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于是在一次下课间隙,他缓步走到蒋晓鲁身边,微笑询问,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门课。
  蒋晓鲁先错愕,然后是局促,迅速用手盖住笔记本上的乱涂乱画。憋了半天,才低头老老实实说,我听不懂。
  全英授课,大量专业名词,华康讲话的速度又很快,这让只有一个大学英文六级水平的蒋晓鲁很吃不消。
  华康讶然,从那以后,他讲课的速度明显变慢,说到发音复杂的词汇时会重复两遍,还会在黑板上用中文标注。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蒋晓鲁,还含笑,意思就是,这下你总能听懂了吧?
  被人如此提点,蒋晓鲁不敢再找借口,那段时间,也是她英语水平最突飞猛进的一个月。
  久而久之,华康发现蒋晓鲁虽不好学,但是很有态度,也有几分小聪明。
  她和同学交谈的时候,笑起来很爽朗,像一把阳光照进你心里。
  她很认真,所有的作业上,她的名字永远是中文一笔一划的蒋晓鲁。
  她很诚实,偶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不会的地方从来不胡说八道,只是看着你摇摇头,说,老师,抱歉。
  他的课每周只有两次,神龙见首不见尾。
  临近交流结束前,学校有一个欢送晚会,他们这些来做交流的学生要在晚会上表演节目,学校指示,务必和同胞搞好气氛,活跃起来。
  蒋晓鲁被人赶鸭子上架似的选送了一首歌。
  一首香港电视剧很经典的插曲,全程粤语,蒋晓鲁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躲在个没人的地方愁眉苦脸一遍遍地听,偷着练发音。
  “nei——你?”
  “ngo nei——爱你?”
  怎么说怎么别扭。
  那天是个中午,草坪上一颗大树后面,华康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温和纠正。
  “ngo ngoi nei。”
  蒋晓鲁吓了一跳,迅速摘掉耳机站起来:“华老师。”
  华康微笑着坐在她旁边,指了指她手里的歌词,用略显生疏的普通话解释:“第一个字,轻点,最后一个字,重,重读。”
  说着,他做了个很标准的示范。
  蒋晓鲁学舌又字正腔圆的念了一遍,这次进步了很多。
  华康给她鼓了鼓掌。
  他又拿起歌词,用笔在需要发音注意的地方标上音阶,指导她: “你很聪明,只是不太专心,要是认真做事,一定大有作为。”
  “谢谢老师。”
  也不知是那天阳光太热,还是歌词里的三个字过于暧昧,蒋晓鲁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华康意外看了看她,许久,又低下头:“不用和我这么生疏。”他把标注好的纸递给她,“以后每天中午,你要是有空,我在这里教你讲粤语。”
  这话蒋晓鲁并没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第二天,华康真在那棵树下等她,给她纠正发音。
  蒋晓鲁抱着课本为华康的认真态度哭笑不得。
  没办法,硬着头皮走过去。华康微笑,主动递过去两瓶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
  “我们开始吧?”
  纠正发音之后,间隙聊天,华康会主动给蒋晓鲁讲香港的风土人情,讲哪里的云吞面好吃,讲他在英国留学的趣事。
  整整十天。
  最后告别的时候,蒋晓鲁迟疑一下,终于大胆地问:“华老师,你是不是有心事?”
  华康微怔,苦笑:“很明显吗?”
  蒋晓鲁点点头。
  华康摘掉眼镜,疲倦揉了揉眉心。
  发自内心地说:“晓鲁,我很累。”
  蒋晓鲁僵了。
  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倾诉,此时此刻,华康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男人,对自己依赖信任的女人在说话。
  他在英国生活的并不如意,因为工作失误被辞退,身后还有大笔欠款。
  狼狈回港,被金融商看中,达成经理人傀儡协议,用新闻炒作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不得不担负虚有盛名。
  他的妻子要和他离婚,分财产,收到法庭诉讼,每天忙着请律师,打官司,等审判,他还有个两岁的儿子跟着自己。
  人前,他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华教授;人后,他是为了生活,为了工作背起重担的丈夫和父亲。
  说到动情处,华康坦白承认,晓鲁,我喜欢你。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心态非常年轻。
  这样的师生关系,这样的话,饶是蒋晓鲁再傻,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
  他是老师,一个年长她十几岁的男人,谈吐优雅风趣,懂得尊重女性,甚至充满神秘感,一切的一切,都让从还没走出大学校门,未经世事的蒋晓鲁有所动摇。
  最后,华康问她,你想过在香港留下来吗?
  在香港念研究生,继续深造。如果你愿意,我会帮助你。
  蒋晓鲁忡怔:“没想过。”
  华康站起来,认真注视着她,最后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那你好好想,想好了来找我。我等你答案。
  两个城市,一个生活了十几年,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熟悉的很多东西。
  另一个,完全陌生,能帮助她摆脱寄人篱下的现状,能够让自己完全独立,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好的前途。
  蒋晓鲁辗转反侧,想了很长很长时间。
  交流结束在即,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华康的时候,却在学校对面遇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夫妻俩在街对面因为抚养费的问题在争吵,妻子不依不饶,华康始终忍耐着,甚至还会微笑着看自己的小儿子,那一瞬间,蒋晓鲁仓皇而逃。
  她觉得自己特别羞耻,像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她看着那个孩子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
  死死抵着墙 ,蒋晓鲁捂住心口,急促呼吸。
  当晚欢送会,华康在受邀之列,坐在台下,满怀期待地望着蒋晓鲁。
  在大家欢笑掌声中,蒋晓鲁上台鞠躬,捧着麦克,忽然璀璨一笑。
  笑容年轻,干净,洒脱。
  她点头示意。
  音响起——
  标准粤语缓缓流淌,带着初次上台的羞涩。
  “徐徐回望
  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
  赠我的心中艳阳
  ……”
  一首千千阙歌,最适合离别伤感的毕业季。
  台下的华康慢慢敛起微笑,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心中苦涩层层蔓延。
  她放弃了那十天里反复练习的歌,放弃了十天里和他的回忆。
  是在用这种方式妥帖地拒绝自己,感谢他的青睐和恩情。
  台上的蒋晓鲁双手捧着麦克唱的生动,投入,红红的少女脸颊,温柔沉醉的声音。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
  蒋晓鲁闭上眼,心里默念。
  最后再叫您一声老师,愿您前路逢凶化吉,前程似锦。
  再见啦。
  ……
  往日旧事,现在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蒋晓鲁缓慢站起来,镇静从容,依然是多年前那一声称呼:“华老师——”
  华康被岁月洗礼,眼角沧桑难掩,可笑容一如从前温和:“叫我一声老师,没有主动来和我打招呼。”他一只手虚展在空中,意为想要给她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六年了,好久不见。”
  蒋晓鲁笑着走过去,大方与华康短暂拥抱:“好久不见。”
  沈科始终看着蒋晓鲁的方向,目不转睛。
  老周低咳一声,从背后揪着沈科领子把人带走。
  沈科震惊万分:“老大,什么情况啊?初恋?”
  老周举着高脚杯,晃了晃:“情人相见,分外眼红。”
  沈科不可思议:“蒋姐可结婚了!”
  老周镇定:“老公也不是你。”
  沈科觉得被刷新了三观:“那有悖天理啊!!”
  老周讥讽一笑:“你先把你贪污那差旅费吐出来再跟我说有悖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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