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少女随手递给这个女人一杯茶,嗤之以鼻:“要不然?看着一个大活人被像货物一样卖到肮脏地?爹,儿做不到。”
婢妾怯怯望着她不敢接。少女抬眼看她一眼:“哭得口不干?”
小脚女人颤微微接了。又开始哭,然后向林绮年拜了拜。
然而林嗣宗这一病拖的也有点久。
过了七八日,族里一群族老驻着拐杖,带着子孙,找上门来了。
他们是来找林嗣宗的。
一个拄着拐杖,穿着一身棕色绸缎衣裳,白胡子拖到地上,专差一个童子捧着胡须的族老,登登登敲起地:“叫我那不孝不义的败家侄孙出来!”
林嗣宗院子门口却没有一个仆人,只在台阶前坐着一个戴斗笠,穿道袍的瘦弱年轻人。
听见这个族老的喊声,瘦高个的年轻人站起来,抬起斗笠下雪白的脸,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父亲病了。叔祖,您请回。”
族老凝神端详片刻,狐疑道:“你是哪个?”
年轻人笑了笑:“小辈名绮年。是您的侄孙的女儿。”
叔祖用老树枝一样的手赶了赶:“一个赔钱货……边去……”
抬胡须的童子忙上前脆生生喊道:“让了!”
年轻人不让,拢着袖子,低头道:“您老的来意,小辈都知道。爹最近真的病了,处理的事,都是托给我了。您同小辈说说,也是成的。”
叔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族老,冷哼一声:“林嗣宗教女无方,养出个抛头露面的玩意儿。”
年轻人不为所动,只是说:“诸位长辈的来意,是要为族里的缩衣节食讨个公道。只是依小辈的意见,族里省一点口粮,就可少逼死几村人家。何乐不为?”
族老的一个大腹便便的壮年儿孙,冷笑道:“佃户死了,大可以再招外地的流民。只要族田在,何愁佃户不来?只是堂弟如今连我祖父的百年人参的月供,都给削没了大半。这是不孝罢?”
林绮年想起那些从父调查时,那些满目绝望的“活骷髅”,还有那些阖家饿死的农民。里面有幼童,也有老人。
她语气冷下来,一字一句:“那些瘦得可以一条条数清肋骨,活骷髅一样的贫苦人,也是一条条人命。与诸位长辈的命,没有什么两样。请长辈,为我林家积德。”
她话音刚落,许多人一起大喊起来:“贱女子焉敢辱骂尊长!”
“押了去向林嗣宗讨规矩!”
就有人要上前动手。
然后门被推开了。一阵咳嗽声。
林绮年刚喊了一声爹,林嗣宗就打了她一掌:“我教你听到长辈来,就通报。忤逆女却不听劝!回去闭门思过!”
林绮年从小没被打过,她不可置信,但是又有点明白他爹的意思,因此只是叫了一声:“阿爹――”
林嗣宗不看她,喊起来:“管家,管家,找个婆子来送娘子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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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底怎么样了,林绮年独坐在房中,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族老们勉强地走了,爹脸上也不见笑意。
只是到底那只收三成租没有改,借钱给佃户,据说爹据理力争,最后终于退了几步步:族里可以收息,却不能逼佃户们以增加来年地租强还。
林绮年进去的时候,道:“爹,是女儿一时激愤,出言不逊。您不必为女儿,向宗族低头。”
林嗣宗仔细看了看她,忽然有悲意:“你像你娘。最钟灵毓秀不过,可叹身为女儿身。”
林绮年蹙眉道:“爹,你今天怎么说……这样的话。”
她欲上前询问,林嗣宗却挥挥手:“绮年,爹今天累了。休息前,叫你大兄过来。”
爹并不愿意多见那个热爱小脚,又自称风雅的大兄,今天……?
但她也只好退下,想着去看看哀儿也好,就往林寿永的宅院那边去了。
只是回身前,听到林嗣宗一声声喃喃:“天耶,天耶。”
☆、第31章 疯妇人篇(七)
一切都很反常。
林嗣宗怜爱小女,林绮年曾发誓说不嫁天下蠢物。他只是笑道:“我在一日,留儿一日。”
长在父手十六年,林绮年未曾听闻过议亲事。
而今,家里却隐秘地有陌生的冰人进进出出。还有宗族中人,也开始陆续来了府里。
有几个族老,看到她,就得意又鄙夷地笑一笑,似乎掌握了某种隐秘的胜利。
而父亲说是小病,却又说这病较缠绵,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许多日父亲都不见她。
她从来聪明,稍一细想,就大惊失色,不顾父亲要自己禁足房内的禁令,去拍林嗣宗的院门,大喊:“爹――你让女儿看看你,爹!”
铜环被她扣的震天响,里面依旧无声无息。只有一个老仆人在门内回她:“娘子,老爷说不想见你,教你去休息。”
她拍着门的时候,林寿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妹妹,你还是读读女徳女戒罢。”
他最近不知为什么,倒对幼妹温和了许多。只是一开口,那股言语,就让少女从心底发厌。
少女不理他,只是拍着门大喊,哽咽求道:“阿爹,你的心思女儿知道――知道!”
