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杜将军怎么突然进宫来?”陛下看向走近的杜朝阳,实在找不出话头,只好这般问着。
陛下如此一问,下边众人都是抹了把冷汗,本来没有召见,大臣不得随意入禁宫,可杜朝阳却不一样,只要他想,即便无需通传,也可直入陛下前殿,或许小皇帝一个让他不如意,都可取而代之……
“微臣应先帝之托,定要将陛下培养成一代明君方不负先帝,陛下三年勤奋,确实让微臣欣慰,可微臣一个不慎离宫数月,不知哪些不知规矩的宫人便带着陛下如此贪玩。”
杜朝阳冷眼扫了陛下身边的公公,大家都是哆嗦,只周公公和李公公面上神情不变,但心思各异。这宴席是陛下执意要办,两位大公公都不曾说话,一旁的小小宫人如何能劝!陛下虽好说话,可杜朝阳的脾气阴冷难测,实在不能得罪,如今,也不知将军冷硬的面容下,是喜是怒……
秦艾词知道杜朝阳这话是冲着自己,但笑不语,只小皇帝老实答言:“朕只是劳逸结合…大将军若不喜欢,便,便没有下次了。”
“宫中设宴本就是寻常事情,杜将军位高权重,心中自该以陛下为尊,一场宴席而已,将军怕是大惊小怪了。”
众人都不敢言语之际,却是何意突然开口,当年便是这人,在朝堂之上指责大将军司马昭之心,如今他竟还保全了性命,并破格选入内阁,也是一桩奇事。
杜朝阳瞥了眼何意,他今日一袭白衣,和平日风格迥异,原本迂腐老成,如今竟有几分翩翩之态,让杜朝阳更觉碍眼,这般模样,倒有几分似文靖忱。遂看向他的眼神,也冷了几分。
见杜朝阳眼神不对,众人都等着看何意下场,秦艾词却突地开口:“本宫记得大将军以前也喜欢歌舞。”
长公主解围,坐实了长公主袒护何意的传言,宫中甚至有流传出长公主与何意私相授受的污浊言语,也有说长公主看上的驸马人选便是何意!
杜朝阳眯着眼,看不出喜怒,只是勾唇,看向秦艾词,道:“怎会不喜欢,如此精心的歌舞,微臣从不成见过,陛下本该传召微臣一起欣赏,若不是微臣赶了巧,便要错过了。”而后命人加了座,与长公主一左一右并坐陛下身侧。
“那首曲子很是新颖,不知可有曲名?”
杜朝阳突然发问,宫人们都不知作何回答,连殿外的钟鼓司的大太监都是连连冷汗,确实,没有人听过这首曲子,他不过是奉命准备了这么一出......
“朝天乐。”秦艾词轻启薄唇,清浅的声音自她口中溢出,她眉眼含笑看着杜朝阳,那三个字却是让众人愈发胆怯了,长公主的意思,天子之乐,无需杜大将军聆听?
情形有些微妙,堂下众人或低头,或小心翼翼将视线在长公主和杜朝阳身上来回转动,但见杜朝阳并未恼怒,只是看了眼长公主,而后便扭转会视线,笑说着:“都无需拘谨,陛下既然喜欢诗文,在座各位便一人赋诗一首如何,本将虽是一介武夫,却也喜欢听这些附庸风雅的诗文。”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只杜正风开口,“早在信州便听建安彦卿公子之名,百闻不如一见,在彦卿公子面前,我等岂敢卖弄才情,否则真要贻笑大方了。”
☆、第12章 槐花
杜正风的言语,让众人都将视线正大光明地转向尹彦卿。
大家早就在意着突然出现的尹彦卿,但是彦卿公子谪仙一般的人物,谁都不敢上前搭言。杜朝阳进入花萼楼时,便已经注意到末位的尹彦卿,对于他会出现在这里,杜朝阳有些许讶异,因为他了解彦卿的性子,但又觉着是意料之中,因为他也了解秦艾词的性子!
