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3)

  南京兵部
  议事堂内,一干武将按资排座,誊写着《方略》的折子,在众人手中逐一往下递去。
  众将士看过之后,纷纷表达意见,不是复述邱浚的论点,就是说些大同小异的观点。
  总而言之,围而不攻的大致方针,受到了众人的一致首肯。
  没有想到,大统领韩雍,居然会在此时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连陛下和阁老们都赞许的方针。
  所谓两广合围,说的轻巧。难道在座都忘记,如今叛贼可不止在两广地区了。湖南、江西,绵延数千里的大山上都有叛军。若是合围,难道湖南和江西就不需要合围了么?若是这样,不过就是把在两广为祸的贼子分散到周围各省而已,这算得了什么合围?
  韩雍虽然自己是进士翰林出身,骂起同为翰林的邱浚来却是半点都不饶人。
  他站了起来,指着大堂之上高高悬挂的《大明西南州府舆图》,厉声骂道,这邱翰林书念得多了,被字迷了眼,怕是看不懂地形图了。诸位将领都是多年老将了,怎么能只看文章的表面功夫呢?
  从这儿,到这儿
  他指了指两广之间的距离,又点了点中间大藤峡所在的位置,大声说道,绵延数千里,且都是山区。我军若是真的一路围剿,随着贼人入山。莫说什么三五年,就两广的天气,加上山林中的瘴气和热毒,只消一个夏季,就和之前的几次失败的围剿一样,将半数以上的力量都消耗殆尽。
  众将士闻言,皆是无语。
  我就不说别的。这合围需要多少人马?多少军粮?多少补给?这邱翰林可算出来了?
  韩雍双手一摊,冷笑道。
  现下已经四月,距离陛下正月里正式确定对广西用兵的决议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凑足粮草呢!
  若不是因为粮草迟迟未决,大军人数未满。他们早就从南京开拔往西去了。何至于都到了春末,还滞留在南京,整军不发。
  夏天是西南最难熬的季节,多雨,潮湿,毒热。他们这群兵士,大部分都是北人,最害怕的就是西南的夏季。
  此言一出,负责督办军饷和粮草的几位士官都低下了脑袋,默不吭声。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主要是新上任的户部右侍郎薛远在筹备军费这一块动作忒慢了些。
  至今非但粮草有所缺口,连各级将领人马都还没有到位。南京兵部军营有三分之一的位子还空着呢。
  只是这话,他们不能摆到台面上去说。
  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前一任的马侍郎在任期间,亏空了那么多银子,还不是要继任给填补上去么。
  薛侍郎想要在短期之内整饬那么大笔军费出来,也着实为难了些。
  那其实我们还可以沿各州府县摊派军费,还可以沿路征抽壮丁,随时补充队伍。
  有个不怕死的提议道。
  随州摊派?真是好计策啊。
  韩雍嘴上说好,双眼却是怒气冲冲,户部都抽不出来的银子和兵力,由行军的大军来抽?此次征发十六万大军,已然是举国之力,还要怎么征调?本来这些州府都因为叛军的缘故,民生凋敝,百姓不安,我等不加以抚恤就罢了,还想着打扰民生?这是准备再进一步官逼民反不成?!
  永熙!你这话过了!
