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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节

  这是她走在这个大学里,最大的感慨。
  离开图书馆后她就去了教务处,联大的教务长是樊际昌先生,这位也是一个一代宗师。黎嘉骏前两年耳边总听到他的名字。
  他是全国第一批进修心理学的人,也是中国心理学会的发起人之一,其实这种事情在学界也是挺冷僻的,可是耐不住她黎嘉骏曾经当了许久的“精神病”,要不是后来找到了“药”,差点黎家人就考虑到昆明请这位大能了。
  所以虽然只是耳闻,也是让她如雷贯耳,甚至带着点心虚和胆怯,那感觉好比带着蛀牙找一个牙医办事,明明不是治病去的,但是还是很可怕。
  教务处的办公室也是茅草房,很简陋,她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刚有人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材料,见她眼生,多看了两眼,两人礼貌的点头招呼了一下。
  樊际昌是一个很帅气的中年人,浓眉星目,瘦脸薄唇,虽然戴着哈利同款眼镜,但是非常有范儿。她走进去的时候,他刚要去埋头到那高三学生课桌一样的材料中,此时只能再次抬起头,抬了抬眼镜,问:“这位同学,有事吗?”
  声音倒很温和,全然不是表面那么总裁。
  黎嘉骏来找他也是有考量的,不管怎么说联大主张教授治校,找理学院的主任基本可以肯定没有结果,最有用的还是找负责实务的,教务处虽然主管教务,但到底带了个“务”字,至少比教授们有用点。
  她是绝对不会承认她怕理科的,虽然打小华罗庚金杯就是负责打击她自信的玩意儿,别说参赛了,她连海选一样的金杯辅导班都进不去,简直丧心病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跟华罗庚一个时代,她不用怕他了!她不怕!她一点都不怕!
  “……所以樊先生,我觉得可能寻去理学院也无济于事,华罗庚先生大概也很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想来您这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樊先生一直静静的听她废话,听完思索了一下,道:“前些日子你们是不是来信询问过?”
  “是的,您还记得呀?”
  樊先生没应,继续道:“我们是有查询资料,你说的那位蔡同学确系华教授的门生,只是蔡同学是先行前往美国交流的,华教授三六年才出国,且去的是英国剑桥,是以他虽有心,却帮不上忙,此事方不了了之。”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会山一样堆叠在柜子的资料,从中间抽了一张出来,那是一堆表格,他拿过来,指了指其中一个竖行:“这是我们找到的仅有的有关他出国的资料,他去的哈佛,但是现在应该在另一个学校进修,至于是哪个,这资料可能真的遗失了,找不到。”
  黎嘉骏接过资料看了一眼,上面是蔡廷禄三二年出国的资料,只是简单的目的地,学系,时间和签名,其他什么都没有。
  但她已经超感激了。
  还能要求什么呢,一个日理万机的大学教务总长,据说他以前是北大的教授,帮人查清华的学生,还能在之后记得那么久,对于一个习惯在“有关部门”中间滚来滚去的人来说,真的没什么可讲了。
  黎嘉骏归还了资料,连声道谢,她倒没气馁,因为她本来就知道这件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正当她准备离开,樊先生却又叫住她,道:“黎小姐,我有个建议。”
  “请说!”黎嘉骏精神一振,有种任务链之初遇到重要npc的激动感。
  “你是否知道胡适之胡先生?”
  “那自然是,知道的。”黎嘉骏不知怎么的,忽然有点心虚。
  “那你为何不直接致电胡适先生呢,还有谁能比驻美大使更容易找到在美国的中国人的?”
  “……”黎嘉骏踉跄两步。
  多么简单利落的一个小建议啊,智商的差距就这么拉开了。
  她还号称和胡适先生通过信呢,通信结果就是她把信收藏起来了,胡适还是天上的那朵云,她还是二十一世纪学渣界那坨泥。
  怎么就这么傻呢?
  一个电报就能解决的事儿啊!她还颠颠儿的,真是颠!颠!的!老远从重庆坐车跑到这儿,就为了翻这么一行字的资料!
