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成日里画画的赵十一坐在赵琮喜爱的小亭子里。
  只可惜赵琮再喜欢,也再无时间过来。
  如今的赵琮成日里坐在崇政殿,当真十分勤勉。朝中百官皆佩服,赵琮的身子如何,人人皆知,若身子不弱,还轮得到孙太后得意?便是这样的身子,陛下也坚持日日处理政事,谁不佩服?
  勤勉的赵琮再无时间日日盯着赵十一的三餐,更无时间与他每日说话。
  赵十一初时还有些不习惯,又有些自嘲,这几日他也慢慢习惯,整日坐在此处作画。
  他的身边站着吉祥,说道:“郎君,孙家大郎疯了。”
  赵十一扯了扯嘴角:“疯到何种程度?”
  “据说如今已不认得他爹娘,成日里在家疯闹。那个丫鬟倒硬气,一点儿事都没有,却已被孙家处死。”
  “孙家大娘子又去了宋州,燕国公——”吉祥一时说得顺口,说完才发现不对,笑道,“忠孝伯说要她好好反省,再不接回来。”
  赵十一笑,这家父女不同心,如今更是相互拆台。孙太后既已将人接回来,哪还有再送出的理?便是关在家里不出门,也比送走好,如今孙大娘子怕是更不好嫁人了。孙筱毓没好名声,他孙博勋又怎么会有?
  可见慌乱起来,再聪明的人也痴了。
  吉祥继续絮叨:“陛下今日晨起时咳嗽,把染陶姐姐急坏了,今儿一直在膳房与淑妃娘子一同研制药膳。公主也进宫来,一处说话呢。”
  赵十一的手一顿,继续作画。
  吉祥说了许多话,最后才低落道:“郎君,刘显今儿有回话了。”
  “嗯。”
  “咱们娘子说她知道了。”
  赵十一点头。
  “郎君……您当真……”要走吗?吉祥却未问出口,毕竟郎君决定的事,何时更改过?
  赵十一放下笔,望着亭外湖面上枯败的荷叶,轻声道:“我走后,每隔一旬便传信于我,如今殿中的鸽群中已有信鸽,吉利一向数不清那些鸽子。你将信传到西大街的元家茶楼即可,那处会有人送给我。”
  “小的知道,只是郎君,您要去何处?”
  赵十一笑:“尚不知。”
  “郎君,您还会回来吗?”
  “也不知。”赵十一并不知道他出去后,想法还会不会变。
  吉祥孤身一人在宫中五年,好不容易盼得郎君进来,如今他又要走了,也十分难过,低声又道:“郎君,小的祝您与娘子万安。”
  赵十一再笑。
  自然会安,好不容易再活一次,可不就是为了这“万安”?
  “令他们备好船。”
  “小的知道。”
  赵十一收回视线,回身走下亭子。
  天又凉了几层,赵十一体热,依然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单薄衣裳。夏日里清凉的颜色,如今却比这满园尚存的秋色还要寒凉。
  赵十一又长高不少,此时也更显瘦削。
  他走下亭子的时候,忽有风经过,他的衣角微微被风吹起。
  吉祥的眼睛陡然酸起来,他低头狠擦一把眼泪,回身收拾赵十一的纸与笔。
  寒凉当中,谁也不曾察觉,冬日已悄悄来临。
  第80章 他真是太讨厌“离开”这个词了。
  冬日的确已来临, 这天儿也是一日更比一日凉。
  自打赵琮说出不论官位, 皆可求见于崇政殿的话后,他便十分的忙碌。
  每日都有数不尽的官员进宫来求见, 有些人是有真本事的, 也提出了许多不俗的见解。有些则是纯粹的胆子大, 既然逮着了机会,赶紧过来混脸熟。
  赵琮都见了。
  他愿意做一个善良、仁慈的皇帝, 却无意做一个总是被欺的老实皇帝, 这个度要把握好,善良过头便是老实, 老实再过头, 那就是痴, 是傻。
  皇帝并不好当。
  而他常年缺少与官员打交道的经验,无论是高品级的官员,还是低品级的官员,这也是一个历练的机会。他如同刚投入水中的海绵, 借助与这些各类性格的官员打交道的功夫, 疯狂地吸水。
  他体凉, 崇政殿内早就点上了炭盆,还点了许多个,门前也有厚重的帘子严严遮住外头的凉意。往往是来见他的官员讲得兴奋不已,头上冒汗,他还觉得有些冷。
  福禄见状,又将新点好的手炉递给他。
  赵琮抱到手中, 刚要舒坦地叹口气,却闻见一股清香从手炉中蔓延而出。他不由低头往手炉看去,是个圆形的铜制手炉,盖上雕有吐珠的龙,香味便由其中而出。
  下头讲得痛快的官员不见陛下不再有应答,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便见陛下正望着手中的手炉发呆。
  赵琮怕冷,在室内,还穿了大衣裳,衣领上围了一圈儿的白狐狸毛,衬得他愈发面如白玉。他的手指头也跟玉雕似的,捧着白铜的手炉,看得人根本移不开眼。
  谁不爱看人颜色好?
