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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节

  刑从连跑下楼,在便利店买了两罐永川纯生,再折回时,林辰倒没有再逃走,他反而很悠闲把两张椅子朝窗摆好,脚翘在窗台上,膝盖上摆着那本他们刚才找到的1975年《american psychologist》。
  林辰低头翻看论文集,穿白衬衣的背影很像校园里那种最受女生欢迎的学长。
  刑从连内心平和,觉得无论听到怎样的故事都无所谓了。
  他走过去,用啤酒罐贴了贴林辰的脸,林辰亲了亲他的手背,伸手接过啤酒,刺啦一声,自行打开易拉罐,灌了一大口。
  刑从连也没管他,而是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并把手勾上林辰的靠背,并同林辰一样,把脚翘上窗台。
  林辰喝了酒,脸颊微红,却并没有醉。
  “付郝和你讲了铁轨难题。”林辰问,“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他说有20个孩子因为某些原因,被扔到铁轨上玩耍,其中4人劝说另外16人,我们走的这条铁轨上会有列车通过,所以我们去另外一边吧,但剩下的16个孩子并没有听从,选择呆在原地。这时,一辆列车经过,径直冲向那16人,而你是那个可以拉动操纵杆,有机会为了救多数人而牺牲少数。”刑从连言简意赅地总结,“付郝大概是这么说这个问题的,但他没有说结果。”
  “你想知道结果吗?”林辰问。
  “我认为,结果不重要。”刑从连答。
  林辰到没想到过他会这么说,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近乎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不重要?”
  “因为这是一个几乎不存在正确答案的难题。”刑从连喝了口啤酒,“我记得这应该是个伦理学问题?”
  “事实上,它是道德哲学领域最著名的思想实验,最早由菲利帕.福特于1967发表,为的是批判功利主义和攻击康德的道德义务论。原始的版本也不是这样,而且这个实验现在已经被人改成千奇百怪的模样,但它仍旧有非常深远的意义。”
  “哲学家总是在玩火,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问题。”刑从连说,“在这个问题中,探讨了轨道监控员的义务和责任、探讨了多数和少数人的生命价值,可一旦辩论进行到最后,很容易会陷入道德虚无主义。认为应该或者不应该扳动操纵杆的正反双方,都会固执己见,他们坚持认为自己的观点必然正确,交锋下必然有某一瞬间,所有人突然意识到,原来并没有所谓的道德和不道德、正确或者不正确。”
  “你的观点总是这么特别。”林辰举起啤酒罐,和他轻轻碰了碰,“想听你详细说说。”
  “选择代表不同的价值观念。拿操纵杆来举例,如果轨道员扳动操纵杆,让火车改变方向,撞向少救多,那么他等同于间接承认多数人生命比少数人重要这一价值观。而且很显然,在现代社会,这一举动等于违法社会规则,剥夺他人生命权利,即杀人。”
  “如果他什么也不做选择呢?”林辰问。
  “不做选择也同样是选择。”刑从连答,“他认为自己必须遵守社会规则,不能通过剥夺某些人生命来拯救另外一些人。在这一选择背后,实际上也同样是陷阱。他等同于承认,遵守社会规则后,少数的生命比多数人的生命更值得维护。既每个人生命价值无限大,无法用叠加数量来衡量孰轻孰重,为什么加上社会规则后,这点却变得可以衡量了?”
