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不能见,不能想
白玉所制的棋盘,被置在乌木的矮案上。案左,案右,各坐了一位男子。
二位男子皆着白衫,左似玉,右如雪,风华无双。
他们二人盘腿坐在水面之上,水面未有涟漪,澄澈见底。
二人正在对弈,却都并未抬手,只是目光所及棋盘之处,便出现一枚棋子。
黑白、黑白、黑白、几番交错。每次落下一子,水中便出现一道墨晕,黑子为黑色墨晕,白子为白色墨晕,到最后,水中竟全然是黑白二色相持,再无半点清处。
“夜弦,你若是当真有心求胜,又岂会输我半子?”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是那露出的下颌也棱角分明,薄唇也分外好看。
“我不及你。”犹如珠玉落于玉盘,他如雅乐清音的嗓音与他那一张绝世无双的容貌,实是相称,“知前,知后,知命数,还能心无波澜,落子无悔。”
“是讽刺?”
“不,是褒奖,若没有你,事情断不可能顺利至此。总有人要去做的。”
“是。”梅衍笑了笑,又落下一子,鬓旁的垂发落至唇边,“我想她,应当不会让我失望。”
“……我输了,叁子。”
“那若有时间,去多见见她吧,我教了她那么多,可分明,你才是她的师父。”
“……我不能常见她。”
“是不能,而不是,不想。”
“……”
二人座下的水已经染成了墨色,拂袖收去棋盘后梅衍起身,摆手大步离开,手中化出一枚黑子棋子,丢入身后的水中。
他的步子未泛起半点的水波涟漪,只是原本似浓墨的脚下,又在那枚黑子落入水中后,随着他的步子,脚下的水面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清澈见底。
夜弦的眸子沉了沉。
“……是,不能见,不能想。”
他转过身,看向远处生长在水中,盘根错节的巨树。分明湖水充盈,巨树却是枯槁干涸,连半片叶子都没有。
青槐寺的菩提树被风吹得摇曳,发出梭梭的声音。
光影流转,月清源架起的淡蓝色的结界罩住了这处,菩提树斑驳的树影与结界淡淡的光斑,交错着落在聆音苍白的脸上。
她的情况不是太好,原本漂亮的雪青色的衣裳上头沾满了血渍,除了诸多刺目的血痕,还有几处血肉都被挖开削去。左肩的伤也很重,一道长长的伤口从肩胛划到腰间,从伤口可以看出,那人虽未想要她性命,却要她,失了半身的力气。
这和要她性命又有何区别?
“盈盈……”月清源低低唤着,搭了二指在聆音的右手上,为她输入灵气。
妖邪是幌子,偷盗舍利子是幌子,他们要的是锡杖——是月轮,或是他们以为的月轮。
他在戒坛周遭未曾察觉到半点妖气时便隐隐有所感觉,却被那忽然出现的大祭司与月神一族的少主拖住了步子。在规则之力的束缚下,他们叁人出手皆有所保留。
他还不够强,否则为何不能及时赶来?为何让她受这样重的伤……
“盈盈……盈盈……”他不断出声唤她,怀中的少女却有半点的回应,拼命输入灵气却没有半点用处,她的经脉像是一处黑洞,源源不断输入的灵气没有丝毫用处,呼吸十分微弱,好似漏上一个瞬息便要消失了。
为什么她的身体会这般冷?分明她还有呼吸……
他想将她再抱得紧些,但她身上这么多的伤口,他又担心自己伤到她。
只好更加拼命的输入灵气。
哪怕能让她的身子稍许暖和一点也好。
月清源原本如常的面色,在失了诸多灵气后而逐渐变得青白。
可他全然忘了自己,只想眼前的少女能够好起来。
“盈盈……”他有些哽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般胆怯的时候。
“道君不必白费力气。”
不知从何处传来男子的声音,月清源循着声抬了抬眼,声音的来源是一个通体幽白的铃铛,悬浮在空中。他见过这个法器,在无数个梦境中。
他也听过这个声音,没有原因,只是这般觉得。
紧接着铃铛里的声音又继续传了来。
“若真心想救她,便将月轮给她吧……界桥还未关闭,去追回锡杖或许还来得及。”
月清源的视线一顿,仅是片刻。
“……月轮,不在锡杖里。”他的薄唇动了动,“月轮是,我的左眼。”
阴阳眼可见人皮相、骨相、魂相。在属于他的结婴大会之上,得到了月轮的承认,月轮附着在他的左眼,从此,那些他往日不得不去看得东西,再进不到他的视线里。
他手中的月轮,能力是封印,封印他无法控制的能力。
月轮与阴阳相冲,他的视觉,时常会出现偏差。
远处之物会近在眼前,脚下之物又或许有千尺之遥。
他并没有丝毫的犹豫,指节弯曲,生生扣下了自己的左眼。
疼痛是真实的,因为疼痛他的唇也隐隐泛白,眉头微微皱着,俊美出尘的脸上,也有明显的痛苦之色,而那被挖掉眼睛的眼窝处空空,流出的殷红血液淌满了他半张脸,他拿出怀中随手放着的黑色束带,匆匆将左眼处包了起来。
盈盈会不会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很难看?