面对众人的瞩目,尹彦卿只是唇角轻扬:“诗文是有感而发,刻意为之便失了意境,况且,诗文会友,得是知己方可,恕在下无法当堂论诗。”
这是在暗讽堂上众人皆不可为知己!堂上各个都是心气高的主,却不敢有丝毫怨气,在彦卿公子面前,即便才情如状元何意,也不过是浊世中芸芸纵生之一。
“当年曹植七步成诗,亦是在困境之下所作,堪为经典,彦卿是自觉比不得子建?”杜朝阳挑眉,说着。
彦卿只是微微含笑,还不待说话,何意便先一步出声:“曹植七步成诗亦是有感而发,杜将军多年领兵,怕是并不能体味。”
言语间多有些奚落,就差没有直接说杜朝阳是一介武夫了。何意虽长在南洲,但很早便听闻彦卿公子清名,当年执意入京,除了一腔热血忠君侍主外,免不了也想见识这位大梁朝的大文豪,只是他入京时尹彦卿已在外游历,无缘得见,今日遇上,免不得激动。
“何大人此言差矣,杜将军当年才情堪比曹公,彦卿甘拜下风。”
想不到被彦卿公子反驳,他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冷血将军昔日才情竟能让彦卿公子折服?不过,何意却只沉浸在彦卿公子竟然识得他的喜悦之中!
杜将军与彦卿公子昔日交好的事情,建安世家公子们大多知道,杜朝阳、傅正臣、尹彦卿,三人当年亲如兄弟,是外人都走不进的小圈子,让人仰望羡慕,可几年前尹彦卿与另外二人割袍断义的事情,他们亦听说过。此时看着两人,竟觉着有些微妙,大家都默不作声,静静做着看客。
“咳咳,朕倒是有些乏了,今日宴席便就此结束吧。”觉着场面有些尴尬,陛下出声打断,而后略微小心地看了眼杜朝阳。
杜朝阳挑眉:“即使这样,臣等便先行告退,周公公,好生送陛下回寝殿休息。”
陛下由着周公公扶着,看了眼身侧的皇姐,咬着牙,最后说道:“朕有事与杜将军商议,麻烦杜将军随朕一起移驾宣政殿。”
杜朝阳微眯了眼,不经意地扫了眼秦艾词,众人皆在,若是当面驳了陛下,皇威扫地,他亦又要被世人诟病,他倒是无所谓,反正世人眼中他也不是什么忠君良将……
见杜朝阳没有动作,陛下继续道:“是要紧事情。”
陛下如此强调,杜朝阳微微勾唇,便随着陛下离开,跟在他们身后,长公主也一同离开。三人直到岔路分开,秦艾词却并没有往天宝宫去,而后转而去了荷塘边的凉亭。
春夜微风清凉,吹得人神清气爽,没多久,尹彦卿缓缓走来,看见亭中端坐的竟是长公主,脚步有一刻的顿住,一旁如意却是做着手势邀请:“彦卿公子请。”
很快,没有犹疑地,尹彦卿走入凉亭,长公主贴身侍婢全在凉亭外许远候着,只余他们二人。
“想不到深宫中的长公主,竟对我的游记有如此研究,每一处批注恰到好处,我还以为是某位颇有阅历的老宫人……”尹彦卿将手中这本标注了密密麻麻的游记放在石桌上,游记有些显旧,应是被人时常翻阅所致。
建安闺阁中的小姐不乏收藏他游记的,但多是跟风追捧,能将游记读得如此透彻的,实属难得。
他今日进宫,一是想见见这位细心批注的知己,二是想见见刚回宫的长公主,却没想到,两者竟是同一个人。
“正是因为本宫无缘出外见识广袤的大梁国土,才恨不得细心研读彦卿公子的游记手札,彦卿公子完成游记之时,本宫正在皇陵,闲暇无事便时常翻阅,书中每一处我都看的详尽,公子每到一处,所描述的风俗人情很是深刻,想来当初有不少亲身体味,今日得见公子这身打扮,似更能懂得公子。”
尹彦卿自嘲笑笑:“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谁人不想华衣美服、高床暖枕,我不过没有银钱罢了。”
尹家嫡子这般说话,若让旁人听见,定要笑话,但秦艾词起身,认真说道:“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在本宫眼中,彦卿公子便是世间唯二的君子。”
“公主谬赞,不过,恕尹某冒昧问一句,公主心中另一个君子为何?”
