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没有办法啊。谁让宝玉的那块石头都传到宫里去了。我不过是复述某位娘娘的话罢了。就是因为这块破石头,宫里都传遍了,说我们贾家内宅极没规矩。我在宫里见人就矮一截,见人就跪,还受了这么大的气,还不许我回家发发我的小脾气啊?”
  说得邢夫人先笑了起来:“可不是这话。既然回了家,很该松快松快。”又道:“三丫头跟宝丫头是来看二丫头的吧?那你们先去二丫头屋里玩,回头在我这里用了饭再回去。鸳鸯,老太太那边,还请你多多美言一二。”
  鸳鸯哪里敢阻拦,连忙应了,将箱子交割明白,这才带着人回禀贾母。
  这里贾琰跟探春、薛宝钗三个告了罪,目送邢夫人回了房,这才往贾琰这边过来。探春之前还真的从来没有来过贾琰这边,如今绕过照壁,看见院子里姹紫嫣红的小花园,看到那凉亭上面挂着的妖娆女萝,凉亭里还有一方石桌子四个石墩子,还有满院子屏声息气的丫头婆子,忍不住道:“二姐姐这里好生自在。”
  贾琰笑道:“这就是有亲爹疼的好处了。若不是我父亲惦记着我这个女儿,我就只能指望着将来老太太能够垂怜,从公中漏那么一点两点的,好让我不致于那么寒酸。”
  “二姐姐说得哪里话?”
  探春嘴上这么说着,可这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探春是个精明的,要不然,她也不会牢牢地巴着王夫人,因为她知道贾政是靠不上的、她的将来全都拿捏在王夫人的手里。所以她不得不讨好王夫人,做王夫人手里的一杆枪,哪怕要踩着自己的生母和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不迟疑。
  就是因为她精明,所以赖家和周家被抓进了京兆府大牢等着官卖一事,她已经知道了。她还知道连赖家那个没上奴籍的赖尚荣都被打入了奴籍等着发卖。
  她甚至还见过王夫人私底下的暴跳如雷。
  赖家对贾母的重要性就跟周瑞一家对王夫人的重要性一样,更别说赖家在贾家几十年的体面,王夫人为了周瑞一家子的事儿暴跳如雷,还在私底下咒骂说绝对不会放过贾琰,探春因此推断,贾母也不会轻饶了贾琰。
  探春一直在等待贾母发作贾琰,却没有想到,贾母只是把贾赦贾政兄弟俩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之后就完了,甚至在看到甄家送来的礼单之后,还把其中颜色鲜亮的都挑出来给了贾琰。
  探春当时都懵了。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在听说贾琰回来之后就跟薛宝钗一起来拜访贾琰的原因。
  不过,听到贾琰这么说,探春也反应过来了。贾家给庶女的陪嫁是有定例的,五千到一万两银子。这公中东西多呢,自然多得些东西的可能性也就好一点,陪嫁自然也跟着丰厚一点;若是公中的情况不好,就是五千两也要被克扣掉一半呢!
  探春只管愣愣地出神,薛宝钗却正色道:“二妹妹,这话可不是你我该说的。”
  贾琰笑道:“宝姐姐说什么?什么是我不该说的?”
  薛宝钗道:“自然是将来的事儿。”
  贾琰愣了一愣,继而大笑:“宝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那些蛀虫的事儿!”说着,就指着由那些婆子们抬进来的箱子,道:“以前啊,我们家养着不知道多少蛀虫,但凡好一点儿的东西都被他们摸过了,就是我这个正经的贾家女儿也只能捡他们剩下的。在今日之前,我们姐妹何尝想过这满满的缎子往屋里搬?也就家里的蛀虫被扫干净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说着,又冲着薛宝钗眨了眨眼睛,道:“对了,该不是这次进宫一事黄了,宝姐姐心忧前程,这才不小心失了口?”
  薛宝钗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然后变得绯红。
  只见她强作镇定地道:“二妹妹知道?”
  贾琰道:“当然,宫里选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宫妃,都要求家里必须干净清白。偏生宝姐姐的哥哥在这个当口儿出的事儿,还让金陵府定案把你哥哥定为罪人。宝姐姐怎么可能还能进宫呢?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宝姐姐这次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干脆利落地拒绝让你的嬷嬷指点我也是这个缘故?”
  “没错。”
  第36章
  莺儿一听,大急,忍不住插嘴道:“二姑娘,难道我们大爷的案子断错了?”