  虽说也有些想观光旅游的私心,可还是让她忍不住捂着小心脏挫败一下。
  ……不行,是相当挫败!
  帅大叔樊先生无奈的笑看她一脸懵逼的捂着胸口在原地转了个圈,她大喘了一口气后才平静下来,抬头忍着哭丧的表情道谢:“先生,您的建议真是再好不过了。”
  “人之常情,总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这条捷径本身也不好走,若不是十多年前开了三藩市的越洋线,我也不会提这个建议,毕竟跨洋信件并不保险。”樊先生说罢,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也莫急,虽越洋电报发送不便,但若是下一次校方与美国方面有联络之需,我可以安排他们加一句询问一二。”
  “先生您真是太好了!”黎嘉骏婉拒,“此事到底是我们家的私事,若是劳动学校恐授人话柄,影响到您就不好了,我们自己先去试试,若是遇到了实在解决不了的难处,还望先生能相助一下。”
  “这是自然。”樊先生很爽快,他把资料收了回去,看看手上的表,道,“远道而来是为客,已经午饭时间了,学校地处荒僻,我这儿有个饭票,不若你拿去,也免得来了饿着肚子回去,显得我们招待不周。”
  黎嘉骏原先是准备回去与二哥一起吃中饭的,闻言当机立断就把某兄长甩了,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好呀好呀!不过先生这不会是您今天的份例吧!”
  “今天有老友小聚,你就拿去吧。”樊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饭票来递给她。
  黎嘉骏几乎是抱着敬畏的心态双手接过这张薄薄的饭票,确切讲是他们的饭补,上面有标是老师票.
  教授的待遇自然是不能和学生一样的,她告别了樊先生溜达出去,前往最近一个食堂,那里的烟囱冒着袅袅的炊烟,是开饭时间已经到了。
  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往那儿走,其中也不乏女学生,虽然衣服有点旧了,但是样式相当新潮,分明是前两年名媛千金的流行款,黎嘉骏也有两套,有长款的旗袍外面披一件羊毛的大开衫,或者是精致的围巾连着一圈蕾丝花边,脚上蹬着陈旧但依稀可见当年风采的皮鞋,握着书本手挽手走着,笑得明朗,旁边男学生都绕道走……
  虽然还不是很饿,但她还是跟了过去,进门抬头一看,她踌躇了。
  ……好像走错了。
  但又不像……
  房子里一条条长桌是没错啦,学生拿着饭缸去打菜饭也没错,桌子旁放着大饭桶更没问题,可是……
  凳子呢?!
  森么鬼!凳子呢?!
  就在她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些学生已经拿着各自的饭盒到前面的窗口打了菜,围在饭桶边盛了饭,有些饭菜分离的就在桌上放了菜盘,手端着碗开始吃,有些饭菜同体的就干脆站在饭桶边捧着饭缸吃。
  不大的食堂里,未来的救世主们林立桌边,埋头苦吃,没一会儿就有几个速度差不多的人唰的一动,冲到饭桶边抢了勺子想添饭,沿途踩撞人无数,不是“对不起”就是“sorry”,添了饭就着刚才的菜继续呼哧呼哧的吃,那叫一个香。
  此时黎嘉骏心里只剩下一句话:妈妈!哈利波特在霍格沃茨是站着吃饭的!
  黎嘉骏压根没带饭缸,她估计教授的食堂并不在这儿,可看着这些人的菜,其实她已经没什么胃口了,一共只有三个菜,似乎他们的票不一样,有的人只打了一荤一素,有的人则一荤两素,荤菜是黑色的大头菜夹着一点肉丝,素菜则是两个认不出品种的炒菜,糊哒哒三坨摆在最前面,盛菜的伙计貌似就是普通雇佣的工人,就不提灰黑色的短袄工作服了,握勺的手乌漆墨黑,手指缝里似乎还有泥!
