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第60章 马前卒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瑛一直在等,谁知皇帝那边还没传来消息,倒有一个意外的访客上门。
徐弘手里捧着一只匣子,笑道:“今日冒昧来访,还请表妹勿怪。”
自从她跟徐贵妃闹掰,她除非必要,就再没主动往徐贵妃那边去,就连跟小周珏见面,也是约在外头,跟徐弘见面更是寥寥可数,不想今日徐弘竟然主动登门……
周瑛微微眯起眼,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她在心中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做的事情,别的倒还寻常,只玉香这头还算个事。但玉香只是小小桃溪县一个秀才之女,哪还能跟徐弘堂堂国公府世子攀扯上。若两人之间真有渊源,当日玉香就不会来找周瑛,而是直接找徐弘去了。毕竟美人落难,英雄才能更心生怜意而全力搭救不是?
周瑛又在心中回顾一遍,玉香爹的事只是个引子,后续引来的才算麻烦,这桩事中牵扯到的人恐怕也不少。想到这时,她突然想起泰安州的知州也姓徐,才隐隐有些了然。
她叫素枝奉茶,请徐弘上座,笑道:“表哥这话可就见外了,表哥能来,是我蓬荜生辉才对。”
徐弘含笑坐下,打开匣子,“我才从三桥街回来,那里有一家糕点店正开张,生意看起来还算红火。我记得表妹喜欢吃藕米分桂花糕和奶油松仁卷,这一家恰有这两样,所以特地买来给表妹尝尝。”
这一点子吃食,周瑛还不至于收不得,笑盈盈道:“表哥送得倒巧,我正嘴馋想打打牙祭呢。”
素枝上前给二人奉茶,又从匣子里取出点心,另换了个金线掐丝米分彩碟,搁到桌案上。
周瑛捧场尝了一口,笑赞美味。
瞧见徐弘温和含笑,仿佛当真是来叙旧,周瑛也不急,总归有事登门的不是她。周瑛索性兴致勃勃拿出架势,把这两样点心跟宫中御厨所做,来了一番比较,得出结论一个清甜,一个酥脆,正是各有所长。她又煞有介事,问起这家店的地址,俨然要当回头客。
眼见周瑛在美食上越说越远,徐弘终于扛不住,苦笑道:“我今日来,却是另有事叨扰。”
周瑛抬眉,挥手让素枝退下,“表哥请讲。”
素枝一向心细,退下时特意把门开了,也是为着周瑛和徐弘孤男寡女,独处时毕竟要避一避嫌。徐弘倒是没多作想,说道:“我听说,表妹手里收留了一个姑娘?”
周瑛点头,只作好奇道:“表哥是如何得知的?”
徐弘挥了挥手,说道:“这不重要。表妹你一直身处深宫,不知道人心险恶。这世上有一种人最会装无辜可怜,惹得不知世事的妇孺们垂怜,私底下却最是肮脏不堪。表妹,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周瑛的神情有些淡,“表哥怎么知道,她私底下肮脏不堪呢?”
徐弘却没发现,见周瑛追问,只以为她被说动,皱了皱眉,沉吟道:“这些事按说不该跟你一个姑娘家说,不过你知道些,日后有了戒心,也算一桩好处。”
周瑛一听这话,心里的猜测就更不好了。
果然徐弘沉吟半晌后道:“投奔你的那个姑娘叫方玉香,一个月前就失了踪,她家人多方打探没一点消息。直到数天前,方玉香自己回来了,据她自称,是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
周瑛心中微微一凉。
玉香又不是什么傻子,这种一旦传出去就会声名尽毁的消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怎么会自己传出去?再说了,玉香爹娘都失踪着,她哪有闲心跟人讲这些闲话?
如果周瑛没记错的话,玉香返乡这几天,也只跟那户据说处得挺好的邻居有些交集。
半晌,周瑛终于问道:“是她亲口说的吗?”
徐弘点头,“当然,若非如此,我如何能这般确信?”见周瑛失神,徐弘只以为周瑛被这消息打击到了,再接再厉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凭借自己的实力逃出来?”