  这官员是个刚从外头回来的,胆子比京官反倒大了些,当真看傻了。
  福禄不悦,“咳”了声。
  他才回神,吓得立即跪下来。
  赵琮也回神,瞧见下头微微发抖的人,笑道:“赵大人请起。”
  没错,这一位,也姓赵,名洛。但他只是普通赵姓人家,先头在河南府知洛阳县,如今卸任归来京中。
  赵琮先前还开了个玩笑话,说他名洛,倒真的知了洛阳县。
  哪料赵洛话匣子便大开,与赵琮大讲他在洛阳的所见、所闻与所做之事。
  赵洛为官十载,依然只是个从八品。如今,赵琮也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这人当真没什么心眼,且行为古怪,却又极有意思。
  洛阳向来是个文雅地方,无数文人聚集,遍地园林与精致宅子,常年办有各式诗会、茶会,人人以在那处与大家讨论诗词等雅物而为荣。便是东京城内,许多官员与王族、侯爵人家皆在洛阳有别院,洛阳与开封府之间来往也便宜,逢上休沐,他们总要一同去洛阳喝茶。
  洛阳县是当之无愧的上县,赵洛倒好,好不容易去知了个洛阳县,他倒不急着讨好上峰,也不与当地名人讨教,他一去就把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郎君给打了五十大板!
  他想在洛阳县建个学堂,供当地贫困人家读书,可这得有银子啊,否则怎么建?又怎么给学生请教书先生,再买纸笔?赵洛家中是种田的,他的妻子还是当年穷困时娶的,考了科举也不忘本,带着比他大了五岁的妻子到处任职。
  他们俩家中皆无家底,他从来都是个芝麻小官,俸禄本就不多,更是没有银钱。但他也拉的下来脸,便四处去筹钱。洛阳县内大户人家众多,但也总有人家不愿意给,赵洛也不怨,银子是人家的,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他也没法子。可偏有人不给便罢了,还出言讽刺他的这番举措,更是嘲笑那些家中贫穷的人家根本不配读书。
  赵洛这个急脾气上来,逮着了就打,谁也没反应过来。
  没错,他自己上手拿板子打的!
  他往后还不止打过一回。
  这下倒好,他虽没错,却彻彻底底开罪了一圈人。旁人也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倒也没想着要他的命。但他任职三年,年年评考都被评为下。三年还没到,堪堪两年半,就被人给打回来了。
  他今天兴致勃勃进宫来,是想把他那番建学堂的言论好好给官家说道说道。官家岁数小,没准就被他给说动了呢?这可是大好事!
  赵琮听他说了一个多时辰,倒看出来了,这人不想当大官,倒想当大教育家,如果此时有“教育家”这个词语的话。这十分合赵琮的心意,赵琮早就想建州学、县学,并规范。
  如今有人牵头,又是个长期研究过的姓赵的,虽是八竿子碰不到一处的两个赵,他倒乐意。
  他手捧手炉,慢条斯理道:“赵大人这番话,朕心中已有数。”
  赵洛大乐,也不管官家到底生得好不好,官家能有这番话,他已是很知足。
  赵琮又道:“朕心中是有思量的,但还待细想一些时日,赵大人归来已三月有余,在家中怕也待腻了?朕命蔡雍蔡大人去主领明年恩科一事,你便去助他吧。”
  赵洛一愣,不解看他。
  “你们二人有商有量,也好将事情办得更出色。这是朕亲政后头一回的春闱,务必不能出错漏。”
  哎哟,赵洛这才反应过来,陛下要重用他啊!
  他慌不迭地再跪下来,猛磕三个头:“陛下啊!下官定好好协助蔡大人!”
  赵琮笑:“去吧,也让朕瞧瞧,你可担得起这份担子。”
  “下官定不辱命!”
  赵洛兴致勃勃而来,兴致冲冲而归。
  他一走,赵琮却瞬间没了气力,瘫到椅子上。
  “陛下?”福禄担忧出声。
  “后头还有几人?”
  “还有三人求见,陛下,今日您就别见了,再过三日便是大朝会,您从亲政那日起,便日日从早见到晚,身子哪里还能吃得消?”福禄满脸不忍。
  赵琮也想休息,但勤总能补拙,在做皇帝这件事上头,他当真是新手。靠脑子灵活与些许心机或许能偶尔占得上风,但哪能总是如此?
  如今这些官员来见他,瞧见得用的,如赵洛那般,他都已开始用。
  只是尚未分派官职,一是因他要改革官制,此时具体的官位还无法给,要待明年改元之后,再昭告于天下。二是因他也要敲打这些人,哪能一下子就给他们吃到好果子,还以为他这个小皇帝多好说话。
  总之亲了一月有余的政,当真是每日都在高速运转大脑。
  这一个月过得相当快。
  赵琮再低头看怀中的手炉,问道:“何以有梅花香,可是公主与淑妃娘子又去折花玩?”
  “小郎君近来无事,拿公主他们折来的梅花,搀着香药,做了香饼子。公主和淑妃娘子全都喜爱得不行!”
  “他还会这个?”赵琮好笑。
  福禄也笑:“可不是,咱们小郎君当真是风雅人物了,既会作画,又能做这些个,如今宫里头的小宫女更爱往他那处钻。”
  人长大,有时真是一瞬间的事。
  这个冬日里,赵十一的个子倒跟春日里的柳条似的直抽,赵琮忙得很,上回见他还是七八天之前。那回见到,赵十一已长到他的耳朵处。
  他不禁想到秋日里与赵十一开的那个玩笑,哪里要等明年,如今赵十一就已经长到他的耳朵。
  手炉中的炭在缓慢烧着,梅花清香幽幽散发。
  也许是累极,赵琮忽然有些难受。只是几个月,当初那个小朋友便长大了。如今不再自闭,会说话了,更有一身本事。再过几年,他给小朋友赐婚,小朋友就要搬出宫去住,日后他会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儿,也有自己的宅子。
  兴许他还会在冬日里制这梅花香粉,却再不会送给他用。
  他依然看着手中的手炉,却不由轻叹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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