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盒子的问题,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只能这么假设:颜琊原来根本没想过时隔百年宇文景还会去寻盒子,所以压根儿没准备应对的答案……我对颜琊有始无终的行为极为不齿,写一封信能花费她多少时间,就算实在挤不出字,随手写一句话也成啊——现在倒好,最大程度地刺激了宇文景,彻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我低头瞪视空盒,脑中闪现颜琊拿出盒子的几幕画面,那时她桌上的笔墨明明是润过的,还有一些像是写坏的信纸……说明她有打算写什么,莫非最后改了主意?
  待我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视线在盒中的籀篆文字上停留了许久——这个字,我应该认识的,但跟我所熟悉又有着些许的不同……
  “宇文景,你识字吗?”我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想说什么?”宇文景哭红的眼眸睨了过来,充满噬人的光芒——很明显,他对我破坏了他努力营造出的自怜自哀的气氛感到不悦。
  “我刚开始学籀篆文,要我说,籀篆文真麻烦,粗细不匀,字体繁复,偏旁还常有重叠,最重要的是没点、没勾、没撇、没捺。”我本来还想扯一些废话,但发现宇文景的眼神越来越骇人了,只能长话短说:“你的姓与名,以籀篆体写出来,应该与正体的字样,大不相同吧!”
  “这是她帮我取的,她说复姓高贵,但我一直怪她,因为我真正想冠的是‘颜’姓啊……”宇文景低声喃道。
  “本朝延用了前朝的所有复姓,却从没听过其他‘宇文’姓氏的人,所以‘宇文’是她为你一人想出来的。你从没问过她,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地给你取个名儿吗?”
  宇文景默然摆首。
  “你看看盒内这个字。”我随手一指。
  “她用的所有器具上都会有‘颜’字的。”宇文景无力地接道。
  “你仔细看看,这个真的是‘颜’字吗?”我将盒子推到宇文景的眼前。
  “这是……”宇文景不可置信地将盒子捧了起来。
  “这就是她的答案——你一直就是她颜家的人。”在籀篆文里,“颜”字可被拆分为左上左下及右三个部分,由于没有点与撇,所以字形要比正体字复杂许多,只要加上三横,就能成为“文宇景”。
  “宇文景,你现在有心情继续修行了吗?”我发现,我真有劝学的潜能啊!
  “修行?纵然修得天道,她也不在我的身边了,天地间还是就我一人……”宇文景紧紧抱着盒子,又哭又笑。
  我怒!我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到舌头都抽搐了,宇文景居然这么不给面子,顶多从将死之人退回到先前半死不活的状态……
  干咳一声,我卯上全力:“我知道很多人修行都是打着‘渡众生’的旗号,可你能不能为了找到她而修行呢?你不能否认,以你当前的道行,要在茫茫众生中寻到转生的她,成功率是微乎其微的。”
  “为找她而修行?”宇文景终于肯施舍我一眼了。
  “我不清楚修得天道是不是一定能找着她,但你为何不试试呢?”不知道修成天道,能不能帮助魂灭的颜琊重新为人。
  我不负责地傻笑,宇文景陷入了沉思……
  三百年的时间很长,足够一个王朝覆灭,另一个王朝昌盛;三百年的时间很短,只来得及褪尽激情与冲动,而更为深沉的感情却保留了下来。三百年的现在,宇文景的情,无根亦无果,但,痴情的泪,终有一天能流干的——把一切交给时间去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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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地牢,正赶上夕阳在天际撒在最后的余晖。我的脚步很慢,不是不想早点见到墨台妖孽,只是必须先理清紊乱的心绪。
  宇文景与颜琊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童话,也许在相遇的一瞬间,就已注定了他们无疾而终的结局,即使再经过数百年,宇文景等来的,依然只会是寒冷的失望——既然如此,为何不潇洒地遗忘呢?我由衷地希望,宇文景能抛下沉重的情爱专心修行,在百年或者千年之后,修成天道的他,在广袤的天地间,寻到颜琊破碎的魂魄,然后依偎着彼此的体温,遥看红尘……
  “切,我又不是宿命论者!”我摇头晃脑,遏止了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眨了眨眼,觉得眼中太过湿润。
  “玄,你从什么时候知道宇文景是蛊物的呢?”假山石堆后面,毫无预警地冒出一张桃花脸。
  “颜煜,你又跑来偷听了!”我紧紧捣住扑腾的小心脏,咬牙切齿说道:“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出房间要记住罩面!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师父,”颜煜温顺地改了口,嘟囔说道:“我急着来通知你,你的……夫君醒了。”
  “算算时辰,他确实该醒了。你在屋里等我就好,没必要特地跑出来的。”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我在屋里呆着也帮不上忙,所以……那个,你说过,带我回皇都,陪我修行,我记得,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你说到一定会做到,是不?”颜煜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在你心里,我的信用度很低吗?”我不就是骗过颜煜几次而已嘛,至于几次……一时间,还真数不过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夫君不喜欢我,怎么办呢?”颜煜喃喃。
  “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猛然想到颜煜的另一个身份——颇受懿渊帝“器重”的祭司,我噎了噎,勉强说道:“你不要想太多,跟着我混就好,我会罩着你的。”走一步,算一步,等我实在罩不住的时候,再烦恼。
  颜煜似乎没发现我的心虚,放心地点了点头,细长的凤眸弯如弦月。
  “你为什么不告诉宇文景,我的太祖母已经魂灭了呢?”颜煜跟在我的身后,好奇地问道。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因为,我不小心忘记告诉他了!”我始终保持仰首望天的姿势。
  身后的人儿,一下没了动静,我仍没有回头,只是驻足等待,良久,才听到颜煜软软的声音:“你是个好人。”
  “你不会现在才发现我是好人吧?我的心,从来就跟我的脸一样善良。”
  “玄……师父,你……哭了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哭?我只是正好抬头,被雨淋到脸了!”
