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至于无用的锅碗瓢盆,都被当场砸的稀烂。
众人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满地酱油、米醋和烂菜叶子,可以说是一片狼藉。
杨休羡不解地看着万达,搞不清他在打什么主意。
万达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灶台旁的的一只硕大酱色大水缸。
可能因为过于老旧,加之分量太重提不起来,因而逃过了抄家那一拨打、砸、抢,倒还留在原地。
走到空空如也的水缸旁,万达蹲下身,先是伸手敲了敲,接着摸了摸缸沿,微微笑了笑。
转身让高会把它给砸了。
这大米缸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高会一只手就轻松提了起来,往地上一扔。
陶制的大缸顿时被砸的四分五裂。
数不清的,被折叠成小长条的牛皮纸从里面纷纷飘落在地。
众人面面相觑。
知道么我之前在霸州打工的那间酒楼的老板非常惧内。我们老板娘的绰号是霸州母虎。她在街头叫我们掌柜一声,霸州城楼子上的守卫都能听得见。
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我们掌柜的偷偷藏私房钱。
万达一页一页地将这些牛皮纸归到手里,无不怀念地说道,有一回我在舀米的时候,突然发现米缸的缸沿上有一个缺口,就告诉掌柜,这米缸裂开了,快去找个人来补缸。谁知道
万达拿起一块陶片,笑道,掌柜的当下就给了二十个铜板,让我只当没看见。尤其不能告诉我们老板娘。
万达指了指手里中空的陶片。
那米缸是特制的,外头看着和普通的大缸没有区别,实际上这缸沿是内空的,这里有个缝儿可以把铜板扔进去。我们掌柜为了藏私房钱,特意找人烧了这么一口,每天都往里面偷偷扔铜板。经年累月下来,那口缸的夹缝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铜钱了老板娘就算天天往后厨跑,都没有发现这个眼皮子地下的秘密。
唯一的疑问就是他怎么瞒着老板娘把里面的钱拿出来。
哦~~
大家都是男人,瞬间就明白了。
杨休羡上前,取过两张纸条打开。
上面果然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堆数字。
而且每一页的右下方都标着甲一、丙十四等编号,看来就是页码。
这样的水缸在厨房里不止一个,有些里面已经空了,有些里面还盛着水。
尉们把一口口大缸斜着推到厨房外的空地上。
在把水全部倒干净后,学着高会刚才那样把缸砸碎。
破陶片和牛皮纸片散了一地。
想不到吧,这马侍郎化整为零,将牛皮纸做的账本一页页撕开后,折成纸条,扔进了水缸的缸沿里。牛皮纸防潮,放在水缸的夹缝中,哪怕着火都不怕。想要拿出来的时候,只要找个借口把缸砸碎就行了。关键是根本没有人会想到水缸里另有乾坤!
万达捏着纸条,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杨休羡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自从目睹了马家被抄家,万千户第一次去了诏狱后。虽然每天进进出出和往常一样和众人打成一片,但是眼睛中却少了过去的神采,就连脑袋上那根总是不服气的头发都支棱不起来了。
现在这样笑起来眼睛有星星,活像是偷了腥的猫儿的万达,才是他熟悉的万大人。
去时两手空空,回时满载而归。
就是这样,二公子这次,可以算得上是首功了。另外锦衣卫派去保定府马大人老家的那批人,已经在其庄子上发现了制造假银锭的作坊。加上这几本整理好的账本,假银案彻底告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新一代东厂的厂公怀恩,恭敬地对着朱见深说道。
在锦衣卫的最高层目前还没有插入自己心腹的前提下,也只有让东厂来监督北镇抚司如何办事了。
如此看来,小郎舅倒算是朕的福将了。
放下手中握着的笔,朱见深抬头,接过怀恩适时递上来的手炉,垂下眼睑,微微一笑。
能在锦衣卫那些老手们都一筹莫展的时候,独辟蹊径,拔得头筹,不是福将是什么?
说起来,上次能够如此顺利地废黜了吴皇后,里头也有小郎舅的一份功劳。
朕不能决定自己娶谁做皇后,还不能决定谁不能做皇后么?