  倒是有几个女学生不满的指着说了两句,但是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了,附和两句或者应和两声就继续,打饭的打饭盛菜的盛菜,还是吃要紧。
  陆陆续续还有学生抓着饭缸冲进来一脸饥-渴,她站在旁边显得越来越不合适,只能往外退,走前她又回头看,正看到一个学生嚼了一会儿顿了顿,低头往手掌吐了一颗小石子,他捏了捏,随手扔在了地上,和众多小石子合为一体。
  黎嘉骏:“……”
  她开始考虑要不要给自家的小三儿过苦日子了,如果这样恶劣的环境能够培养出未来的救世主,就是心狠手辣点又何妨!
  这么一耽搁,时间已经过了午,她觉得有点饿了,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在旁边磨蹭了一会儿,见校工确实有在饭盆旁边摆放一些空的饭碗,想将就一下吧,又实在下不了手,她只能磨蹭到一个正狼吞虎咽的男生旁边,小声问:“同学,叨扰一下,这菜,好吃吗?”
  那男生顿了一顿,狠命嚼了几口咽下去,一边咽一边回答:“比起八宝饭当然好吃多了。”
  “你们也有八宝饭?”黎嘉骏大为惊奇,这次她知道自己绝对没有意会错,因为前线也有八宝饭,里面除了米之外,还有米壳,沙子,小石头等等等等,不管到不到八样,反正都称为八宝饭。
  但这位男生显然不知道她也是“圈内人”,很是认真的反驳:“非也,此八宝饭非彼八宝饭,我们的八宝饭,富含五谷下脚料,除了大米啥都有,是集美味与经济于一身的绝世佳品!”说话间,他还不忘从桶里又捞了一勺饭出来。
  黎嘉骏忍着笑:“我知道,我吃过不少回了,可这个饭看起来不八宝啊。”
  男生的嘴已经忙不过来了,巴拉巴拉嚼:“那是,现在学生监理,自己买饭给食堂烧,中间没油水,饭菜自然好了。”
  这么说的话,也不是很难吃啊,黎嘉骏又跃跃欲试起来,她到菜盘旁边拿了一个空的海碗,打算拿到外头水缸那儿洗一洗,拼死尝一回“联大饭”。
  刚出食堂,就看到有一个学生拎着碗急匆匆的冲过来,朝着食堂里大吼一声:“还吃什么啊!别吃了别吃啦!汪逆在南京自立政府了!”
  食堂里杯盘碗碟的声音还络绎不绝的,似乎还没多少人听到,黎嘉骏倒是就在旁边,被震得一阵耳鸣,她木然的揉了揉耳朵,先想了想汪逆是谁,随后就是在脑子里翻开历史课本想想汪精卫除了自立到底还干了啥,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翻到,而此时,那个学生已经拎着空饭缸对着屋里的香气坐怀不乱一般吼了第二遍了。
  终于,食堂里的饿死鬼们听到了,屋中沉寂了一会会儿……
  轰!
  炸了。
  汪精卫逃往河内的事虽然没有大肆宣传,但是该知道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刺杀的事情也因为香港的报纸而众所周知,但是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这个神发展大概除了某穿越狗,其他人都是万万没想到。
  搞什么,汪精卫!党内圣人、刺清义士、国父的秘书,第一批支持抗日的党人,谁叛变不好,偏偏是他?!要么不叛,叛就叛大的!人家要叛是自立门户,他却直接投敌了!这可比溥仪的身不由己还要打脸,不管哪党哪派哪个立场,是个中国人,知道汪精卫是谁的,脸都火辣辣的疼!
  同学们饭也不吃了,捧着饭碗就往外冲,有些嘴里还挂着半绺黑大头菜,大家一窝蜂的冲到操场附近的公示板前,那儿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贴着众多报纸和文章,此时已经有一大群人围在那儿看一张新贴上去的报纸,上面赫然写了汪精卫投日,在南京自立国民政府的消息。
  黎嘉骏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就看到一个男生很激动的跳到旁边一个木桩子上——手里还捧着饭盆,举着拳头大吼:“同学们!汪逆投敌,叛国殃民,国难当头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简直骇人听闻,丧心病狂!我主张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向政府请愿,把他开除国籍,拒不承认我种花民国有这种无耻的国民!”