  “雨……下得真大啊!”
  “最可恶的是,光淋我一人!”
  都怪宇文景不好,没事跟我说那么多干什么,害得我的心态越发苍老了——也许,我该借机给颜煜好好上一课,杜绝他步上宇文景的后尘,当然,这要等到“雨”停以后……
  ☆、68睨姻缘梅子青待黄(夫妻窘章)1
  夜太黑,月儿被厚厚的积云遮住了,一丝亮光都无法透出。
  “生死门”后山,断崖处——
  “墨台烨然,你逼人太甚!”利剑化为一道寒光,径直刺出。
  仅仅眨眼间,原先一面倒的态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墨台烨然一双水墨美眸陡然圆睁,难以置信地瞪着凭空出现用自己的身子接下他致命一击的男子,这个人是……“阴阳卜”宇文景?!
  他注视着宇文景无力地瘫倒,视线徐徐下移,落在了胸前的剑刃上——霎时间,一股热气倒冲心田,他不禁头晕目眩,耳边传来不远处的夏枫的尖叫。
  双手紧握剑柄的,是“生死门”的掌门药光,她的长发散乱,全身血迹斑驳,样子相当狼狈,全然不见平日的雍容尔雅。
  “听说你于年前成亲了,不知你的妻主是怎生模样的女子呢?”药光双手紧握剑柄,目光扫过地上气若游丝的宇文景,脸上疯狂乍现:“过几日,我定当亲自上门拜访,送上今日之事的回礼。”
  墨台烨然涣散的神智在惊闻药光不掩杀意的话语之后倏然凝聚,十多年来,他不是没有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经历,只是情绪从未有剧烈的起伏,唯有现在——他,打心底地发慌了!
  他如何能放下府里那个胆小怕事的女人,他若倒了,她要怎么办?谁人能护她不落入药光或者其他人的股掌之中呢——他极度怀疑自己上辈子欠了她,不然为什么连死都不能死安稳。
  墨台烨然的眼中露出凛冽的杀机,趁着药光尚未抽剑逃离的瞬间,跨前一步,不顾长剑完全没入胸膛,用尽十成的力道击向药光的胸口。
  药光倒下了,始终不肯瞑目。
  让她如何不怨不恨啊,苦心经营二十余载,终于一朝出人头地,然而即使坐上掌门之位,她犹不满足,因为她已经付出太多太多,如果不继续向高峰攀爬,她不甘心啊!是的,她几乎倾尽了所有,甚至欺师叛亲,她永远忘不了她将与她情同手足的掌门师姐摁进后山的月湖溺毙时的情景——
  “人的命啊,那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如果你只有七尺命,就千万别妄想能爬到一丈高。”她还记得,这是师姐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原来,她争了一辈子,终是争不过命啊——一切,皆成空……
  墨台烨然踉跄地连退几步,绷紧的身子渐渐虚软,全身的力量好像正随着鲜血的流出而消弱,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隐约瞅见秋梅她们慌慌忙忙地朝他奔来,昏昏沉沉的感觉逐渐侵蚀他的意识——
  以前,他能说自己不怕死,因为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就是:强者生存,弱者必死。既然他会被杀,说明他是弱者,死是理所当然的下场。但现在,他恐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多了牵挂,对他的……妻主的那份念想。
  他想知道,若他死了,她会难过吗?会有多难过呢?其实,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希望她难过,但又生怕她一点儿都不难过……就是这么矛盾呵!她的心思埋得太深,他看不透,也捉摸不透。
  说来可笑啊,早已习惯掌控一切的他,竟然没有把握抓牢自己的妻主,也许初时只是几分不确定,却进而发展到现今的慌乱无措的境况——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有了情?又是什么时候,这份感情开始失控了呢?
  难道单单因为他与她是拜过天地的夫妻?