一听这话,周瑛有点不舒服。
却见徐弘冷笑道:“这方玉香还不知道跟那帮人交换了什么,才得以从他们手中逃出。”
虽然徐弘自忖是兄长,本着一片好意劝诫,但有些话到底不好直言,心想周瑛素来聪慧机敏,闻一知二,估计已经明白了,故而略过此节道:“不管她是心思狡诈,连素性奸猾的人贩子都能骗过,还是自甘堕落入了伙,才被人贩子放出,再或是付出什么代价……这种人都不值得表妹同情。”
周瑛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周瑛恨不得脱口而出,说出她就是他口中心思狡诈,骗过了人贩子的奸猾之人。而玉香被辱,也是遭了强迫,而非自愿。真正有罪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人,而非幸存下来的受害者。
然而,终究理智更胜一筹,周瑛终归没吐露一丝一毫,只垂下眼,“所以表哥今日上门,就是劝我离方玉香远一些吗?”她终究没忍住刺了一句,“表哥不忙着学些政务,倒有闲心关注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道还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那可真叫我受宠若惊啊。”
徐弘只当周瑛是一时别扭,还谆谆劝道:“我自然是为你着想,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早晚是个祸端,不如把她交给我,让我把她带走,也省得你再心软……”
“表哥准备把她送到哪?”周瑛轻声一笑,又进一步问道,“或者说,把她送给什么人?”
“我是想……”徐弘愣了一下,定下神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周瑛玩味地品摸了一番,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表哥不妨去问问,跟你提起方玉香故事的人,是不是藏下什么关键,只把半截子前情告诉表哥,让你来当马前卒。”
☆、第61章 颠倒黑白
徐弘一脸怔愣站起来,在屋中踱了两圈,问道:“这中间到底还有何隐情?”
周瑛本来准备端茶送客,见徐弘确实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才道:“表哥只知道方玉香失踪,她父母多方寻找,恐怕并不知道,情形已经反了过来,她是逃回来了,但她父母却失踪不见了。”
徐弘有了不好的预感,喃喃道:“难道是……”
周瑛却问道:“敢问跟表哥提起此事的,可是泰安州的知州徐继年徐大人?”
一听周瑛连人都猜到了,徐弘的预感更加不妙,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正是此人。他是我徐家旁支一位族兄,家中贫寒,却勤敏好学。丙申年间他考中了进士,短短十余年,就从八品经历,升到如今的五品知州,这中间固然有徐家照拂,但根子上到底还是他本人才干卓著。”
周瑛掐指算了算,大陈吏部三年一考核,按徐继年这升官速度,中间着实跳了几等。徐家在朝中虽然确有权势,但从徐继年一开始只是个八品经历来看,徐家最初恐怕并不看好此人,否则也不会不帮着运作一二,任由他起始点如此之低了。徐家的关照寥寥,他能从一员小吏,升到知州这位置,掌一州治理,固然可能是会钻营的原因,但恐怕也确有些真才实干。
但不管徐继年爬上来得有多艰难,都不是他如此对待百姓的理由。
周瑛说道:“既然如此,表哥不妨回去问问,一介小民的失踪,缘何劳他这位知州大人记挂。而且,他又是出于何等原因,才瞒下了当中关键,唆使表哥朝我要人。”
徐弘沉默半晌,“你既然这么说,恐怕心里已经有底了吧?”
周瑛看了徐弘一眼。徐弘这些年也没出过京,要说他能跟千里迢迢外的泰安州的事有瓜葛,周瑛是再不会信的。既然徐弘本人并不知情,周瑛一则为着往日的交情,二则也是为卖徐国公世子一个面子,提点道:“我心里有没有底不要紧,关键是此事已经上达天听,父皇心里有没有底。”
徐弘不由微惊,“陛下也知道此事?”
周瑛轻声一笑,“要不然表哥以为,这位徐知州为何劳师动众,说动你来跟我要人?”
