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刘慕把玩着腰间玉佩,饶有趣味地盯着岸对面那凉亭中的女子看。平时还好,今日女子们各个盛装,就将罗令妤的美艳衬了出来。罗女郎平时已是美丽,但她最适合的,其实是盛装,因她眉眼明艳,丽色逼人,美而带份攻击性。平时她藏着自己的美,今日完全释放……刘慕提笔,笔在宣纸上一划。
他才划一道,旁边就多了一个人,手肘撞了他手里狼毫一下。刘慕笔上的墨在雪白宣纸上沉重一划,他动笔第一下,这张纸就毁了。
刘慕:“……”
他眼若喷火,瞪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陆二郎:“你有病?!看不见孤在作画?”
陆显心想正是看见了,才不能让你画啊。在梦中罗表妹这一次并不是“花神”,你为宽慰罗表妹,还特意给罗表妹作画;甚至为了讨好罗表妹,你还跑去找我三弟给罗表妹作画。我看出你讨好罗表妹的心了,但是你怎么就找我三弟给罗表妹作画呢……陆显道:“其实人物画每个人都画,没什么意思。公子心性自与俗人不同,美人有什么好,还是画画山水吧。”
刘慕面无表情,捏着笔杆子的手颤抖:“……”
陆显当没看见衡阳王压迫过来的森寒目光,非要站在衡阳王身边,帮刘慕指点四下风景:“你看今日都没有人画这山水,山水通灵,多可怜……”
没人画这山水,是因为今天大家都在画仕女图!刘慕真是想不通,这个陆显之前跟他推销他罗表妹,现在自己才有点好感,陆显就来破坏他的心情,如苍蝇般在他耳边嗡嗡嗡恶心他。陆家的郎君,怎么如此讨人厌恶,还浑然无知?
陆二郎抓紧时间弄得刘慕脸黑如盖,不得不照陆二郎的提示,开始画什么山水画。陆二郎满意地盯梢时,旁边传来齐三郎的说话声。齐三郎非常赧然:“二郎,上次让你帮我问的事,你问清楚了么?”
陆二郎茫然:“什么事?”
齐三郎微微着急,提醒他:“就是我想让罗妹妹做侧室的事啊!”
陆二郎微滞:……他已经忘了这事了。怎么齐三郎还记得?
一旁的刘慕目色阴阳不定,意味深长道:“陆二郎,你是跟多少人推荐过你表妹?你就这般怕她嫁不出去?”
陆二郎看眼期盼盯着他的齐三郎,再看眼一旁不高兴地刘慕,陆二郎唇动了动,说不出话:这误会大了……陆二郎忍不住扭头,向人群包围中的陆三郎看去。这一看,却见陆三郎人已经不在了。陆二郎连忙询问下,才知一个侍女倒酒时弄脏了陆三郎的袍袖,陆三郎去换衣服了。
郎君们这般回答,面上带着男子那种心知肚明地、似是而非的笑。
陆二郎:……懂了。三郎又被女子用这种招数缠上了。
陆显心中苦涩:为何三弟和罗表妹,各自都能吸引一群异性环绕呢?当他辛苦忙碌时,谁知他的苦?
陆显只好先随意找借口打发齐三郎帮他找个人,他自己则心里不安,匆匆过岸找罗令妤,想跟罗令妤提个醒,让罗表妹万万不要糊涂被齐三郎缠上。罗令妤坐在亭子里折花,唇角噙着自得而闲适的笑。猛听到身后脚步声,她从花后探出半边身,看到陆显匆匆上了廊子。
陆显先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这里,才低声问罗令妤:“没人跟你提过纳妾的事吧?”
罗令妤怔住,仰头:“……纳妾?纳我么?”
她懵然问:“谁跟我提……三表哥么?”
陆显:“……三弟已经跟你说过了?!”
他自是想到自己常见陆三郎和罗令妤在一起,就以为陆昀已经跟罗令妤提过这事。
而罗令妤显然领会成了另一个意思,她突得站起,美目藏怒:“他要纳我当妾?!凭什么?!我与他那般,他竟这般辱我?二表哥,陆雪臣在哪里?!我要问他要说法!”
陆显:“……什么叫‘你与他那般,他竟这般辱你’?”
感觉哪里很奇怪,好像表妹误会了什么。
第51章
坐于凉亭,满心寒澈!
罗令妤万万想不到陆昀会如此对自己——他与自己暧昧来去,几番撩拨自己,惹她心起波澜,心生希望。结果他竟只是将她看过一个可供玩乐的妾?