  贾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径自带着探春薛宝钗二人往屋里去了。
  莺儿才要跟进去,就被薄荷拉住了。
  薄荷把莺儿跟侍书两个拉到廊下,方才对莺儿道:“都说宝姑娘宽容,我看宝姑娘对你真的是太宽容了!在我们姑娘面前轮到你说话么?也亏得你不是我们家的,若是你是我们家的,让两位奉仪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侍书道:“薄荷姐姐,毕竟他们薛家如今就这么一位大爷,莺儿会担心也是自然的。”
  连探春都要让着薛宝钗、由着薛宝钗踩着她的名声,更何况是侍书?就是心中有无数的不满,在这种场合,侍书就要维护莺儿,哪怕她心里有许多的不情愿。
  薄荷笑笑,在美人靠上坐下来,又招手让侍书莺儿两个也坐下,方才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我们姑娘才没有生气。不过,你们薛家真的要问这种事情,也该是宝姑娘跟我们姑娘开口,要不,你来跟我们开口才是。你倒好,大大咧咧地直接问上我们姑娘了!”
  莺儿连忙赔不是:“原是我一时心急,还请姐姐见谅。只是,我们不去屋里伺候,这,不大好吧……”
  薄荷笑道:“怎么,怕我们姑娘委屈了你们姑娘不成?放心,就是白术姐姐要接收那些缎子,也有连翘和苍耳两个呢。”
  侍书道:“苍耳?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哪里有给女孩子取这样的名儿的。”
  苍耳,因为很容易就粘在衣服上,导致衣服损坏,因此还有狗屎粘的别名,意思就是跟狗屎一样讨厌。
  薄荷道:“你懂什么!白术、连翘、苍耳,还有我的薄荷,都是药名儿!尤其是苍耳子,那可是预防、治疗疟疾的一味极重要的药材。去年的时候,京里不是闹过一次疟疾死了很多人吗?听说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药材,尤其是苍耳子不够才会死那么多人。我们姑娘便是因此记住了苍耳子这味药,还特特地把这个名字留了下来。”
  贾琰成了县君,她身边的丫头自然是跟着水涨船高。以前贾琰在贾母屋里的时候,她的丫头们自然不会对探春的丫头不客气的,不过,如今不同了,如今的薄荷等人可不会尽让着侍书翠墨这些人,相反,因着探春让着薛宝钗连带着侍书等人都要让着莺儿,薄荷几个不爽很久了。
  探春落了自己的身份不要紧,连着贾琰和惜春也跟着跌了身份就不行!
  莺儿道:“原来是这样。到底是府上的姑娘,就是慈悲。只是我们大爷的事儿,姐姐能否指点一二……”
  薄荷微微眯眼,略带探究的眼神扫过莺儿,把莺儿看得心里直打鼓,小心翼翼地道:“姐姐这样看我,可是我有什么不对?”
  莺儿最怕的,就是薄荷把她跟薛蟠搅和在一起。而她最担心的,就是薄荷跟薛宝钗一样,有事儿没事儿就把别人家的姑娘往那终身大事上扯。
  虽然是个丫头,可莺儿一样知道,正经人家的姑娘,哪怕是个丫头也不能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更别说拿这种事情打趣人。
  薛蟠在薛家的地位,莺儿一清二楚。如果被人认定了她对薛蟠有意,薛姨妈绝对会把她给了薛蟠,可薛蟠那个样儿,哪里是良配?她还指望着能够跟着薛宝钗嫁给贾宝玉做妾呢。有贾宝玉这个温柔体贴又出身高贵的贵公子,谁会看上薛蟠那个呆子?!
  可是这了解事情的始末的机会都摆在她面前了,如果她不问清楚,回去以后肯定是会受罚的。而这个惩罚,很有可能就是给薛蟠做妾。
  莺儿很清楚,对于薛蟠来说,只要是漂亮丫头就行,无论是那个刚进来的香菱还是她黄金莺都没有差别。如果她去伺候了薛蟠,自然是香菱上来伺候薛宝钗。
  她不想给薛蟠做通房丫头。
  薄荷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按理说,姨太太也是王家出来的,怎么二太太都玩得那么溜儿的事儿姨太太怎么跟一点儿都不知道呢?难不成姨太太跟我们二奶奶一样都是打小没娘教的,还是姨太太是庶出的?看我,这嘴又快了。还请两位妹妹忘了这糟才好。”
  莺儿和侍书连忙说不敢。
  侍书道:“好姐姐,这原是我们求着你开口的,就是有了不是,我们也跟你同罪。若是我在别人面前多嘴了,日后叫我穿肠肚烂!”