  永熙是韩雍的字。
  斥责他的人,是征夷将军,主将赵辅。
  这位赵将军祖籍凤阳,祖上是开国功臣,梁国公赵德胜。他世袭济宁左卫指挥使,参加过北京保卫战。
  这位赵将军出身高贵,与皇室交情匪浅。而且他能文善辩,又善于交际。比起过于刚直的韩雍,要左右逢源的多。
  虽然他心中已经隐隐认可韩雍的话语,面上却要做出驳斥的样子,以防他说的太过,被人猜忌。
  毕竟这位右佥都御史,之前就因为遭人嫉恨被弹劾过不止一次。
  好不容易这回在王尚书的推举下再度出仕,可不能因为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再度沉沙折戟了。
  旁的不说,两位监军太监卢康和陈碹现在正在一旁听话。
  韩雍自知失言,想到刚才头脑冲动脱口而出的话语,也顿时冷汗渍渍。他感激地朝赵辅抱了抱拳。
  平复了心情后,再一次开口。
  此战必定要速战速决,半年之内必有结果翰林院书生之流,做文章可以,只凭着下头的只言片语,做出这等《方略》,实在过于草率。
  在被弹劾丢官之前,韩雍曾经做过江西巡抚,还随军平定过浙江与福建省的叛军。有一线的战斗经验,体验过山区民情。
  之后,韩某会写一封折子,禀明圣上,告知此《方略》万万不可
  听他这么说,赵辅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而坐在一边旁听的两位太监,则互视一眼,眉头紧锁。
  话分两头,这边两京为了行军的具体方略还在争论不休。另一边,万达一行人已经带着梅千张等人,来到了桂林。
  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他们却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
  因为在之前的小港被耽误了太长的时间,从桂林到原定的浔州,他们必须抓紧行程。
  下了船,一行人到了港口,将货物寄存在港口的大栈行中,准备寻找去往浔州的客船。
  看着熙熙攘攘的港口,闻着江风吹拂的味道,梅千张殷勤地表示桂林他熟的很。他有路子,认识跑船的人,可以马上就走,不用等待。
  万达怀疑梅千张所谓的路子根本就是野路子,到时候可能还没有到浔州,他们就已经被梅千张的朋友给下了黑手了。
  掌柜的,既然带了我出来,就该相信我,不是么?
  看到那个姓杨的大官带着书呆子去往市舶司方向去了,故意留着冷面大个子来监视他,梅千张没好气地冲着万达翻了个白眼。
  寿宴之后的第二天一早,在干娘蓝大娘子的央求下,这群人还是带着自己上路了还带上了那块被他偷走的花布,回到了船上。
  花布突然出现在甲板上,教众人都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而复得,不过东西回来了总是好的,那广东客商也就从衙门里将状子给撤了回来。
  这船上大半都是商人,仓库里的那些货物很多都耽误不得,当日下午就扬帆出发了。
  因为城内外还在通缉一剪梅,所以重新上船的人和货物都被官兵结结实实地检查了一遍。
  万达一行人引起了巡查士兵的关注。
  他一手拿着路引,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脸无辜的梅千张,眉头都拧成死结了。
  梅千张,二十岁,江西景德镇人长六尺五寸,皮肤黝黑,黑眸无须。随主人经商外出,由顺天府出发倒是没错。
  明代规定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者即验文引。
  路引分为军引和民引,由不同户籍的人持有。上面会仔细地写着持证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特征和外出理由。如果没有路引,离开家乡就会寸步难行。
  若是路引丢失或者污损,还会被治罪。
  兵士手里的这封路引,盖着出发地的官印,还有保长、里长的签字画押,和顺天府衙门的官印。
  看着一本正经,货真价实。饶是他当兵多年,火眼金睛,也没察觉出有什么错漏。
  万达他们一行人进城的那天,也是他核查的路引。
  那天大雨,他们这艘船的客商进港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当时他举着火把,给他们勘察身份。
  隐隐约约地,记得这个京城里来的万掌柜,分明是四个人上的岸啊怎么再出发就成了五个呢?
  是五个,大哥是记错了吧。
  万达说着,跨步走到守卫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偷偷地塞进他的手里。
  那日大雨,我记得大哥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或许是大哥喝迷糊了?
  嘿嘿嘿,也就咪了一小口,怎么就会迷糊呢。
  捏了捏银块的大小,士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值的时候喝酒暖身,本来就是违法军法的。他不由得有些心虚,心想或许是真的弄错了。
  又看到这位万掌柜那么懂事,大手一挥就将他们放了出去。
  就这样,当了二十多年黑户口的梅千张,第一次持有效证件出门上路,大摇大摆地登上了商船。
  这商船上往来客商众多,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于这种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既然官兵都验过了,船主也没有什么顾忌,于是启程,一路继续往西南方向走去。
  梅千张心里有些惧怕动辄揍人的杨休羡和高会,对于这个万大人更是觉得他神秘非凡,捉摸不透,上了船后只敢挨着邱子晋。
  堂堂的义盗成了邱书生的小尾巴,邱子晋走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也真是滑稽。
  寿宴那晚,杨休羡把这两个醉鬼一起扔进了之前万达睡过的那间偏房里。
  梅千张夜里朦朦胧胧醒来。发现一个俊俏书生趴在他的胸口呼呼大睡,把他吓了一跳。
  借着月光,他看到这少年书生的面颊毛绒绒的,像是夏天的蜜桃的白色绒毛。嘴巴翘翘的,像是涂上了一层蜂蜜。
  他睡得迷瞪瞪,嘴里念念有词。
  梅千张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低声念着好吃,真香。
  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吃东西的美梦呢。
  回想起一早上,他张开双臂,拦在那个冷面男身前,救下自己的时候,那副英勇模样的模样,梅千张突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他伸手捏了捏邱子晋的肩膀,心想那么单薄的身子,谁给他冲出来救人的勇气的?
