  “你为什么要对陈洁,还有她妈那么好?”
  司芃都记得。公司管理部门办尾牙,大家都带家属出席,她被迫穿上两万块的公主洋装,坐在主桌上装乖巧。她妈亲自给金莲颁“最佳员工奖”,当着三百号员工的面说,人事部的金莲女士是自强不息的典范。
  他们一家去欧洲玩,她还给金莲买整套的化妆品;去日本玩,给陈洁带她喜欢的桔梗和犬夜叉的手办。
  那会,司芃明明见到了,她们脸上感动和欢喜的颜色。
  “你又和小洁吵架了?”对,她妈总是天然地觉得,什么事都是她做得不好。“小洁脾气够好的了,你现在身边一个温柔乖巧的女朋友都没有。”
  “你们没给她妈发工资吗?让她妈给她买。”司芃没好气地说。
  “金莲哪里会舍得花几千块钱。”
  ☆、096
  “总是有人无法和爱人一起白头。”
  “我会和她一起白头,里瑟先生,只是天各一方。”
  ——《疑犯追踪》
  “算了。”司芃把手机盒扔在一边,不想再和妈妈吵架。正好阿婆做的乳鸽新鲜出锅,她来回坐公交车都坐了三小时,一肚子的气憋着,这会饿了,也不嫌烫,啃了一整只下去。
  吃完后,上楼在卧室里看到她妈边收拾她的衣柜,边哼着“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她妈本来不喜欢周杰伦这种口齿不清的演唱风格,可女儿喜欢,为了母女之间能少点代沟,特意学了几首,最喜欢的便是这首歌。
  司芃说:“我爸,现在都很少回家了。”
  “嗯,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事情很多。”
  “上市了,我们家是不是就能发更大的财。”
  “是吧。”司芃正处在青春期的门槛上,喜欢和朋友聚会吃饭看电影,钱也越要越多。她妈刮她鼻子,“你个小财迷,每个月五千块的零用钱很多了,这一年我都不会再给你涨了。”
  “要是我爸有钱变坏了,在外面有女人,你怎么办?”
  她妈敛了笑:“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一个人坏就是坏,和钱有什么关系。”
  “那我爸是个好人吗?”
  “当然是啊。”她妈坐在床沿的矮凳上,招呼她过去坐下:“这几年,你老是看到爸妈为公司的事吵架,所以担心,是不是?”她叹口气,“婚姻比爱情难多了。每个人的性格都和他的出生,还有养育环境有很大关系。”
  国内的生活环境复杂,女儿也早熟,这番话她都听得懂。
  “你爸爸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有些事情我不认同,但我能理解他。等公司上市了,让他请专业的经理人来打理。这样我们就能少吵一点。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么累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讶异女儿会和她好好聊天,看上去才三十出头的美少/妇偏头想了想,几秒后笑出声来:“还想?有什么好想的,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小花,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有阿辉和你,还有妈咪也不再离开我。过半个月,爸妈就带你和阿婆去东京迪士尼,然后再去京都的岚山脚下住半个月,好不好?等你放寒假,我们就去阿尔卑斯山的梅杰夫,白雪皑皑的木屋中围在一起烤火。其实呢,去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司芃听得心里冷笑,这像一个四十岁女人该说的话嘛。她和她爸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她的妈妈太像一块玉。美玉,质地清脆,但是一砸,就会碎。
  一旦说出来,这样的生活就再也没了。司芃选择不说。
  金莲搬进别墅后,陈洁周末也会来淞湖。那会她们已上初中,彭光辉掏钱让陈洁也去了司芃的学校,不同班而已。两个女孩绕着湖边的栈道一圈一圈地走。陈洁说:“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好不好?反正你爸和你妈的感情也不好。”
  谁都知道他们感情不好,谁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就她那妈,天真到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她一点也不喜欢国内,无论是环境还是人事,都觉得丑陋和肮脏,于是便躲进玻璃罩里:她的丈夫英俊有才,事业有成;她的女儿温柔乖巧,成绩优秀;她自己,更是全中国最知书达理、最温柔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司芃斜眼问她:“我们共享一个爸爸吗?”
  陈洁面目一下变得扭曲,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司芃:“我有叫过他爸吗?我有那么贱吗?我从小就没爸,从来就没有!”
  也不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就和陈洁和解。那天两人凄凄地走在湖边,手拉在一起不肯松,因为害怕松掉,友谊就真的会断。
  后来也看惯金莲。反正她的同学圈里,十个家庭有九个都是这样的。男同学说:“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她去取经,家里的红旗,怎么对付外面的彩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怎么对付?钱啊,钱拿得稳稳地,一个浪也掀不起来。
  有道理。司芃回去和她妈说:“曼达的股份都在你手上吧。我们家买的那些房子,都在你手上吧,还有银行账户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就我班同学家里发生事了。你看新闻了没,恒达电子的总经理把所有资产都转移到国外,和小三双宿双飞了,留一身的债给他老婆背。”
  “你爸是这种人吗?”
  “防着点,总是好的吧。”
  “夫妻间不用设防。”
  说不通,怎么也说不通。司芃渐渐心灰意冷,她也搬去学校宿舍。每个周末回家,见到她妈那坚定炙热的眼神,还是受不了,还是想逃。
  正是2008年,暑假里无事可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伙人都围在ktv里看北京奥运会的实时转播。有人起哄:“首付,过来买下单。”
  他们叫的是司芃。本来她有个绰号叫“彭哥”,毕竟是女孩子,听了也生气,朝人砸两只啤酒后,大家就改口了。
  曼达的股票上市两年,表现优异,富二代同学间彼此算资产净值,一致推定她是首富,即首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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