  作为探春的丫头,侍书很清楚探春的身份和地位,也知道探春是多么的努力上进。可是探春终究是庶出,有的事儿探春就是再努力再上进也摸不着。如今这现成的机会就在面前摆着,能够让她们了解外面的事儿,侍书如何不知道把握?侍书知道,真要从薄荷嘴里挖出什么事儿来,事后只有她的好处。
  莺儿也连忙跟着发了一个毒誓。
  薄荷道:“罢哟,两位妹妹怎么发下这样的毒誓来!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还请姐姐教我。”“还请姐姐教我。”莺儿和侍书异口同声道。
  薄荷这才略略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儿啊,原是周瑞在外头做熟了的,如果不是我们老爷发现不对亲自去查也不会发现二太太拿着这府里的帖子在外头包揽诉讼,而这跑腿送信儿的人便是周瑞。就跟薛家大爷类似的事儿,周瑞原来就办过好几回。据说,周瑞办事儿是按着银子分级的,他拿多少银子就尽多少的心。就拿你们大爷的这种事儿来说吧,旧年也有一家类似的,那犯事儿的家里给了一万两银子,周瑞就跟当地的知府联合起来,说死了的那个抬回家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不过是折了腿受不得昏过去而已,会死是他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有人看上了他们家的田地这才故意害死了那人然后嫁祸给别人。到最后,那打人犯事儿的人屁事儿都没有,不过是罚了点银钱就完事儿,反而是死了人的那家连族里都倒了霉被抓了好几个人,连其中两个有功名的秀才也遭了难被革了功名。”
  侍书都听傻了,作为一个丫头,她知道的也不过是内宅的事儿,哪里听说过外面的?而且还是这么劲爆的。
  莺儿更是愣愣地道:“这是一万两的,难道还有别的不成?”
  因为是薛家是商户人家,所以薛家不像贾家那样看不起读书人,相反,薛家上上下下对于有功名的读书人还是存着敬重的。莺儿非常清楚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在外面是如何受人敬重的。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贾家竟然有这么大能量,就这么轻轻易易地把别人十年寒窗得来的功名给抹了去。
  以前她只是知道贾家富贵而已,可是这一次,她看到的是贾家的权势。
  这让她真正对这座荣国府起了畏惧之心。
  当然,伴随着畏惧之心的,还有向往之心。
  在她看来,贾家人欺负林黛玉,也不过是欺负人家的父亲不在罢了,跟这样随随便便能够把那些秀才老爷举人老爷的功名撸了,那才叫有权!
  薄荷道:“还有五千两和三千两的。五千两呢,就是弄一两个家奴抵罪,反正事儿都是家奴冒名儿做的,跟家里的哥儿不相干。案子完了,犯事儿的人在律法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三千两的呢,就是买个人鸭送去砍头。其实人鸭再贵,五百两也就顶天儿了,周瑞分些给那些牢头,他跟二太太最后还能够得两千两呢!要不然,你以为我们老爷那些日子为何那般生气?连我这个丫头也能够说出这么一番话儿来?”
  见侍书和莺儿两个都懵了,薄荷这才总结道:“你们别看都是替人办案子,这里面的区别可海了去了呢!尤其是你们薛家的案子,办成什么了?薛大爷在律法上成了死人,将来如何说亲?就是你们姨太太坚持那是她亲儿子,可在律法上,她如今就剩下你们姑娘一个女儿了。就是薛家有钱,为你们大爷娶了媳妇生了儿子,那户籍上也做不得数!也就是说,姨太太若是想要孙子,还必须过继!过继又有过继的律法,若是不成或者有人作妖,这亲孙子到最后说不定就只能拿贱籍放良的文书!”
  贱籍放良文书就是她们这些丫头们将来赎身嫁出去给良家子做正妻时拿的文书。
  第37章
  薄荷侍书莺儿三个就在廊下说话,与套间里面的贾琰探春薛宝钗三个就隔着一片直棂吊搭窗。贾琰又是个喜欢敞亮通气的,就是三九寒冬里她也要定时开窗换气,更别说如今这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头。
  因着贾琰的习惯,这窗屉子早就支了起来,就是里面的雕花窗都开了。套间的窗子底下正好放着一座大大的罗汉榻,贾琰自己往东首坐了,让探春坐在了炕桌对面的西侧,至于薛宝钗,可不是只能坐在另外挪过来的靠背椅上了。
  如此一来,贾琰和探春背对着外头,薛宝钗却是脸对着窗外,把薄荷的话听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血色刹那间从薛宝钗的脸上褪尽,就好像是三九寒冬之中被人用冰水从头到脚淋了个瓷实,冻得她连心都冷了,又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她钻进去。
  一时之间,薛宝钗的心都木了。
  “宝姐姐?宝姐姐?”