废后一举,夺回牛玉手中的权利是一回事。
更加重要的是,年轻的天子张开龙爪,露出牙齿,向他的母后,和那些觉得自己年轻,又常年被拘禁在宫内,就可以随意把控的朝臣们看看真龙天子就是真龙天子,绝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把控操纵的木偶。
这件事情解决之后让小郎舅去一去广西吧。哦,还有他之前说过的那个杨试千户,不是说挺能干的么?一块去吧。
朱见深轻轻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淡淡的褐色眼珠里倒映着桌上琉璃盏内的烛光。
希望他能给广西的百姓,给大明也带来福气。
是。
怀恩低下头。
怀恩伴伴,来看看,朕的这副新作如何?
朱见深对他招了招手,怀恩上前两步,看着案几上铺陈的书法。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陛下这,这可是于尚书的《石灰吟》一诗?
看到书桌上这一副笔势凌厉的书法,怀恩立即猜到了朱见深正在烦心的事情。
据说这首诗,被于尚书亲笔提在于府墙壁上。日夜吟诵,以铭心志。
说起这位前朝老臣,朱见深感慨不已。
要说这几天,朝堂上发生的最激烈的争斗,莫过于是否要为景泰帝时期的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平反了。
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先帝英宗被迫北狩,滞留北地不归。也先更是三番四次以先帝为质,向朝廷索要大量珍宝钱财。
朝内一片人心惶惶,大臣们多次上书,请求当时的孙太后下旨南迁。
于大人力排众议,坚守京师,誓与北京共存亡。又将英宗朱祁镇的弟弟,当时的郕王,后来的景泰帝朱祁钰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原兵部尚书邝埜战死,被临危受命为兵部尚书的于大人,亲自率军二十余万,击退瓦剌大军,成功保卫了北京,并且严词拒绝了也先的敲诈。
也先无奈,只得放回父皇英宗。
在回到北京后,英宗被弟弟景泰帝尊为太上皇,软禁在南宫之内足足八年,朱见深不久后也被剥夺了太子之位。
八年前的夺门之变后,父皇夺回了皇位,于谦就成为了被清算的对象之一,被构陷下狱。
朱见深清楚地记得,父皇复辟后的第二天,就传来于尚书被杀的消息。当时的他依偎在万侍长的身侧,听见这消息,亲身经历了北京保卫战的两人,皆是无法接受。
除了于谦,当年在国家危亡之际,拥立景泰帝登基的朝臣和官宦们,也都被严酷清洗,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年上城杀敌,守卫北京的功臣。
父皇不是不知道于谦于国有功,但是不杀于谦,他夺门之变的复辟之举就师出无名。
这位慷慨激昂,血荐轩辕,为国为民付出一生的士大夫,一生两袖清风,无愧天地人间。
他死后,抄家的锦衣卫们去到东仁寿坊,发现家徒四壁,无物可抄。
当年景泰帝赐给他的袍服、银锭等物件,都完整地封在箱子内,供在专门的房间里,从不取用。
只有这一首充满了浩然正气的《石灰吟》,被写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映着惨淡的白月光,让人敬佩不已。
其实英宗何尝不知道于谦是个亘古未有的大忠臣,揽大厦于将倾之际,但是承认于谦,便是否定自己。
父皇弥留之际,命太监牛玉,将已经监国一段时间的朱见深召到榻前,要口传遗诏。
牛玉奉旨在旁记录。
这个大明帝国的主人,两次登基的男人,瞪大了眼睛,对着泣不成声的皇太子说道。
儿即位后,永当铭记。景泰之案,千秋万世,决不可翻!
只有三十八岁的朱祁镇不甘心地望着龙榻上金色的帷幔,在说出压在心头八年的一句话后,闭上了眼睛。
床头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飞龙,承载这位还在盛年天子的灵魂,飞出紫禁城,飞到他曾经那么向往的山河。
那里他有凤阳的老家,有作为一个汉人皇帝心心念念想要收复的河套,还有他每每梦魇时都会梦到的,北狩了一年的那块草原
是的,父皇,千秋万世,决不可翻!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牛玉在旁执笔记录。
他曾经亲口承诺过他的父皇,永远不为景泰帝的那些英灵洗冤。
但是现在,他决定不遵守这个承诺了。
朕,要为于尚书雪冤,要为他立祠,要向整个大明的人表彰他的功绩。
朱见深说道。
哪怕那些朝臣们,说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对先帝的背叛。
圣人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先帝过世还不满一年,尸骨未寒,作为儿子的他这样做,是在鞭自己父皇的尸!
但是他必须做!
他是父皇的儿子,更是大明的天子,天下的主人。
他不能凉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他不能凉了愿意为国请命的忠臣的心!
他们才是大明朝的脊梁,是他们撑起了大明的每一寸土地。
陛下圣明!