  梅千张突然有些后悔,对那个姓杨的说这个书生身上有股酸腐臭了。
  他低下脑袋,凑近小书生的脖颈边,重重地嗅了两下,只闻到一股酒香,又加上一股糖果蜜饯的味道。
  分明是个香喷喷的小东西啊
  梅千张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着邱子晋的后背,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透个底呗。
  进了桂林城,为了等待杨休羡和邱子晋,万达找了城门附近的一座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要了壶,又要了几个茶点,边吃边等人。
  梅千张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啧,跟上回偷来的那盒压根不能比。
  心里想着,更是觉得身边这位万大人越发神秘起来最近京城衙门里选官,难道还要考厨艺不成?厨艺越好的,官做的越大?
  那个路引是真的对不对?
  他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万达怀里露出纸张的一角。
  刚才进城的时候,他们又被盘查了一遍。
  结果那个守门的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将他们几个放了进来。都没有多问一句话。
  可见这个路引做的有多逼真。
  话说这桂林城,梅千张也不是没来过。
  不过都是等天黑无人之后,要么翻墙进来,要么就是扮做乞丐之流混在城郊。
  当然,也有拿着伪造的假路引进来的。不过每次都是心惊胆战,就怕被认出了假身份。
  也不知道谁发明了做贼心虚这个成语,倒是形容的挺贴切的。
  可不就是走在路上别人多看了他一眼,他就觉得是来抓自己的呢。
  像这样光明正大从城门口走,对于梅千张来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别说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梅千张抬头看了看太阳,有点莫名的感动。
  就算是当官的,按照律法规定,也不能虚开路引,或是携带空白路引,这可是大罪。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恬着脸,继续纠缠。
  万达斜着眼睛觑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如果你有机会同我们回京城,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到时候吓不死你。
  在万达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梅千张自然更不会去招惹高会。
  恐怕就算招惹了,对方也不会搭理他吧。
  梅千张看着万达把路引往衣兜里塞了塞,心想如果有了这个玩意,以后还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等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玩意拿到手。
  管他们那么多呢,他们是什么官什么来头,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大不了等到了下一个港口,再寻个法子逃脱出去。然后转回小港去,把干娘接走,他们娘两个从此浪迹天涯也没什么不好。
  有他梅千张一口吃的,就有蓝大娘子一口汤喝。反正供养她一辈子就成。
  这群人不知道梅千张的身世,其实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他从小就是在行院长大的,只知道自己的亲妈在行院里的花名叫做梅娘。
  梅娘当年是蓝娘子手下的花魁,也是桂林府出了名的大美女,恩客无数,美名远扬。
  二十多年前,她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和谁珠胎暗结,肚子被人搞大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打不掉了,无奈只能生下来。
  生下他不久之后,梅娘就跟着一个人给她赎身改籍的客商从良去了。
  他娘临走前,将他交托给了蓝大娘子,说以后等自己安稳下来再回来寻儿子。
  所谓安稳下来,具体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反正一直到梅千张长到十三四岁,离开行院那天,都没见过哪个贵妇人前来行院认回亲生儿子的。
  母亲是什么呢?
  对他来说,只是给了他梅这个姓氏的人吧。
  五六年前,蓝大娘子自觉老了,不愿意继续倚门卖笑了。她将行院交给了年轻的后辈,一个人坐船来到了这个小港口。
  见到这里民风淳朴,安宁和谐,就花光积蓄在山上买了栋屋子,自己一个人开始了独居生活。
  梅千张那时候也已经十多岁,男孩子在行院里毕竟不方便,他又不想做小官人,更不想做龟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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