秦艾词越过尹彦卿,注视着茫茫夜空,带着无尽思念,缓缓道:“父皇。”
看着眼前的秦艾词,竟有说不出的浓浓哀伤,突地想起了刚刚塞北的独舞,一样的苍凉,“那一幕《朝天乐》,是长公主悉心的杰作。”
说得很笃定,秦艾词点点头:“我虽没有去过这些地方,看看公子游记,便感觉亲身经历一般,不尽之处,还望公子指出。”
尹彦卿终是正经看向了眼前的女子,虽身为女儿,却颇有才情,心思细腻,为人聪慧,比起男儿亦不输!想来宴席安排他末位入座的,也是眼前这位长公主了,她,倒是懂他……
“公主客气,这番舞曲,竟比尹某的游记来得更深入人心,公主日后乐曲编排上有不解之处,都可来叨扰尹某。”
秦艾词抿唇看着尹彦卿,半晌,才是说道:“能得公子如此承诺,亦是本宫荣幸。只是,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公子遁世游历,见惯苍生疾苦,仍不改初衷?”
尹彦卿笑笑:“长公主心中的天下之利与害,怕是与彦卿心中不同。夜深,彦卿便不打搅长公主了。”
看着尹彦卿离去,秦艾词倒没有再说什么,尹彦卿为人随性,不是她可刻意强求的,今日能得他青眼相待已是难得,日后借乐曲之托,还可继续加深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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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蓉烟和黄莺已经送回,今日二人表现公主可还满意。”秋蝉上前说着。
“姑姑眼光独到,一个舞姿柔美,一个琴音绝妙,今日宴席上,杜朝阳多瞧了蓉烟两眼,相较黄莺,蓉烟确实更有几分珺和姐姐的气质,尤其翩翩起舞时,身姿简直一模一样,你让嬷嬷这几日待她好些,很快,本宫便要用上了。”
秋蝉点头,扶着长公主往天宝宫缓步走去,一路上欲言又止,直到回了天宝宫,秦艾词忍不住笑问道:“姑姑怎么又吞吐起来,有话直讲。”
“老奴只是担心长公主,那个尹彦卿看起来,并不解风情,虽盛名在外,可,听说当初执意搬离尹府,与尹老爷起了争执,尹老爷如今更看中尹二公子,或许,这个尹彦卿用处不大。”
秦艾词摇摇头:“我何曾说过看中的是尹家?尹家是朝中望族不错,有了尹家助力自然锦上添花,可,我看重的是尹彦卿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分量,杜朝阳手握重兵,即便仰仗诸侯,也不可太过,以免狼群扑虎后,反扑真龙,我如今要的,是天下人的舆论。”
秦艾词将玉簪取下,长发披肩,正梳理着,准备入睡,却见房中的鹦鹉突地往窗口飞出,扑腾了几下翅膀,最后落在殿外的槐花树上。
阿朝在皇陵陪了她三年,因为不是自己养的鹦鹉,想着总有一天会离去,便没有给它关进笼子,一直放任自由,它却三年内不曾飞走,渐渐,与秦艾词也有了感情,如今第一回看见它这般飞出,让秦艾词微微讶异,只着单衣便这么跟着跑了出去。
出了屋子,隐约听见清浅的树叶吹出的曲调,待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阿朝?阿朝!”
秦艾词喊了几声,都不见阿朝身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她的举动自然惊动了宫人,如意第一时间跑到秦艾词身边,关切着:“公主怎么出来了,可是出什么事情?”
秦艾词摇摇头:“阿朝飞走了,三年了,终于,还是走了……”
如意虽与阿朝相处时日不长,却也看得出公主对它的喜爱,不知如何安慰之际,却有眼尖的宫人突然喊道:“回来了,鹦鹉回来了!”
众人抬头,果真看着鹦鹉从不远处槐花树上飞下,夜色浓郁,看不清树上情形,但长公主见到阿朝已是喜笑,看着宫人们忙着捉鹦鹉,阿朝却好像有意逗弄宫人们,几次眼看就要扑上,又被飞走,几经折腾,阿朝才是自己落到了秦艾词肩膀上。
“今儿怎么这么顽皮,我还以为你要走了……”
声音有些哀伤,直到夜深人静,才能看出长公主一些少女的姿态,那委屈的模样,和人前冷静尊贵的长公主截然不同。
“且罚你明儿不许吃东西!咦,这是什么?”秦艾词取下阿朝嘴里衔着的槐花,摊在掌心,淡黄的槐花散出浅浅清香。
秦艾词嘴角含笑,道:“这么晚跑出去,原来是闻着花香,给我摘花儿的么?”