她好歹也是士族女,虽家世不如他,却也不经他这般辱没!她来建业奔的是豪门梦不假,她也知道自己家世差些,是以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博得郎君的好感,从郎君这里攻破难关,比她去长辈那里经人审视容易得多。
她自诩美玉金钗,待价而沽……他瞧不起她也罢,世人瞧不起她的甚多。然她接受不了陆三郎将她看作美妾之物!
那日他亲她时那般动情,她忍受他捏她脸……都是假的么?
肉眼可见,罗令妤的眼圈刷地就红了。陆二郎陆显问话愕然、稍有停滞时,见这位表妹似等不及他答案,扭身掉头就走。女郎平时走得极慢,今日她行于廊下,陆显只看到阳光阴影重重叠叠地照在她绰约的背影。陆显叠声喊“表妹等等”,却见罗令妤先前只是快步走,后头似以为他要拦她,她干脆奔跑了起来。
沿途遇到侍女,便问侍女陆三郎何在。
陆二郎在衡阳王眼中是个神奇的有脑疾的人。之前紧张他看二郎的表妹,陆二郎硬是看着他让他作山水画。陆二郎后头急匆匆走了,刘慕直接扔了笔,寻思着过岸来看下。刘慕并不是一定要与罗令妤说上话,只是他望着罗令妤时,心中总是时而怔忡,总觉得他不该错过她。他并不了解罗令妤,但几次相处,既见她机灵,又见她活泼,还见她才思敏捷……正常郎君,都愿意与这般女郎多说说话吧?
刘慕刚过了岸,便看到前方一女郎奔来。女郎奔得快,石榴红色的裙裾被风掀扬起,额上璀璨晶莹的华胜照着她清水般的眼眸。而今这清水般的眼眸中含着一汪泪意,反射着阳光,水渍从她眼角划过。
刘慕猛地一怔:“罗娘子……”
罗令妤红着眼急声问他:“公子可见我三表哥?”
刘慕:“……”
心头微闷,刘慕本不欲说话,却被她的眼睛看得不自在,实话实话:“他去后舍换衣……”
罗令妤道谢便走。
刘慕伸手,似想拦她一下。但他的手与她华美的衣袖擦过,眼见女郎玉帛长袖如水般掠过手指,刘慕仓促转身,看罗令妤提裙裾踩溪上石,已经涉水过岸了。刘慕听到后方的疾奔声与一叠的“表妹”唤声,他再回头,便看到陆二郎陆显气喘吁吁地跑出了廊子。
四目一对。
刘慕脸刷地黑了:怎么又是这祸害?
他转身要走,陆二郎看他要走的方向,怕他要去找罗令妤。陆二郎警醒:罗表妹和三弟之间误会仅是误会,但若加上刘慕,假的误会都可能成真的。陆二郎对这位衡阳王警惕十分,完全不愿刘慕和表妹有交情,到最后落得彼此都伤心难过的下场。
陆二郎一声吼:“衡阳王!”
“公子!”
“刘慕!”
掉头就走的刘慕被身后的人吼得差点跌到溪水里去,周围郎君女郎都看过来,窃窃私语他是不是和陆二郎吵嘴了。衡阳王火冒三丈地爆了粗:“……喊个屁!”
本就脾气暴躁的少年郎,现在吃了陆二郎的心都有了——所以说他厌恶世家!世家郎君连他一个皇亲国戚都说喊就喊,压根不惧他发火。整个南国的政治被世家把持,长此以往,能有什么好?
衡阳王被陆二郎牵制住的时候,齐三郎齐安找到了陆二郎交代他要找的人。但寻来了人,齐三郎便发现陆二郎不知跑去了哪里。齐安正在人群中找陆二郎,便看到那单面空廊下提着裙裾奔跑的女郎。女郎的身影在花木的掩映下时隐时现,多少岸边的郎君都看到了她……齐三郎欢喜地惊呼了一声:“罗妹妹!”
