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他们来到城外的官办渡口,埋伏起来。那艘从江西带来的旧船被用缆绳栓在岸边,船舱里只有奉书一人,其余的船夫早已被遣走。奉书的手边放着一把窄菜刀。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他们把父亲护送上船之后,立刻砍断缆绳。秋日的江水又急又快,顷刻间就会把船只带向下游。
  如果父亲没有来,哪怕一个人也没回来,她也必须在约定的时刻将缆绳斩断,一个人逃出官兵的视野。在下游五十里处有一个小渔村,里面等着三四个接应的人,只要她在船上撑起一面小旗作为暗号,他们就会把她接走,飞快而有序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奉书慢慢地调整着呼吸。她听到隐隐传来的鼓乐声。一队官兵正在清道,后面跟了不下七八十个腰佩长刀的士兵,张弘范乘着马,被簇拥在中间,神情冷峻而倨傲。他旋即下马,和队伍里的十几个大小官员一一作揖道别。
  一艘宽阔的官船泊在江边码头里,甲板上站了二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官兵,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水中和岸上。天色阴沉沉的,飘下了毛毛细雨。雨水无声无息地洒在江面上,画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圈,随即消失。
  虽然眼前挡着拥挤的背影,可她还是立刻感觉到了父亲的所在。在重叠的人影中,她只能看到他穿着一身青色便装,身后跟着四五个元帅府亲兵,慢慢走在河岸上。她看着那熟悉的身影,险些落下泪来。
  她看到张弘范朝他点了点头,指着那官船,做了个“请”的手势。
  文天祥似乎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张弘范摇摇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便转身走上了踏板。
  奉书贪婪地盯着父亲的身影,舍不得哪怕眨一眨眼。她心中剧跳,知道这份平静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这里是建康,不是家乡江西,又是在守卫森严的城市,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再聚起百来个人手以多打少。然而,埋伏在周围的几十名“刺客”,全都是杜浒精挑细选,又经过简单训练,能够以一对多的好手。他们到底埋伏在何处,长得什么样子,奉书一概看不见。但正因为看不见,她心里才觉得有底。
  文天祥的包裹让一个亲兵提在手上。他朝那亲兵伸出手,似乎是想讨那包裹。那亲兵躬了躬身,却没把包裹给他。
  奉书心里一紧。父亲要亲手拿着自己的包裹。难道他也在准备着什么吗?他今天穿的是一身便服,脚下踏了一双结实的皮靴。
  她的余光看到张弘范上船之后,并没有进舱,而是站在甲板上,似乎不经意地将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随即定在了她身上。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脑袋缩回舱里。随即意识到,自己和张弘范相隔这么远,用张弘范的视角向这里看,这艘小船也不过是一艘毫不起眼的空船,而自己的身影,则和江上一个水鸟差不了多少。
  她大着胆子探出了头,立刻知道了张弘范在看谁。在她前方十丈左右的岸边,芦花丛里蠢蠢欲动,露出了几副弓箭的边缘。雨水凝在紧绷的弓弦上,一颗一颗的慢慢滑落。
  那里埋伏着弓箭手!当她意识到这点时,脑中立刻轰的一声,所有的思维都停顿了片刻。然后,铺天盖地的恐惧填满了她的脑袋。
  她立刻又发现,芦花丛里埋伏的弓箭手远不止这一队。南面也有,西面也有。有几个人已经抽出了箭,慢慢搭上弦,对准了文天祥的方向。
  第70章 楚囚(续)
  </script>既然杜浒能算出渡江时最为有机可乘,以张弘范的精明,他难道不会严加戒备?他既然知道有“刺客”尚未落网,又怎么会不防备他们卷土重来?
  众“刺客”也早就料到张弘范今日会遣重兵护卫,却都只道敌明我暗,商议了无数应对之策,谁也没有防备躲在暗处的官兵——况且,就算料到了,他们也完全没有条件事先侦查探测,找出官兵埋伏的地点。
  突然,官道上快步奔来两个灰衣人,口中喊着:“报张大人,奥鲁总管有口信从城里带来!十万火急,请大人务必回城走一趟!”
  立刻有亲兵将他们拦住,喝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
  那两人叫道:“十万火急,问什么问?耽误了军情,人人都是砍头的大罪!”一把将拦路之人推开,跑上前去。
  张弘范喝道:“拦住了!”
  两个卫兵钢刀出鞘,喝道:“站住!”
  那两人丝毫不惧,其中一人从怀里摸出一叠纸,大叫道:“圣上有旨,张弘范阴谋反叛,其罪当诛,立刻处死!你们快给我拿下了这个叛官,别让他逃过江去!皇上重重有赏!”
  那两人一是杜浒,一是胡奎。他们身上都是平民服色,但张口便是“圣旨”、“砍头”,一下子也将在场之人唬住了不少。那两个带刀卫兵一怔之际,杜浒、胡奎已夺了他们手中的刀,顺手一挥,两个卫兵当即尸横就地。
  胡奎大叫:“快捉张弘范,别让他跑了!”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唿哨自芦花丛里传出,七八人从四面八方围拢,口中大叫:“张弘范,你的死期到了!”一个人掣出一张土弓,一箭朝张弘范射去。张弘范身边一个亲兵飞身来挡,被射中胸口,大叫一声,翻下江去。
  随行的几个文官幕僚早已乱成一团,被各自的卫兵护在身后,朝远处踉跄奔逃。此时亲兵队伍里才有人反映过来,叫道:“有人要行刺张大人,快去保护!”十来个官兵当即一拥上船,将张弘范牢牢围在中央。
  张弘范陡遇大变,又差点被冷箭射中,一下子面色煞白,随即又马上回复了镇定,扶着身边亲兵站稳了,厉声喝道:“蠢材!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去保护文相公!”