徐弘一细思量来龙去脉,不由悚然而惊。徐继年虽然官至五品,已经半只脚踏入了朝中的政治核心,但于徐家来说到底还不算什么,就算出了事,壮士断腕,也不会伤及徐家根底。可要是让皇帝知道,这中间还有他徐弘这个国公府世子的事儿,徐家可就不会那么轻易过关了。
徐弘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对周瑛长揖道:“此番是我莽撞,多谢表妹指点。”
“表哥何必见外。”周瑛端茶笑了笑,又道,“此事父皇还在调查,知者寥寥……”
徐弘闻弦音知雅意,保证道:“表妹放心,我定不会声张出去,给表妹添麻烦。”
周瑛含笑点头,其实她也不过白嘱咐一句。此时距她禀报给皇帝已过了一天多,以皇帝的效率,想必查得已经差不离了。而徐继年能出此下策,恐怕已是无计可施。就算徐弘透露出去,他徐继年还能跟皇帝对抗不成?而徐弘也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时候往哪边站。
果然在徐弘告辞之后不久,皇帝就派人来请,周瑛略作收拾,就去面见皇帝。
周瑛进屋之后,扫了一眼,眼神不由一顿,这一回皇帝并没有置屏风。
皇帝独自坐在屋中,原本的颜色看不出喜怒,但见了周瑛之后,就露出笑来,指了指下首的座位道:“小七来了,坐到朕身边来。”
周瑛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深深一福,“多谢父皇。”
皇帝含笑受了周瑛一礼,才把周瑛叫起,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没赘言什么,只唤乔荣叫人。
乔荣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唤了一人过来,正是许久未见的丁唐。
周瑛微微有些惊讶,虽然起头的玉香只是一介平民,但经黄谦初步调查后,已经牵扯到了一县父母官,而看徐弘特地拜访,恐怕也跟一州知州脱不了关系。
若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最后恐怕一州上下的官员都要经历一次大清洗,这种事皇帝竟也交给丁唐来办……上一回是涉及皇家隐私,这一回是干系朝中动荡。不管丁唐是一早就得了皇帝信任,还是上次差事办得好,水涨船高,丁唐此人的前途都可见一斑。
丁唐见到周瑛在座也有些意外,但面上一如往常,向皇帝禀报道:“陛下,经臣调查,方玉香所言属实,其父方柄确系乙未年间秀才,其人清贫守旧,并无恶习。方柄七天前被捕入狱,也确是无辜被抓。据抓他的差役所说,因其状若乞丐,有碍观瞻,才将其入狱。”
皇帝冷笑道:“朕竟不知道,大陈什么时候有了这一条律例。”
丁唐停了停,才愈发躬下身道:“至于方玉香的母亲刘氏几天后被捕,则据称是在牢前闹事,冲突之间打到了狱卒,才被抓了进去。牢狱地处偏僻,除了狱卒,当日再无其他人看见。而刘氏已经病重昏迷,无法再征得证词。”
周瑛心中一动,问道:“我记得方玉香说过,当日有邻居陪她母亲来探监。”
丁唐回道:“臣正要说到此人,这位邻居名叫郭忠,与方玉香有过口头婚约,但在方玉香失踪期间,其母为郭忠另定了一桩亲事,而在几天前,郭家突然大手笔办起聘礼。臣觉得蹊跷,命人再次提审郭忠,却不想一夜过后,郭忠就在打水时,踩到了井边的青苔,失足落井而亡。郭忠在第一次提审时,倒是作证刘氏并未与狱卒起冲突,但其人已死,证词也即作废。”
听了这番话,周瑛对玉香那一日眉宇间的怅惘,也明悟过来。而徐弘,准确的说是徐继年,为何知道玉香失了清白,也就有了来由。而至于郭忠的死,恐怕也是被灭了口。
而丁唐所说也证实了周瑛一部分猜测,只听他道:“郭忠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听到这儿,周瑛不禁有些后悔,难道是昨日她跟徐弘说的走漏了消息,才致使徐继年狗急跳墙?虽然郭忠背信弃义,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但到底算此案中证人……
然而丁唐又道:“而失手把郭忠推落井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忠的母亲。”
怎么可能?周瑛不由睁大了眼。
丁唐见周瑛惊讶不解,遂解释道:“据郭忠父亲招供,郭忠一直不喜郭母为其说得另一桩亲事,而在见到方玉香回来后,更是有了悔亲之意。郭忠屡屡提到方玉香处境可怜,试图说服郭母改主意,某次失口说出方玉香失贞一事,更惹得郭母不满。”
丁唐又道:“而在郭家一家被提审后回去当晚,郭母数落郭忠不该多嘴,失口带出有人拿着大笔银子,打听方玉香的行踪消息,言称定是方玉香其行不检。郭忠这才明白家中缘何突然有了大笔银子置办聘仪,两母子间起了争执,郭母失手将郭忠推落井中。”
周瑛靠回椅背,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丁唐见周瑛再无询问的意思,又继续道:“而那个拿银子打听方玉香消息的人,由郭父形容,画影图形之后,臣根据这副画像,追踪到桃溪县县令的师爷身上。而这位师爷也供认不讳。”
皇帝皱眉问道:“桃溪县令是否知情?”