  一片应和声后,又有人喊出来:“你怎么就知道汪逆所为不是镇府暗中授意!国难当头不假,可郭军节节败退,国土大半沦丧,那些黑心的政客为了自保,难保不会做出两面讨好以求后路的蠢事来!”
  “你的意思是汪逆投敌还是重庆指使的?你到底怎么考进联大的!”
  “说不定汪逆还觉得自己是在忍辱负重为国@民铺设后路呢!”
  “那也不行!前线战士和沦陷区百姓还在不断牺牲,这边镇府却出了如此寒心之事,镇府必须给一个明确的说法,不能让意志不坚者有投敌的理由!”
  “说得对!必须给个说法!”
  “我们去跟校长请愿!”
  “走!走!”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大喝,竟然是樊先生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似乎刚刚路过的样子。
  学生立刻叫起来:“樊先生!汪逆……”
  樊先生听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讲述,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态,只是板起脸:“国家大事自有别人做主,你们首要是读好书!饭吃了没?!课业完成没?!昨日又有十二盏电灯送修,校工反应有人夜归翻墙,有先生通知已经有学生缺课快到三分之一,行将失去期考资格,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想扫天下,扫把呢?!”
  他说罢,没等其他学生有反应,就肃起脸又高声道:“还围在这里做什么!做学生该做的事去!”
  学生嘟囔着缓缓散开,本来就藏得不是很深的黎嘉骏就显露出来,樊先生眼尖看到她了,叫住她:“黎小姐,是某疏忽了,你连饭缸都没有,去食堂也吃不了饭,不过你的兄长有来电来找,大概不一会就会来接你,你不如先去校门等待吧。”
  黎嘉骏既没吃饭,饭票自然没花出去,连忙交还并道谢,正要走开,却又被叫住,樊先生又走近了点,低声道:“黎小姐,你刚才说你是大公报记者。”
  “恩,是的。”黎嘉骏有点疑惑,刚才她自我介绍的时候下意识的讲了一下职业,也因此樊先生对她比较和蔼。
  “那今日之事,学生们年少热血,一时之言,应算不得数吧。”
  “哦!”懂了,她哭笑不得,“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摄影记者,这类事情我不大研究,可不敢瞎掺合,您说得对,学生还是学习为主,心无旁骛最好。”
  樊先生点点头,愁眉不展,身上几乎飘出一股具现化的“被熊孩子debuff”,简直是悲伤的转身,连提着小布袋去朋友家开小灶的愉快心情估计都没了。
  目送樊先生离开,黎嘉骏才转身往校门口走,一路上陆陆续续有不少学生同行,大多神色匆匆,到了门口,她正等着,就见门口神色诡秘的学生越聚越多,等快三四十个人时,就头碰头商量起来,没一会儿,一个人突然向她走来,招呼道:“黎小姐!”
  黎嘉骏定睛一看:“咦,是你啊,怎么,上好课了?”
  来人正是张丹羡,他正和聚在一起的那些人在一块,此时走过来,很是欣喜:“事情办完了?”
  黎嘉骏尴尬的笑:“蒙樊先生点拨,有了点头绪。”
  “那就好,您一会儿还有事吗?”
  “怎么了?”
  “您想必也知道了汪逆的丑事了吧,我们商量着一道去镇府请愿,汪逆曾经也是党内魁首一级的人物,干出这样的事,蒋中正必须给个说法,至少要表明决心!”
  “那我……”
  “您不是记者吗?把我们的事情刊登出来,动员全国人民一起发声!坚定抗日的信念!”
  “……”樊先生愁苦的气息仿佛正从鼻尖飘过,黎嘉骏一时反应不能,不由得踌躇起来:“这个,我只是摄影记者。”
  “那更好了!把我们拍下来,更能振奋了!我们正要去准备横幅呢!”
  “……”
  正懵逼间,同学们已经围上来,纷纷表达对上报纸的热切期待,黎嘉骏左支右拙,又说不出个不字,可她总觉得哪儿不对,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她都快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到的校门口,直到肚子咕噜一声她才想起来,连忙推却:“我还没吃饭呢,容我先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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