  奉书大惊失色:“他怎么一下子就料到我们的来意!”
  张弘范话音未落,杜浒已经一脚踢开踏板,将一半的官兵困在了船上。这是他们早就定好的声东击西之计。趁官兵蜂拥去护卫张弘范之际,几名“刺客”早绕到文天祥身侧,与他身边的亲兵缠斗起来。文天祥连忙后退了几步,移至空处,脱出了卫兵的包围,有意无意地向后退了几步。但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亲兵摆脱了纠缠,重新将他“保护”起来,把他“请”到大路上。
  船上的官兵空有刀剑在身,却无法跃上岸去相助,只能一个个大叫:“保护文相公!别让刺客跑了!”有人手忙脚乱地寻找挠钩船桨,想将落在水里的踏板捞上来。
  一切似乎进行得艰难而顺利。但奉书却急得要哭出来了。她远远地看到张弘范朝埋伏的弓箭手做了个手势,几枝利箭便上了弦,从四面八方射了过去。一个“刺客”左臂中箭,“啊”的大叫一声,忍痛躲过了当胸砍来的大刀,却没躲过背后刺入的长剑。
  胡奎已经奔到文天祥身前,一拳打翻他身边的亲兵,一把将他背了起来,却没看到一枝箭已经对准了他的胸口。
  奉书早将杜浒的叮嘱抛在九霄云外,抽出自己的小弹弓,随手捡起一块碎木,照着那弓箭手的后脑发射。她用足了力气,但那碎木轻飘飘的,等击到那人身上,已经基本没了力道。但那人一惊之下,一箭便射得偏了,那箭反而射入了胡奎身边的一个元帅府亲兵的大腿。
  此时众“刺客”才注意到了弓箭手的存在,均吃一惊。杜浒大叫:“当心!快撤!第一第二队撤去……”
  还没说完,一枝冷箭嗖的一声,直取他胸膛。杜浒身子一闪,在千钧一发之极避了过去,那箭把他的衣袖划出一大道裂缝。
  奉书手上不停,又抓起几颗小石子,连番朝弓箭手射去。等到这几个弓箭手察觉到身后有人偷袭时,已经有两人被击中后脑,晕了过去。余人立刻转身,一阵箭雨朝她飞了过来。她连忙躲进船舱,只听得扑扑之声不绝,不知有多少箭射在了舱板上。
  奉书又急又怕,在舱里蜷了片刻,便又悄悄探头朝外看。一看之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东面的弓箭手虽然被她牵制,但西、南面埋伏的十几人却是箭无虚发,他们站的地势又高,顷刻间已经射倒了五六名“刺客”。胡奎已经扑倒在地上,后心插着一枝箭,还在挣扎。文天祥被两个亲兵重新夺了回去,钳住双臂,背后顶了一柄尖刀。
  而船上的官兵在张弘范的指挥下,已经找来了备用踏板,一个个喊打喊杀,拥上岸来。这些官兵一上岸,再加上背后偷袭的弓箭手,当即便会是瓮中捉鳖之势。众义士已经或死或上,有的转身逃走,被官兵死死追逐。现在只剩杜浒一人守在岸边,掩护剩余的“刺客”逃离。他长声大叫,奋力斩杀,夺来的长刀已经被砍缺了口。他的半边脸上满是鲜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奉书咬着嘴唇,跑到舱内,取出杜浒制作的土弓,搭上一枝木箭,咬牙拉开来,对准张弘范便射。她知道父亲脱身已几近无望,此时唯有张弘范身死,方能制造足够的混乱,扭转战局。但那弓极长极硬,她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拉开一半不到。那枝箭虽然稳稳地射向张弘范,但还没到达船头,便摇摇晃晃地慢了下来,让张弘范身边的亲兵轻易打落。她急得汗流浃背,又是一枝箭射出去,顾不得自己的拇指已经被弓弦拉出了血。
  此时已经有人注意到小船中埋伏得有人。几个官兵指着船大叫,拔刀包抄过来。
  杳杳钟声,从远处华山寺传来。是时候逃走了。这钟声便是信号。奉书一手抓住缆绳,余光瞟见湍急的江水,刀就在手边,可是怎么也斩不下去。
  杜浒突然转头朝奉书的方向看了一看。目光如炬,直让她心中一凛。
  她顾不得暴露的危险,朝他大喊:“你们快撤回来!我等着!”
  乱战中,他是听不见她的喊声的。旋即一枝箭钉进他的小腿,他一下子单膝跪了下来,隔过一柄当头砍来的军刀,马上又咬牙站起来,踉跄着朝江岸奔去。
  文天祥已被挟持着走上踏板。几个亲兵将他护卫得严严实实,几乎是架着他在走。
  奉书大哭出声。她看到杜浒肩头又中了一箭,他伸手握住箭杆,身子晃了两晃。三四名亲兵扑上去要杀他。文天祥却突然甩开挟着他的几个护卫,挺身挡在了他们面前,厉声说了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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