丁唐点头道:“知情。据师爷供认,在数日前方玉香前去探监,并标明身份后,正是桃溪县令为免事情扩大,下令捉拿方玉香。也是桃溪县令在方玉香逃走后,私下着人打探,试图将其抓回。”
皇帝紧锁眉心,“那桃溪县令可曾招供?”
丁唐又道:“桃溪县令冯安宣称,方秀才和刘氏被抓一事他并不知情,而事后抓方玉香,也是以为方玉香空口污蔑,扰乱公堂。冯县令只道自己刚知道来龙去脉,言称自己管教不严,致使属下疏忽犯错,深觉自己有负圣恩,故而脱下官服,摘下官帽,向陛下请罪。”
这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本事,可实在让周瑛长了见识。
☆、第62章 自相矛盾的聪明人
其实案子查到这地步,已经不是桃溪县令冯安空口说不,就能否认得了的。更何况在这个皇帝集权的年代,朝廷命官涉案,证据确不确凿,嫌疑人认不认罪,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皇帝如何作想。只要皇帝认为你有罪,就算你说出花儿来,也照样在劫难逃。
只要皇帝有令,丁唐自会拿出看家的本事,撬开桃溪县令冯安的口。冯安虽然只是个区区七品县令,但到底是朝廷命官,按理说要交由大理寺审理,才是正常流程。如今丁唐出手审问,其实并不名正言顺。先前皇帝让调查玉香爹娘入狱一案倒罢了,查问冯安毕竟只是擦点边,但要正式提审并大刑伺候,没有皇帝允许,丁唐若动手,绝对会招来御史台的弹劾。
周瑛的视线从静立候命的丁唐,移到沉吟不决的皇帝身上,最后收回目光,翻了翻丁唐呈上来的卷宗,心中一动,问道:“刘氏病重昏迷,没有口供倒罢了,怎么方柄的口供也没有?”
丁唐迟疑了一下,说道:“启禀公主,这也正是疑点之一,方柄失踪不见了。”
周瑛惊讶极了,连声问道:“方柄不该在牢里关着吗?牢门锁着,狱卒看着,这层层守卫的,怎么会失踪不见?是越狱了吗?他一个弱书生,总不会飞天遁地吧?抑或是有人劫狱?”
“无人劫狱,也没有越狱的痕迹。”丁唐犹豫地望了一眼皇帝,沉默片刻还是续道,“而且除了方柄,同期被抓入狱的乞丐流民也都不见了。据狱卒所说,是已经期满放了人。但臣派人去找,却没发现哪怕一人的踪迹。而因为这些乞丐流民无亲无故,一直也没人报案他们失踪。”
“他们是真的失踪了吗?”周瑛一想这么多人同时没有下落,心里隐隐有点瘆得慌,她勉强笑着问道,“会不会是都迁去其他州县了?毕竟泰安州明确不欢迎乞丐流民,他们想留也留不下来。”
“公主说得也有道理。”但丁唐紧接着就道,“但一个偷偷留下的都没有,这可能吗?”
周瑛不由沉默下来。
皇帝倒是处变不惊,安抚地拍了拍周瑛的手,问丁唐道:“那爱卿又是如何以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