  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是那种视妻主为天的传统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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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城,墨台府——
  “……主子,盐运使司运的事儿,还请您示下。”书房内,春莲毕恭毕敬地站在屏风外,余光瞄到八仙桌旁的夏枫正往云黄瓷碗中舀放红豆汤,屋内浓郁的甜腻味,使她不可抑地皱了皱眉头。
  等了许久,屏风之内仍未有动静,春莲无声地冲夏枫递了一个眼色,夏枫轻轻颔首,端着瓷碗走进了屏风。
  衔草鸳鸯纹屏风后,一袭黑绫褂衫的墨台烨然单手侧支额角,倚靠在绣榻上闭目养神,他的眉心微拢,不点而丹的薄唇轻抿,如玉的面容染了几抹倦意。
  “主子,用点红豆汤吧,补气养血。这些天,您的面色一直不好。”夏枫将瓷碗轻轻平放在榻前的根雕木几上。
  墨台烨然缓缓张开瞳眸,眼中是初醒时的盈盈水漾,却清楚地露出不悦,连带语气也透着恼意:“那个女人,每晚都要折腾几次,每次都会把我弄醒,你说我的面色能好吗?”
  “主子,自打您成亲以后,白日里总是恹恹不济的,这还不足半月光景……”夏枫下意识地接口,忽然接收到屏风外春莲的迭声干咳,恍然觉察主子说的似乎是闺房内的私密。他虽然尚未出阁,但长年钻研医术,于闺房之事倒也略知一二,随即粉颊泛红,神态扭捏。
  “可气的是,天亮起身以后,她跟没事人一样,压根不记得自己昨夜干过什么。”墨台烨然依旧态度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主子,您……不能太由着夫人胡来啊,虽说新婚这般缠绵,是属情理之中,但也该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有所节制……”夏枫犹豫片刻,吞吞吐吐地劝道。
  在人前,主子与夫人一向相敬如宾,没想到关上房门之后,竟是截然不同的火热景象。只是想来奇怪,主子从来就不是予取予求的性子啊,莫非床第之间,终究是男子容易吃亏……
  墨台烨然稍加沉吟,低声喃喃:“我果然应该将她赶出房吗?这就需要从长计议了,我能不在意府里那些亲戚的耳目,却独独不能无视义爹的眼线——义爹现在仍不肯认同我的这门亲事,频频来信召我回皇都。”
  “主子,您又没给夫人纳侍君,要往哪儿赶夫人?总不能往府外头啊!”夏枫奇道。
  “什么侍君?什么府外?”墨台烨然侧目瞪向夏枫,语气不善:“你的意思是,倘若换个人睡她边上,她就不会惊梦了?”
  夏枫面露愕然:“惊梦?夫人晚间会惊梦?”主子的话头转得真快,他有点儿跟不上了。
  “就是明明睡得好好的,却猛然坐起身,不喊也不闹,只是静静坐着,约莫一盏茶时间再重新躺好。如此折腾,一个晚上少则一两次,多则四五次,次日问她,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墨台烨然烦躁地说道:“我一向浅眠,每每她有动作,就会惊动我,这几日晚上,我根本就没怎么睡。”
  夏枫差点咬到舌头,敢情之前主子说的与他答的,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他迟疑地说道:
  “惊梦,不外乎两种缘由,一个是因为心中有忧惧,另一个则是不适应新的处所。若说夫人在这儿住不惯,可就奇怪了,秋梅之所以将东院布置为新房,就是因为东院的朝向跟构造与‘生死门’内夫人住的院落极为相似,院里屋内的摆设也都是尽量依照夫人原先的习惯来装点的。”
  换言之,毒玄之所以惊梦就是心有忧惧了?!她在害怕什么?怕……他吗?他把她救出“生死门”,他保她衣食无虞,他委身下嫁于她,她还有什么不满的?每次见到他,都跟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战战兢兢的,让他看了就火大。
  瞥了一眼仍在苦苦思索的夏枫,墨台烨然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心中明明怒极,唇角却自然而然地上翘,似笑而非笑:“依我看,夫人就是因为住得太习惯了,所以才惊梦。让秋梅重新布置一个主院,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有一处地方与夫人以前住的院落相仿。”
  “主子,没一处相仿的话,那夫人的吃食、裁衣以及所用器具,是不是也要全部撤换了?”夏枫不疑有他地问道。
  墨台烨然一怔,丹唇轻抿,模棱两可地说道:“其它的……还是凭就她的喜好吧,不然她以为我苛虐她。”
  夏枫领命退出了屏风,春莲不失时机地开口:“主子,盐运使司运那边,要尽快处理。”
  “盐运使司运?那不是该江南都御使去管吗?”墨台烨然不耐地反问,他手头的事情从来就不少,如今又多了一个妻主惹他心烦。
  “皇都来密函了,说现任盐运使司运是太史府出来的,朝中干系者甚多,倘若敕令江南都御使过堂提审,唯恐牵连过广。”春莲一板一眼地说道:“主子,这事就交予我去办吧。”
  墨台烨然没有立刻回答,不紧不慢地吮了一口红豆汤,冲喉的腻味令他蹙了眉,他不是很喜欢甜品,但他知道毒玄嗜甜如命……说起来,午膳过后似乎就一直没瞧见她——
  “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跟着夫人吗?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夫人呢?”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夫人说她去梅苑赏景,所以现在应该还在那儿呢!”春莲连忙应声。
  “赏景?她还真有闲情逸致啊!”墨台烨然冷哼,过了一会儿,利落地从榻上起身下地。
  “主子,盐运使司运……”春莲不懈地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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