  “但听上去,好像后者选择更好一点?”林辰笑了笑,面容静谧,“毕竟如果推广开来说,规则正义至上,规则维护人类文明的正常运行。”
  刑从连顿了顿,没想到林辰会这么问:“如果真要这么推论,那么前者选择中维护人类中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保证人类存续,恰好是后一选择中我们要建立社会规则、维护社会正常运行的原因。”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提问者很无理取闹,“所以从本质上来说,这两个选择都同样是道德功利主义观点,前者情境功利后者规则功利,它们殊途同归,这么问问题没有意义。”
  “不,我认为它仍旧充满意义。”林辰破天荒地反对他的观点,他喝了口酒,有些醉醺醺地说,“哲学家们设计类似问题进行对人类过去经历和未来命运的思考,通过思辨探索人类内在道德思维和外在社会制度,这本身是无比优美的事情。”他语气坚定,并举起那罐普通至极的绿色酒罐朝向太阳,像在遥遥致敬什么人。
  此时,太阳的温度已不如正午时分那样骇人,显得温柔缱绻。
  窗外树木苍翠,满目皆绿,景色很是怡人。
  刑从连举起啤酒罐,大大咧咧喝了一大口。
  在一问一答间,他被林辰引导走向问题核心,可他觉得光是思考和回答这样的虚拟问题就已经困难得令人烦躁。
  但林辰却切实经历过这样的道德困境,而这样的经历却没有从根本上摧毁他。他仍旧信念坚定,对世界充满敬意。
  刑从连看着林辰举杯致意的侧脸,不由得伸手抚摸住他的脸庞。
  林辰转过头,神色中闪过一丝惊愕。
  “哎,怎么了。”林辰用拇指擦过他的鼻翼,这样问道。
  “那么林辰,当时的你,做了怎样的选择?”
  第266章 真相
  林辰沉默下来。
  刑从连在这时,很怕他会反问一句,你会做怎样的选择?
  然而林辰却说:“付郝给你挖了一个坑。”
  “事情不是这样的?”刑从连觉得自己已经晕了,“付郝当时就神神秘秘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现在去打他还来得及吗?”
  林辰摸了摸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燥。
  “情境问题有其情境性,但因为知觉整体性的影响,人们在认知过程中也很容易下意识考虑宏观问题,而忽略被遮掩的小节,但在现实情境中,细节往往决定一切。”
  刑从连皱起眉头,变得紧张:“比如说,那些孩子为什么出现在铁轨上,他们为什么不能自由离开铁轨,而你又究竟怎么成为那个要扳动操纵杆的人?”
  林辰打断他:“真正的电车难题如下——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考虑以上状况,你是否会拉杆?”
  “我会拉。”刑从连毫不犹豫道。
  “恭喜你,你的选择和大约89%的人一致,调查结果来自心理学家马克·豪瑟在一次对全球20万人进行的测验。”林辰说,“现在可以发现,为什么细节非常重要,现在,我将为你补充完整细节。”林辰合上书,语气坚定,没有半丝犹豫。
  他说:“四年前我任职于某省警局,黄泽是我的上级。当年11月11日,我们接到报警,有四家人家先后报告家里有人失踪。那是四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其中包括你见过那位陈董的弟弟陈与君、吴局长的子侄吴山山,周家的一位少爷,还有黄泽的妹妹黄薇薇。我与黄薇薇是旧识,他总叫我林辰哥哥。”
  “就是权势人家的子弟。”刑从连说,“绑架?”
  林辰点头:“当年我的经历和今天也差不多,在侦破过程中,我们被引到图书馆……”
  刑从连愣住,现在场景与当年太相似。
  林辰继续说了下去:“我在书架缝隙中找了一本图书,书页上blind arbiters这两个词被圈起,并留下线索。”林辰说,“因为犯罪分子的一些计策,最后真正出现在厂房的人只有我,而我被剥离了定位和通讯设施,黄泽包括付郝所看到的,都是结果。而所有卷宗都没有记录事件的真相,因为我掩盖了真相。”
  “我信你。”刑从连说。
  林辰闻言,看了他一眼:“你的信任是建立在对我道德和人格了解的基础上。实际上,这个故事才隐瞒了我人性中真正阴暗龌龊怯懦无能的部分,我无数次想鼓起勇气告诉你,但都失败,希望你能听完这个故事,再做结论。”
  林辰非常诚恳,刑从连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到达厂房后,我根据指引,进入了第一个房间。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什么?”