林寿永无趣地走了,走前像模像样地喊了一声请父亲好好养病。
在林绮年一声声喊的喉咙嘶哑的时候,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见到果然是面色有青灰,病容惨淡的父亲时,她想起父亲多年身有旧疾,数次操劳救灾事,积劳成疾,却还强行瞒着众人,给她操心婚事,向宗族低头。
她不由伏倒床前,眼泪打湿了床沿:“女儿不嫁须眉郎。愿作自梳女,从此侍父疾。”
她从来很少哭。
林嗣宗浑身一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道:“你果然是为父最得意的孩子。猜甚么都这样准。”
说着,他却抬起手,狠心打了女儿一巴掌。
林绮年捂着脸,震惊地看着父亲。
林嗣宗喘了口气,才发抖地指着女儿:“你曾随我,居住过岭南。可知岭南盛行的自梳女,是个甚么情况?就敢说要做自梳女!”
她垂着头:“终身不嫁,自己养活自己。”
自梳女的风气起于蚕丝业兴盛的南方珠江一带,有畏惧礼法苛严、婚姻可怖的少女,矢志不嫁,自梳鬓发做已婚状,自此独居,以纺织养活自己。
是女子在世事所逼,礼法重负下,为求走出深闺的无奈之举。
林绮年随父远游的时候,曾亲眼见过。
林嗣宗冷笑:“自梳女,得益于南方个别地区,蚕丝业盛行,有一些女子靠纺织就能勉强养活自己,所以才能有条件做了自梳女,可以走出深闺,自立门户。若为父……若为父……你自小不学女红,学的是经史子集,山川地理。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女子不科考,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林绮年沉声道:“我有手有脚,不是耐不住清寒的娇娇女。也可自此学纺织,不妨长做岭南人。”
林嗣宗气得笑了,恨道:“半懂不懂,口出狂言。”
他扶着床沿,又喘了口气。
林绮年忙上前扶着他道:“是,女儿狂妄。爹爹莫气坏自己。”
林嗣宗挥开她的手,沉声道:“南方一带,若是谁家有了个自梳女,就是举族之耻。按照俗例,自梳女一旦梳起了辫子,爬起了发鬓,就不得后悔,日后若有稍稍不轨行为,就会被乡党宗族所不容,会遭到酷刑毒打,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或被活埋。”
林嗣宗望着爱女,目有悲戚:“我早知你年纪尚小时,随我见了岭南风俗后,就隐隐有自梳意。你可知,照俗例,自梳女不能死在娘家或者亲戚家里,父母亲眷也不得敛尸。好一点的,由其他自梳女用草席,抬到荒郊野外埋葬;更多的,就是被抛入河海,埋骨鱼虾嘴里。”
世道待寻常女子苛刻,待自梳女,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林绮年默然,许久,才道:“我不管身后事。就是曝尸荒野,活着时也是痛快的。”
林嗣宗眼圈有些红,骂道:“逆女!你教为父……教为父,怎忍心想及你死后曝尸荒野,葬身鱼腹的凄凉之景!”
林绮年低头不语。
林嗣宗凄凉起来,道:“我原想……罢了,罢了,生死不由己,都是天意难侧。你快快断了自梳心。 自梳女虽然自绝家门,却也是也宗族中人。”
“如果你自梳,以对自梳女德行的苛刻要求,这种不轨是随便宗族捏造的。宗族随便安你个忤逆的名头,就可以你‘不轨\',教你沉塘,或是活埋。何况一旦为父……为父西游,你的婚姻大事,就全掌握在宗族和你大兄手里。\
“自梳女被以她为耻的族人,逼着嫁人,或者发卖,这样的事,也决是不少。”
时下皇权不下县,宗族在民间是庞然大物,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生死死,婚嫁丧娶,都可被宗族决定。
其严厉之处,国法犹有不及。
哪怕是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宗族的族老也是长辈,长辈要以忤逆不孝,处置一个家族里的女子,那是圣人都不好多说的。
林绮年默然,她知道父亲说得,族里人是做得出来的。
她还记得年幼时的一件事。
宗族以名望职位等,分寒族望族,她家曾是望族,却因她父亲自请调职工部,又照顾多有林家的广大佃户,而使族里怨声载道。
但是那时候,九年前,她只有七岁的时候,族里对父亲还没有积怨深重,只是偶尔要说几句酸话。
而她因为时常随父远游,也不大明白宗族是什么,就是以为是一群叔叔伯伯在家庙里谈天说地,讨论事情而已。
直到那一日,父亲有事,回来拜访族中保甲。
就把她放在祠堂的门外,嘱咐她稍等,只是绝不许跑到祠堂里去。
祠堂是寻常不许女人进去的,女人除了受罚在祠堂执行外,就只有在新妇嫁入的第一天,和族里族人嫡女成年,登记族谱的那一天,一辈子才能进去这一次。
她从小就有些叛逆,父亲虽说不许,她反好奇。
这栅栏隔着的祠堂,黑乎乎的,她觉得有些冒险的刺激。
守祠堂的叔叔伯伯,都已经在昏热的天气里偷起懒来。她就仗着自己身形娇小,从栅栏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刚一钻进去,她就浑身一个哆嗦,觉得骤然有一股寒气。
厚重的帷幕垂下一片黑。
一片阴暗里,有鬼火闪闪烁烁……呀!
原来是长明灯。
一点点幽幽灯火,闪闪烁烁。好像是死人的目光透过这摇曳的灯光,射出来了。
而长明灯后的神主牌位,一列列排上去,渐渐高到屋顶。无来由,一阵森森寒气,好像有无数透明的东西在窃窃私语。
她有些怕了,就想跑出去,忽然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就赶紧捂住嘴,躲到帷幕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