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去吧。”
  御医行礼,转身带着厮儿去熬药,染陶跟着一道去帮忙。御医来洛阳,药材定带得不够,山脚下又无处可买,江家应该有药材,她得去问。
  他们走后,赵琮便侧脸看向趴着的赵世碂。
  伤口在背后,赵世碂只能这般趴着。
  从方才那刻至今,他还未看过赵世碂的脸。
  他依然不敢看。
  钱月默看到他这副样子,突然心中也懂了。她释然地笑了笑,去洗净手,拿上御医留下的用具,跪到赵琮身旁,柔声道:“陛下,妾为您包扎伤口。”
  赵琮可有可无,并不说话。
  钱月默垂眸,仔细给他处理伤口,血迹清除后,看到伤口,钱月默也不禁吸气。口子极长,也很深,她再抬头看,赵琮却依然漠然地看着赵世碂。她心中也不好受,忍着难受,手上更轻柔,为他敷药,再包扎。
  待一切做好后,她便起身,陪赵琮站着。
  她心中也百感交集。
  难怪赵世碂那般厌恶她,为了陛下,他都能去死,他再无资格,还有谁有?且当时气氛宁和,人人言笑晏晏,是得多关注陛下,才能即刻便发现不对劲,并及时扑上来?
  若是晚那么一点儿,仅仅一息。
  他们大宋的皇帝便要……
  她低头,暗自叹息。心中倒替他们俩难受起来。
  她已经看出来,陛下与小郎君是彼此心悦的,只是世情如此,他们二人又将如何?若心悦一人,定是愿意与他共同执手,更愿光明正大现于日光之下。可他们,一位是皇帝,一位是王府郎君。一位是叔父,一位是侄儿。
  到底要如何,才能坦诚面对天光?
  想着想着,她也想到了自己,她的眼神也不由变得更为忧伤。
  直到染陶与御医再回来,染陶亲手端着药碗,他们二人分别回神。
  赵琮立即道:“喂药。”
  “是。”染陶上前,御医与厮儿小心翼翼地将赵世碂翻转过来,因后背有伤口,也不能靠在床上,否则还要碰到伤口,御医要将人靠到自己身上,赵琮先道,“让他靠在朕身上。”
  “……是。”御医此时压根不敢反驳,只是将赵世碂小心放到赵琮怀中,赵琮伸手环住赵世碂的腰与脖颈,他也终于看到赵世碂的脸。
  他见过小十一最狼狈的模样,那年他装傻进宫,在后苑被女娘欺负,他的面上全是灰尘,却也不过如此。洗净后,他的脸色还是正常的,且是那样灵动,灵动到他以为赵家终于出了一位不一样的人。
  可此时的赵世碂,竟然与他一般,脸上毫无一丝血色。
  他原以为自己已难受到节点,已无什么能让他再度伤痛,可看到这样的脸,他才知道,心痛当真是没有底线的。
  他低眸,低声道:“喂药。”
  染陶小心用瓷勺撬开赵世碂的唇瓣,却无法将药喂进去。无论她如何试,都不成,药汁全部洒了出来。
  御医道:“此药喝下去,能止血,也能令郎君早些醒来,不如让人来以口渡药?”
  赵琮点头。
  御医正要叫身后的厮儿来,赵琮却道:“都出去吧,染陶留下。”
  “……”御医也不敢再说,行了礼,回身便出去。
  钱月默却有些犹豫。
  赵琮不在意,她索性也留下来,在一边看着。
  赵琮朝染陶伸手:“碗给朕。”
  染陶递给他,他伸手接过药碗,喝进一口,低头就去给赵世碂喂药。
  钱月默与染陶一同怔住。
  以口渡药这样的事儿,也向来是由下人来做的。
  这可是陛下啊!
  染陶还有些迷糊,钱月默心中却逐渐清明,她心酸地想,于陛下而言,这怕不仅仅是渡药吧?