  “实验指导语。”林辰垂下眼帘,自嘲般地说道,“老实讲我参与过无数实验也施策过无数实验,从没想过有一天,有人会把做这样的测验。”
  林辰哽咽了一下,像在强自镇定,但刑从连也无法从他的语气中感到任何异常。
  他说:“指导语如下——真挚感谢您来参加此次实验,请认真阅读指导语。这是一个选择判断实验,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您有机会进入三间房间,房间内分别存放着一些材料,请仔细阅读材料,然后做出选择。明白上述指导语后,请开门进入实验,祝您好运:)。”
  “你进去了。”刑从连用了陈述句。
  “对,我进去了。”林辰说,“门后是最普通的厂房房间,墙面上贴着无数照片和材料,除那四位被绑架外,我还看了另外16个人。”
  “16个罪犯?”
  “不,既然是难题,那么不会有这么简单粗暴的出题方式。”林辰微微眯起眼看着太阳,直至今日,他似乎都能毫无阻碍地报出那其中每一个人的生平。
  林辰说:“16人中,5人有小偷小摸前科,5人是分布在各行各业的普通打工者,剩下6人是社会闲散人员。”
  “一边是少数高层精英、富家子弟,另一边多数社会底层。”刑从连深深吸了口气,“用心险恶。”
  “随后,我上了二楼,进入第二间房间,看到了两段录像。”林辰依旧保持冷静的语气,像完全从整个事件中剥脱出来一样,仿佛幽林或是鬼魅,他说,“第一段录像是4位精英子弟被强行绑架时的场景,犯罪分子应该观察他们很久,所以下手时稳准狠。”
  “第二段录像呢?”
  “第二段录像很长,是剩下16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厂房的原因。很一致,剩余16人都是因为贪欲被诱骗而来,并且他们相信罪犯,认为罪犯只是在主持一场心理学实验。”
  “这就是所谓的,剩余16人没有听从劝告的原因?”刑从连感到一阵恶寒,林辰大概在看到第一个房间的刹那就有所预感,他无法想象林辰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继续下去。
  “你也不用马上跳到第三个房间。”林辰说。
  “第二个房间还有什么?”
  “一个选择。”
  “选择?”
  “录像最后,又出现一段提示词。大致意思是,我现在可以选择离开房间原路返回寻求救援,期间不会有人阻拦我,但后果自负;我也可以选择去最后一个房间,完成实验。”
  刑从连握住林辰的手,后者回头看他,只说:“我其实没得选,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回答。
  “第三个房间在三楼,房间正前方蒙着一块黑布。你可以发现,楼层越来越高,我来到高处,也大概会猜到自己将见到什么。”
  “那里有什么?
  “在拉开黑布前,我看到了最后一段录像。”林辰停顿了一下,气息很稳,“最后一段录像非常模糊,镜头压得很低,画面很暗,依我只能听见画外音。”
  “这就是传说中的劝说部分?”刑从连问。
  “是啊。”林辰说,“说话的人,应该是你见过的那位陈董家的弟弟,和他哥很不一样,小陈少爷是一位机械工程师,搞研发的、很厉害又聪明的技术宅,这大概是凶手为什么恰好选中他的原因了。他告诉其他人,他们必须换到另一边去,这里非常危险。”
  “但是除了和小陈认识的精英子弟外,没人相信他?”
  “你完全可以想象,被诱骗来的16人相信他们只是参与一个心理学实验,主试要求他们呆在这一位置直至实验结束,他们当然把那四个恐慌至极的年轻人当做是对他们的测试而已。”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说细节很重要。”
  “这大概也是我在大学学到最重要的东西。无论看到什么科研结果,都追踪它的来源、被试选取、施策过程、数据处理方式等等,而不是只看结果。”林辰抿了抿唇,笑了起来,“不过这会带来一个问题,你了解全部过程后,就宁愿自己一开始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呢?”刑从连生怕林辰限于情绪,因此这样问道。
  “像所有心理学实验一样,视频结束后,出现了最后一段指导语,但这段指导语是通过广播的方式播出,声音非常清晰平和,我至今仍记得每一个字。”林辰盘起双腿,坐在凳子上,模仿者当时听到的话,语气中甚至带着耸人的笑意,“恭喜您进入实验最后一个环节,您有五分钟时间进行思考。在黑幕后,您将看到两组人,请根据先前获得的材料,扳动操纵杆,选择您认为应该活下来的一组。如您放弃选择,人数较多的一组会被立即处死,再次诚挚预祝您好运。”
  “那声音停止后,厂房里一开始非常安静,随着黑幕拉开,厂房里到处都是尖叫。”林辰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说,“半空中架着两个平台,一个平台里站着我此行要解救的对象,那四位被绑架的年轻人;而另一个平台里,则躺着另外16个人。”
  “躺着?”