他的罗妹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反正女郎拐过廊子,人就不见了。齐安一愣后,连忙追出去。他之前确实是让陆二郎帮他问罗妹妹的意思,因他分外不好意思与罗妹妹说话。但眼下罗妹妹就在他眼皮下……他不自禁地追去找人。
院中作画的青年男女们有的诧异望着他们几人“猫追老鼠”的游戏,有的并没有看到。只有几位名士作画时,猛一抬头,发现原本坐在亭子里让他们画的罗女郎人已经不见了。然名士就是名士,女郎已经不在了,他们仍镇定了一下,继续接着画了。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们已将罗女郎的倩影记在心中,女郎不在,他们可以更肆意地发挥了……众人所见,几位名士的画,开始拐向充满了想象力的方向……
众人夸着:“先生便是先生,如此奇诡之作,只有先生想得出。”
陆三郎那边,却是刚从舍中走出。
屋前的廊檐下跪着一瑟瑟发抖的侍女,侍女高举着手中托盘,跪在舍外受罚。她自诩美貌,又暗自倾慕陆家三郎。悄悄弄脏了陆三郎的衣袍,跟陆三郎来后舍换衣。不想陆三郎人前冷淡,人后脸黑如盖。她才羞红着脸碰他一个衣角,就被他甩了出去。想跟郎君进舍中服侍郎君的愿望不得,最后只得跪在舍外吹着冷风。
陆昀换了身衣服后,心情仍不太好。他之所以不喜欢这些游玩项目,就是自己总是招惹各种女郎。他实在不懂这世道女子的彪悍,若想勾他,何以总是得罪他?为何要弄脏他的衣衫?为何她们总是以为弄乱他身边的事是寻到与他相处的机会,而不是得罪他?又凭什么觉得仅是美貌就能让他流连?
最厌以色勾他者!
褒衣博带,振袖而出,陆三郎站在舍前。清风徐徐如滔卷,长身玉立的陆昀,芝兰玉树一般,衬得满园华光流转。陆三郎低下头,看眼跪在旁边的侍女,寻思怎么罚他时,就听到廊子另一头传来的脚步声。他眉目稍微一跳,听到罗令妤颤声:“陆雪臣!”
齐三郎扶着廊柱跑到这边,才喘口气,便见罗女郎向那门口的陆三郎冲去。齐三郎心里一晃,也连忙跟随。
陆昀慢慢抬起眼。
他抬目时眉骨上扬,如展翅欲飞般。郎君姿容甚好,墨黑浓郁,眉眼极俊。他一点点扬眉,眉眼间那惊魂摄魄般勾织起来的光影,让齐三郎这个男儿郎都忍不住羞愧。陆昀抬眼时,已经听出了罗令妤的声音。他唇角含了一抹笑,才笑望向她,嘲笑她怎么不好好被人作画、跑来寻他。却见奔到他面前的罗令妤美目含怒,目中有隐隐泪光。
陆昀心里一空,怔然:“……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罗令妤看到他这般俊朗,心中的火更是烧得旺。瞧不起她,他自己却又打扮得如此光鲜,四处勾花引蝶。罗令妤气得胸疼,乳便一颤颤的,看陆昀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她脑中轰一下,更气了——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伪君子总在看自己哪里了!
愤怒与委屈两种情感同时到来,让罗令妤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她看到旁边跪着的侍女托盘中的酒壶,想也不想,罗令妤抓过酒壶提起,一壶半满的酒就向陆昀砸去。陆昀脸色一冷,才换了衣服又要被泼酒,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抬袖子挡。然罗令妤反应这么突然,陆昀真是一点没想到。他后背靠在门上,抬了袖子,晕红色的葡萄酒还是落到了他脖颈。红色酒液落入衣襟处,还有几滴因为女郎的愤怒甩手,甩到了陆昀玉白的面上。
陆昀大怒,一把拽住她还欲行凶的手。陆三郎气急败坏:“罗令妤,你疯了?!”
他最恶女郎如何对自己,她好的不学,也要学建业女郎们那彪悍的作风么?
罗令妤反唇相讥:“我便是疯了,也比不上你唱大戏。”
陆昀眉一跳,眼睛看到了后面追过来的齐三郎。齐三郎看到罗令妤在和她表哥好似吵架,犹豫了下,在廊头徘徊,没有过来。陆昀低头,微冷静:“我如何唱大戏了?”
罗令妤:“你当人面一套,背后又另一套。你瞧不起我,直接与我说便是。世上郎君又不是死绝了,我非你不可。你何以让你二哥来试探我,管我套话?你就这般不喜我,这般辱我?”
陆昀俯眼,眼睫稠如密帘。下方跪着的侍女惊骇而诧异地仰头看,见方才自己泼了酒,陆三郎已经是立即暴怒。而今他被他表妹泼了酒,酒液还溅到了脸上,陆三郎却拽着他表妹的手不放,先不管他一身的狼狈。
陆昀问罗令妤,依然声音平静:“我让我二哥如何试探你,套你话了?”
“你还不承认!”罗令妤红着眼眶,咬唇,“你让他问我纳妾。你将我看作妾,你不尊重我。我知你向来清高谁都入不了眼,可我凭什么被你这么辱?你就是见我好欺负!你欺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人替我做主,还不许我自己出头……可我什么都没有,我自己争取,我哪里错了,让你如此羞辱我?”