  赵琮也从未想过,他有与小十一亲吻的这一天。
  他也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是这样的。
  他一口又一口地将药喂进赵世碂的口中,药苦,他一向也怕极了苦的东西。此时再苦的药,也苦不过他自己,他心中一遍遍地念道“快醒吧”。
  他心中哀伤、疼痛,却一丝不苟地将药喂尽。染陶、钱月默,谁也没说话,只有他喂药时偶尔响起的声响。
  勉强将一碗药喂尽,他将碗递给染陶:“扶他趴下。”
  钱月默主动上前拿走碗,染陶与他一同,将赵世碂扶到床上趴好,再为他盖好被子。
  做好这些,赵琮转身在床边坐下,对染陶,以及背身往桌上放药碗的钱月默道:“正巧,朕也有些话要与你们说。”
  钱月默回身,与染陶对视一眼,一同道:“陛下请说。”
  “你们,一位是朕的贴身女官,一位是朕的妃嫔、挚友。朕不愿瞒你们。”赵琮说罢,又笑了笑,“其实朕不想瞒任何一人。”
  他再抬头:“月娘每回来朕殿中,只不过睡在榻上,与朕毫无肌肤之亲。染陶,你其实一直知晓,只是不说罢了。”
  染陶低头:“是,婢子一直知晓。”
  “你们一定好奇这是为何。”
  两人不敢说话。
  “朕的确体弱,却不至此。”赵琮低头,伸手拉住赵世碂难得柔软的手,捏着赵世碂的手指,他想起小十一每回捏他手指与他暧昧的模样,嘴角也不由露出笑意,“实在是朕心中已有意中人。”
  “陛下?是谁?”染陶好奇问。
  赵琮与赵世碂十指交握,他轻轻抬起自己的手与赵世碂手,抬头,微笑:“是他。”
  第134章 “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
  是他。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 往后多年, 都时常飘荡于染陶与钱月默的耳畔。
  而在当时,她们俩再度怔住。
  钱月默是早就猜到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竟能直接告予她与染陶。
  染陶怔住, 却也恍然, 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全部有了答案。
  她们怔住时,赵琮又平静道:“告予你们, 也无原因。只是朕想说罢了。”
  染陶到底忧心于他, 也陪伴他多年,思虑一番, 担忧道:“陛下, 小郎君呢?”
  赵世碂从未对他袒露过心意, 他却肯定道:“他心中也只有朕。”
  “陛下,婢子从小陪您长大。只要你欢喜,婢子如何都好。只是陛下是天子,小郎君偏偏是您的侄儿, 这要如何是好?可否会遭天谴?婢子担心……”染陶说着, 又落下泪来, 她是土生土长的大宋人,本就是有神论者。
  赵琮都能穿越,也早已不是无神论者。
  但是,天谴?
  赵琮笑,天道若真是公平的,何以屡次让他与赵世碂遭遇这些?天若真有道, 又何必让他们叔侄相爱?
  天道算什么。
  染陶听到他的笑声,也不再问,只是又道:“陛下,今日之事,婢子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钱月默也立刻道:“陛下,妾也是。”
  赵琮看向钱月默:“多谢你这几年。”
  钱月默诚惶诚恐:“陛下,妾自愿如此,且您给了妾更多。”
  赵琮再不多说,而是道:“你们下去吧,朕陪着他。”
  “是。”
  “这三日,朕谁也不见,后续事项先交给公主处理,一切按公主之令行事。只孙沣与孙博勋关起来,谁也不许碰,也不许留下一丝伤口,给他们好吃好喝。三日之后,朕亲自过问此事。”
  “是。”她们都知道,陛下是等小郎君醒。
  “去吧。”
  染陶福了一福:“婢子就在外头守着,陛下随时召唤。”
  赵琮点头,她们二人依次退下。
  待她们都走之后,赵琮手中还握着赵世碂的手,却也不由滑到床榻上跪下。他自当皇帝,除了偶尔跪拜天地与祖宗,再也未曾下跪过。此时倒也不是下跪,他只是想到赵世碂经常这样跪在他的床榻上,拉着他的手,趴在床边,与他说话。或者跪在他的榻边,拉起他的手,摆在他的膝盖上,撒娇与他说话。
  小十一其实压根不是嘴甜之人,只在他跟前嘴甜,也只在他面前撒娇。
  他知道,那是小十一故意为之。
  他却喜爱极了。
  他喜爱赵世碂的一切,喜爱他的全部。
  他效仿赵世碂,趴在床边,却看不到赵世碂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与后背上因绷带而鼓起来的那一块。在无人的厢房内,他眼圈再度泛红。
  他捏了捏赵世碂的手,轻声道:“你快醒哪。”
  他又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
  他再道:“你也还没告诉我,你喜欢我。”
  隐去赵琮关于心悦的那番话,钱月默将大致场景与赵宗宁描述一番。
  赵宗宁松口气:“御医未将话说死,便是小十一醒来的可能极大,哥哥也没事,已是很好。既如此,哥哥放心陪小十一,这儿我先顶着!这三天,也够我将这些人全部查干净。”
  钱月默点头。
  “孙家父子,我已经命人绑起来。孙家的别院,也派人去封了起来,消息一律不许外漏。我倒要看,这一回,是要先憋不住跳出来!”赵宗宁眼中闪过阴狠。
  恰在此时,江谦走来,他也满脸忧愁。
  他们江家向来趋利避害,哪料这回染上这样大的一个麻烦,他抱歉道:“公主,这实在是——”
  赵宗宁再不亲昵叫他,而是严肃道:“江郎君莫要再多说,此事已不是仅我一人便能抉择的。刺杀官家,那是诛九族的罪!”
  “公主,我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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