秦艾词抱着阿朝进屋后,院子里的宫人也渐渐散去,许久,待天宝宫灯火熄灭,四周一片寂静的暗黑,天宝宫外的槐花树上,一个人影窜跳下来,孤寂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第13章 解围
这一夜睡得香甜,才刚转醒,屋内阿朝便扑腾着翅膀,压着嗓子叫着:“起床,起床,公主起床!”
正好如意端了水盆进来,见着阿朝欢快的模样,笑道:“阿朝今儿的心情好像格外地好。”
秦艾词今日心情亦不错,起身,道:“昨夜瞎跑,一早起来倒是个没事人了!今儿你们紧着点它的吃食,让它长了记性。”
如意点点头,取过长衣,替长公主更衣梳洗,正梳理着发髻,饭菜已经端了进来。
“昨日席上见公主没有吃多少东西,奴婢特地吩咐厨房今早多做了几道公主爱吃的菜。”
秋蝉伺候了景荣皇后二十年,又在长公主身边待了三年,做事很是细心妥帖,秦艾词走到桌前,饭香扑鼻,肚子里竟真咕咕叫了起来。
奈何刚坐下提起筷子,青和匆匆跑了进屋子,一连喘着大气,说道:“不…不好了…杜将军要…要杀何大人……”
啪…秦艾词将手中筷子压下,蹙眉道:“怎么回事?”
还不到青和回答,秦艾词已经起身,“边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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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秦艾词步履匆匆往宣政殿走去,事情也听青和说明白了,早朝时关于各地诸侯回京述职的问题,何意便与杜朝阳有些微分歧,下了朝,在宣政殿内不知怎么,两人有起了争执,何意当着诸位内阁重臣的面直指杜朝阳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佞臣,如此言论自然惹恼了这个冷面阎王,给何意扣了个以下犯上的罪责,命宫人重重责打他一百板子。对于杜朝阳这等武将,一百板子倒也没什么,可何意一介文弱书生,身子单薄得很,真扎实地挨下一百板子,不死也得半残了!
只是秦艾词不明白,若何意真的被打死在宣政殿,他杜朝阳身上又多了一宗罪过,或许他不畏流言,可,得罪了南洲何家,对他并无好处!况且,傅正臣也在,他性子素来稳妥,不该由着杜朝阳如此乱来啊!
宣政殿外,便听见里头哎呀呀的震天的叫喊,秦艾词心惊,脚下步子加快,几步走进,大喝:“住手!”
施罚的宫人看见进来的是长乐长公主,手中动作顿住,有些无措地看向杜大将军。
“皇姐!”陛下看见皇姐过来,原本要出口相劝的话便吞了回去,心中也安定了几分。
秦艾词瞥了眼趴在凳子上嗷嗷叫的何意,长裤上并不见血色,想来赶到的还算及时,只是,这般禁不起板子的哭丧,着实丢人!
行至杜朝阳面前,秦艾词展了个微笑,“何事惹得杜大将军如此气急?”
杜朝阳板着脸,冷声道:“何大人以下犯上,辱骂当朝辅政大臣,长公主觉着,可该罚?”
秦艾词挑眉:“哦?竟是这样……”再次瞥了眼何意,沉着脸道:“确实该罚。”
原本以为长公主是为何意说情来的,宫闱中最近渐渐传了些对二人的流言,毕竟,何大人长得太像已故的文世子......但如今听长公主这般说话,尹大人和赵大人都有些微微讶异,倒是杜朝阳和傅正臣心中明白,她还有下文。
“杜将军身为辅政大臣,自是有容人的度量,何大人胸襟岂能和杜将军相比,犯了错固然该罚,但念在何大人初犯,杜将军与陛下都是惜才之人,这板子,减半如何?”
杜朝阳看着秦艾词,她虽笑意盈盈,他却知她性子执拗,若不给长公主个面子,他倒是得落得个胸襟狭小,以下犯上了。
愣了会,杜朝阳也是勾起唇角:“既然是长公主替何大人说话,责罚也不是不可以免去的。”
“免去可不行,不尊重杜大将军,便是不尊重陛下与先帝,如何能免去责罚!便是本宫,心中对你大将军也是崇敬。”秦艾词眉眼弯弯看着杜朝阳,那神情,让他想起当年的小姑娘崇拜地看着他飞身替她从树上捡过断线的风筝......让杜朝阳一时晃神。
秦艾词却是很快转头,对着施罚的宫人道:“刚刚打了多少下了,继续,打足五十下,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