陆昀眉动了一下,依然冷静:“你知你身份在建业郎君那里不够看,做妾的话……”
罗令妤:“那也与你无关!我做什么你不喜的话都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嫡亲表哥。我大伯母都不理我,陆家其他人也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就是我与别人作妾,也不需要你管!”
陆昀握她手腕的手一紧,紧得她手腕生痛。
他冷不丁睫一抬,其下冰玉一样的眼瞳幽黑往来。陆昀往前走一步,突来的气势,压得罗令妤向后一退。陆昀凉声:“与旁人作妾就无关系,与我作妾就有关系?我就是辱你,旁人就不是辱你?”
罗令妤:“……你……”
身后,弱弱地传来一道声音,非常尴尬:“罗、罗妹妹……”
罗令妤后背一僵,没想到自己和陆昀说话,竟然有第三道声音传来。下方罚跪的侍女自然不必担心乱说话,可是她背后怎么还有一人……她瞪大眼,愤怒的眼睛瞪向陆昀。她背对,那么陆昀就是正对。他一定是看得见人,却不阻拦她,还让她说下去……
罗令妤被陆昀抓着手腕,却立时扭身看向身后,看到齐三郎齐安窘红着脸走了出来。齐三郎这人罗令妤有印象,罗令妤心中惊疑不定是否自己和陆三郎暧昧的往来要被这位郎君传出去……就见这位齐三郎拱袖而拜,赧然又虚弱道:“罗妹妹该是误会了。在下也不想听你与陆三郎的对话,但是事关在下……若我没猜错,陆二郎是帮我问的话。”
说道后面,他仰目看她,目中殷切,已经不称“在下”,而是说“我”了。
罗令妤微呆:“……什么?”
齐三郎羞愧无比:“那日与罗妹妹初相见,妹妹如仙子般,我已不能忘。辗转难眠数日,后在宴上再见妹妹,妹妹坐于我身边与我说话。妹妹一颦一笑,我历历在目,更是、更是……我不是想妹妹作妾,是想女郎作侧室。可能在罗妹妹都一样折辱妹妹,是我没考虑好妹妹的心情……我想我家中不同意,却没想过妹妹也不愿意……妹妹不要怪我,容我多想两日。然无论如何,我绝无羞辱妹妹之心。”
罗令妤:“……”
她呆一下后,见齐三郎羞愧难当,说完话就掩袖要走。罗令妤一下子支吾:“你、你……”她半天没想起这个郎君是谁,只结结巴巴地挽救自己的失误:“与你无关啊,我并不是那么介意……郎君、郎君……”
但是齐三郎已经以为她是在给他面子,更是无地自容。遥遥的跟罗令妤作揖告辞,齐三郎匆匆而去。罗令妤急得额上出汗,好不容易出来一位与她考虑婚姻的郎君,虽然她不记得这个郎君是谁,但是日后有无数机会啊。她好像一下子就把这个郎君给得罪了……
她那飞走了的因缘……
作妾其实也没什么啊,以她的手段,她迟早让这位郎君给她……
但是齐三郎已经被她说走了,袖下的手臂还被陆昀拽着。罗令妤快步要追,身后人拖着她手腕把她拽回去。罗令妤满面涨红,听到身后陆昀幽凉的声音:“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泼我酒的事就这么完了?”
罗令妤:“……”
陆昀之前不发怒,不生气,冷静地套她话,她想追着齐三郎走也有躲开陆昀的意思,没想到躲不开……罗令妤心虚地、尴尬的,转过身,与后面的郎君面对面。她眼睛平视,看到他衣袍上的酒红色液体。一阵窒息,想到自己竟然敢泼他酒,自己竟然敢泼这么难搞的陆三郎酒……罗令妤颤巍巍的,抬目讨好一笑:“雪臣哥哥……”
陆昀似笑非笑:“你的雪臣哥哥很生气,生气后的后果……”
罗令妤白着脸。
陆昀勾住她的腰,将她往舍中扯去。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往后走,另一手一挥,示意外头还跪着的侍女先走开。侍女哪里敢多看,这些贵族郎君和女郎们都喜欢乱来,她们这些侍女都是当不知道的。罗令妤手扒着门框呜呜咽咽,陆昀手捂住她的嘴,硬是关上门,把她拽到了屋里面。
陆昀四处看看,抬手。
看到他眼睛盯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坛酒,罗令妤吓得腿哆嗦。她猛然想起之前见过陆昀和陈娘子陈绣的相处中,陈娘子泼了他墨,陆昀就不给面子地泼了回去。他这个人一点不喜欢别人招惹她,而她今天惹得这么厉害……罗令妤扑上去,抱住陆昀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