  “对,一方可以开口向我求救,而另一方则完全昏迷。”林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多么公平啊,因为他们数量上不占优势,所以获得了可以用语言打动我的机会。”
  刑从连深深吸了口气,问他:“还有什么?”
  “还有……”林辰仰望天空中的太阳,平和道,“你知道,这是座炼钢厂,所以还有足以让人灰飞烟灭的钢水,那已经不能用滚烫来形容了。”
  林辰从头到尾,都竭力保持平静,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终于克制不住,声音颤抖起来:“那是一个平衡系统,而我的任务,就是花五分钟时间思考,究竟要把这锅钢水浇到谁的头上。可是,他们有谁是应该死呢?”
  刑从连猛地看向林辰,自从他听过付郝的故事后,他也尝试过模拟林辰当时遭遇的情况,但现实情况永远比模拟情景残酷无数倍。
  “老实讲,那时候我真的很想走,广播里的倒计时还在继续,一个个数字往前跳。我光是听惊恐的求救声,就已经听了差不多半分钟。后来,有人压过所有声音,第一个开口。”林辰淡淡道,“先说话的是周家那位小少爷,周少爷是律师,他的控场力在此刻显露无疑。他求我救救他们,他也听了指导语,他说那16个人本来就会死,如果我扳动操纵杆就是在杀人。他说陈与君已经劝过他们了,是他们自己不听,他们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林辰说,“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啊,少数人为什么要为多数人的愚蠢买单?可是,那是活生生的16条人命啊。仅仅是因为他们学历低下、看不懂轴承系统、容易轻信他人他们就活该去死?周少爷的话很有道理,可我不认同啊,来我真的没办法认同这样的观点。”
  刑从连已经无法插嘴,只能很安静地道:“嗯。”
  “他说了法律、社会制度、规则、人性,他说了很多很多……你可以说他很自私,但我也不认为那是自私,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权力,不是吗?”
  刑从连仿佛也站在厂房的高空之上,看着那些站在高空、拼命向林辰求生的年轻人:“这才是最好的道德测验,无论你怎样选择、无论死去的是哪一边,只要现场录像公布,都会掀起巨大的舆论狂潮,所有人都会开始讨论规则、道德、善恶。如果少数精英存活,那就是果然权势阶层的生命比平民珍贵;如果多数平民活下来,就会变成原来生命是可以用数量而非质量来衡量。”
  “是啊,所以当时我脑子很乱、非常乱,就算是我也无法冷静下来。我知道凶手想做什么,因此我非常恐慌,那个时候我甚至已经转身。”林辰非常冷静地自我剖析道,“我的本性真不如你想的那么坚强,我是个懦夫,真的。我觉得置身事外很好,我什么都用不做,既不触犯法律,也看上去不用为任何人的死亡负责。”林辰望着他,带着绝望和颓废,却又清醒得过分,“然而就像你说得那样,没有选择已经是种选择。如果不是吴少爷开始骂人,我大概已经崩溃逃走了。”
  “吴山山骂了你?”
  “没有。吴山山指着周少爷的鼻子骂他是傻逼,他让他闭嘴。现在他们逼我做决定,那么一旦他们侥幸活下来,就会变成杀人犯,他们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林辰顿了顿,有些欣慰道,“我看过吴山山的资料,他是个运动员,血气方刚。就算在这个时刻,他都在为另一方争取公平,他很善良,会有非常美好而富足的一生,这样的年轻人,没道理死在这么残酷无理的事情上。”
  刑从连纠正他:“你别忘了,那时的你也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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