……觉得他难看也没有关系。
汤谷掌门想要交换他的月轮,他没有答应。
他怕疼。
但是如今,他更怕,盈盈会死。
左眼被挖出后,很快化作一个白色的小光球,光球又化作点点星尘,最后变成一个月牙的形状。
——第二枚月轮。
悬浮在月清源手心的月轮,似乎是感受到了祭月铃的召唤,缓缓飞到了祭月铃身侧,待它融入祭月铃中,一道圣洁柔和的光芒自上方而下,笼罩住了聆音的身体。
随着光芒出现,她身体表面浅显的伤口渐渐愈合,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微弱。
月清源又听到男子的叹息声。
“……不够,月轮还是,太少了。”浅显的伤口虽然都愈合了,但左肩上的重伤,还有几块削去血肉的地方,仍是血淋淋的一片,甚至右手掌上,还能瞧见里头的白骨。
“她会有危险么?”月清源追问。
“性命无虞。”男子肯定后又缓缓道,“只是她体质与常人不同,今日与那女子一战,境界修为差了诸多,她抱着死心相斗,未留余力,灵气亏损,将近枯竭,唯有阴阳交合之道可以填补。”
交错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流转,黑色的束带遮去他的一只眼睛,剩下的一只眼睛半阖着,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
“待她醒来,你可以问问她愿不愿与你……”
漆黑的夜空中,雷声早已停止,黑云散去,寂月皎皎,悬挂天边。
而界桥逐渐闭合,离亭与彤樱一道匆匆进入时,连接二界的通道已经消失。大祭司已在界桥内等候,回首时看见浑身是血的彤樱,默了默,才出声呵斥。
“那女子不过是炼气修为,你同她交手,竟能落得这般狼狈?”
他声音冰冷,没有半点其它情绪,只是单纯的斥责。只是话语刚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道:“也罢,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你,竟要与离亭联手才能将那月清源拖住,何尝不是狼狈至极。”
说起自己也分外苛刻。
“自月神消逝,月轮离散,我族力量便不断在流失……”离亭听他自贬,忍不住打断他,“神眷一族受规则之力的限制也越大,若并非越过界桥而来,您与那位修士,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
彤樱也跟着说:“少主所言非虚,大祭司您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更何况,少主今日拿到了月清源手中的锡杖,月轮就寄宿在里头。”
离亭的视线顺着她的话落到了手中的锡杖上。
锡杖有些重,对他来说拿起并不费力,可他方才匆匆一瞥,瞥见那女子瘦弱的背影,肩膀的血肉还被削去一块,血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流到了锡杖上。
锡杖上还沾着她的血,他握着锡杖,手中也沾到一片黏涩的血渍。
只是月灯不知为何熄灭,他也没有瞧见她的模样。
但应当……是先前扶桑岛上见过的那个女子,前任大祭司选定的候选人。
那般修为,还能凭一己之力能与彤樱相较,还令她负伤,那女子的心性实在非比寻常。
他无意伤她性命,但,为了月神一族,只好做出这般卑劣的行径。
……也为了再次见到她。
他的手轻轻一捏,锡杖便化作粉末,失去了附着之物,月轮却未出现。
彤樱面色一变,如疯癫一般失声尖叫出声:“怎么会——怎么会——”
界桥空空荡荡,唯有彤樱的声音在回响。
许久,离亭看向脚旁锡杖化作的齑粉,苦笑一声。
“……或许是,命数吧。”
月轮传承仪式无人可见,只是结婴大会上,有人亲眼所见月清源手中锡杖光芒大盛,星盘所指,也是月清源。
星盘不会出错。
但既是锡杖里未有月轮,那么现在,月轮应当,已在那个‘候选人’手中了。
大祭司平静如常。
“十二月轮如今只现世其二,离亭,月神一族,仍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