  薛宝钗茫然地回过神,见贾琰略带惊讶地望着自己,然后微微侧过脸,好像才注意到薄荷就在窗外一般,这才露出正常的、客套的笑容道:“丫头不懂事儿,就知道没事儿显摆说新闻。还望宝姐姐海涵。”
  贾琰的每一个表情都被薛宝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哪里不知道,这个叫薄荷的丫头说的字字句句是冲着自己来的?
  因着出身商户人家不想在荣国府里丢脸,薛宝钗在探春和惜春面前一直是摆着“我年纪比你们大、是家里精心调教了准备送进宫里去的,我比你们更出色懂得更多我来指点你们”这样的高姿态,而探春又要讨好薛宝钗,惜春年纪又小,加上贾家还有一群或者畏惧王夫人王熙凤的权势或者急于讨好王夫人王熙凤的奴才,因此这些人把薛宝钗捧得高高的,别说是把探春和惜春比到了泥地里,有的甚至还把薛宝钗跟贾琰相比了——跟原著里不同,这里的林黛玉窝着守孝,因为贾宝玉的关系,连探春等小姐妹的探望都被邢夫人贾琰两个给拦了去,因此荣国府里的丫头婆子十有八、九都不知道这位表小姐,自然是不会拿林黛玉跟薛宝钗来比较了。
  薛宝钗见那么多人说她跟贾琰差不多,也颇为自得,更别说她也是生得花容月貌的模样,因此就打上了贾琰的主意。
  薛宝钗知道她通过采选进宫的打算是黄了,不过她还知道,将来贾琰进宫是可以带陪嫁丫头的,因此她打上了贾琰的陪嫁丫头的主意,想到时候跟着贾琰一起进宫。
  在她看来,自己跟贾琰一般年纪,等贾琰进宫的时候,她也不过十五六岁,跟当初贾元春进宫的时候差不多大,正是进宫的好时候。
  之所以会戴上那个金锁,完全是因为王夫人亲自来游说她母亲薛姨妈,她这几年又要在荣国府里住着,因此不想得罪了王夫人。更别说大户人家的姑娘小姐,随便哪个都有金项圈、寄名锁这样的东西,有的还不止一件,到时候撇干净也容易。
  这半个多月来,贾家那些奴才把薛宝钗捧得飘飘然,几乎让薛宝钗都相信,自己除了出身之外,其余的地方样样都不比贾琰差了。
  可是现在薛宝钗才知道,贾琰自己根本就没有开口,直接借着一个丫头的嘴巴,就把自己的尊严还有多日的经营都撕碎了、丢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丫头无知不讲礼数!这分明是贾琰借着这个丫头的嘴巴指着她薛宝钗的鼻子告诉众人:
  大家闺秀的事儿,那你薛宝钗不过是学了个皮毛而已!正经的事儿你知道几分!
  更让薛宝钗倍觉丢脸的是,这还是当着探春的面!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宫里是不是记住了她呢?
  薛宝钗最害怕的就是这个。贾家人知道她家里的事儿跟宫里记住了她薛宝钗是罪人之妹这是两个概念。贾家人知道她们薛家的事儿无非是丢脸而已,可如果宫里记住她薛宝钗是罪人之妹,那么她至今为止所有的盘算怕是都要落空了。
  可是薛宝钗敢跟贾琰生气吗?
  不,她不敢。
  她甚至还必须感谢贾琰只是在自己的屋子里纵着自己的丫头没在贾母跟前、没在大庭广众之前扒了她的面子里子。
  薛宝钗原是个极聪明的,听完这些话,她哪里不知道王夫人是拿了自家五万两银子却没有办事儿呢?
  再往下一想,越发坐不住了。
  让薛宝钗坐不住的,还有“犯事儿的人在律法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这句话。无论是受了一万两的还是五千两的,那犯事儿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可是她哥哥薛蟠呢?在律法上不但是个罪人,而且还是个死人,跟那五千两的一样!
  也就是说,王夫人拿了她们薛家五万两银子,却把事情办得连五千两都不如!
  这叫薛宝钗如何能甘心?
  她就这么一个哥哥,她们薛家还指望着这个支持门户传宗接代,如今可好,哥哥在律法上成了死人不说连她的前程也赔了进去!
  薛宝钗会好受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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