怀恩双眼含泪,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第16章 除夕之夜 上
在铁一般的证据之下,马侍郎不得不将一切和盘托出。
马侍郎在他的老家,一个位于保定府新城县的庄子里,秘密派人建造了一个小型的作坊,生产注铅假银。
邓翔带人前去查抄的时候,那边的人还没有收到风声,一群工人正干活干的热火朝天,被逮了个正着,人赃并获。
一般小贼为了尽快把假银脱手,都不会制造完整的银锭,而是碎银居多。
但是马侍郎的胆子特别的大,因为他压根不怕这些银子被使用出去理论上,它们应该躺在内库的库房里很久很久,轻易不参与到流通环节中来。
只要它们能够被顺利收进户部银藏,之后的事情,就容易的多了。
户部是国家的银袋子没错,但是户部的银库实际上有内、外之分。除了银子,还有各色布料、粮草、珍宝等等,品种丰富,不一而足。
内库全称内府各库,位于皇城内部,由宦官管理掌控,用于宫内供给,和皇帝御前赏赐之用。
外库全称太仓银库,位于户部衙门后方,用于军备和全国物资调配,就是所谓的国库。
其中的内库,基本上就是属于皇帝陛下的私产。
而那些在马家庄园里制造出来的假银子,在户部被做了手脚调换后,堂而皇之地进了皇城。
被马侍郎买通的内库司库太监,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他也压根不害怕会被发现。
之前说过,内库的银子多用于皇帝赏赐。而这些被赏赐的官员,在得到银子之后,压根不会,也不敢使用。
通常都是在家中筑起专门的院落、房间,将之高高供起,以感念皇帝的恩德。
若涉及到后宫采买,宫廷翻修,需要花到真金白银的时候,被收买的司库自然会拿出内库内储存的真银锭,以供花费。
明代前几任的皇帝还是节俭居多,内库至今还存有打着永乐年间标志的库银。而马侍郎也没有丧心病狂到将所有入库的银锭都换成假的,所以那么多年,出库的库银都没有被发现任何问题。
这位马侍郎是在英宗晚期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根据其口供,结合账簿,这一招偷天换日至少已经进行了三年,牵涉到的金额高达二百万两白银。
二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今天新皇登基,又册封了两次皇后,整个内廷的用度加起来,不过也才两百万两而已,国家一整年的军饷不过三百万两!
三年里,马侍郎用这种类似于老鼠背米的方法,一点点地蛀空了内库,蛀掉了一年整个皇宫的用度!
这次之所以会事发,是因为人心不住蛇吞象,马伟的侄子王文宝虽然负责最重要的入库环节,但是在分赃的时候得到的却是马家三人中最少的。
不甘心的他,又买通了在保定庄子里的工人,私自夹带了一部分假银成品出来。然后自己通过关系,卖给京郊的地痞流氓这件事就连马氏父子都不知道。
若不是那个姓候的在临水居茅厕诈骗的时候,被万达和杨休羡逮住。这个持续了已经三年的狸猫换太子之计,还不知道会继续多久,搬空多少内库银两。
看到袁彬呈上来的奏折,朱见深简直是气笑了。
户部的官吏,内库的太监,沆瀣一气,将皇帝的钱当做自己的钱,搬起来毫不手软。
一想到父皇在最后两年封赏的那些功勋老臣,边军将领们手上拿的居然都是假银身为皇帝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有何面目对他们吐出真相了。
说不定人家早就发现了,只是碍于这是皇家赏赐不敢说吧。
这还不是让朱见深最为愤怒的,最关键的是
这次被发现的假银案,已经影响到了他接下来预备对广西用兵的大事了。
广西瑶乱,祸害已久,已经成为大明西南角的一根刺,扎的几代明朝帝王都心痛不已。
从洪武年间开始,就有大藤峡的侗人不满朝廷对当地土人的压迫,聚众截杀县令,夺走官印和朝廷的诏书。接着又发生了宣化府的当地土人攻打南宁城事件。
在洪武十九年,大藤峡的瑶民因为朝廷强征赋税,侵占山林。集体起义后,杀死了广西布政使司参议。
不久之后,更是将朝廷前来平叛的壮族百户覃福,当众碎尸万段。
据说覃家的家人前来收尸的时候,除了覃福的指甲,居然找不到半点剩下的骨血。
到了永乐年间,永乐大帝朱棣又是围剿,又是诏安,却始终不能拿下大藤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