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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信的最后,少微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天气转凉了,吃穿都够吗?
  华苍皱了皱眉,却是从中看出了隐忧。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封捷报,冕州的峙林城守住了,囤聚在那边的革朗军暂且退了兵。
  战局有所缓和,皇帝心中稍安,但正如少微所料,此时前线粮草开始吃紧。
  中部运来的粮食不够,南方因为水患,粮食还未收缴上来,下一批粮草运到,至少要等大半个月,这就意味着将士们在这段时间都填不饱肚子。
  朝中尚未商量出一个对策,眼看着每日的米粮越来越稀,保家卫国的战士们一个个面如菜色,华苍却是忍不下去了。
  许是被峙林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执意要去强攻已经沦陷的落沙城,因为那里有粮食,至少可以解决将士们的燃眉之急。
  华苍意图夺城的军报传来,皇帝不允,可他向来是个一意孤行的主,在军报还未到达皇城之前,他就已经行动了。这一次先斩后奏的结果,是他大败而归,虽然兵将损失不多,可他不仅没有拿下落沙城,还差点被逼得无法回防,连峙林城也岌岌可危。
  皇帝大怒,要以违抗军令治华苍的罪,少微心中焦急,连忙跪地陈情:“父皇,这是儿臣举荐的人,要罚就由儿臣来罚。他莽撞行事,儿臣定会给他教训。如今边关战事危急,儿臣请命前往峙林城监军,以彰皇威,以镇万军!”
  皇帝不舍爱子,当即驳回了他的谏言。然而少微拿定了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
  一面是国之危亡,一面是骨肉至亲,皇帝太难取舍。
  少微在长庆殿中长跪不起,皇帝到底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做出了让步。
  玺印落下之时,皇帝看着少微坚毅的目光,蓦然发现,面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嫩的少年,他的肩膀,也许足以担得起半壁江山。
  十月,太子离京,赴峙林城监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啪?啪?啪?
  第30章 责军杖
  太子监军, 自是要恩威并施, 少微在羽林军的护卫下前往峙林城, 顺带捎上了南方收缴上来的一部分粮草。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西北走, 少微心焦于华苍那边的战况, 路上半点不敢耽搁。
  这是少微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 以往他去得最远的不过是莫干城的夏宫, 还是陪着他父皇避暑去的。他常常想,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却连自己国家的领土都没有好好看过, 哪里能当好一个储君呢。
  皇宫再大,与天下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皇帝大约也是这般想的,才会放任他走这一遭。
  越靠近边塞, 入目便是越多的苍凉,原先的踌躇满志渐渐被消磨。当看到逃避战乱的流民衣衫褴褛,蜂拥着争抢一个馒头, 看到他们畏缩而希冀地望着他,成群地聚在远处,朝着自己的队伍磕头跪拜,少微终于明白这份担子究竟有多重。
  父皇说,软弱的从来不是百姓。
  即便百姓们手无寸铁, 即便他们自己都吃不饱饭,只要他们信你,你就是天, 就必须所向披靡。
  再跨过一个郡县,便是冕州境内,战场近在眼前。
  少微深吸一口气,策马扬鞭。
  峙林城军营的正中央,太子一身戎装,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单膝跪在面前的人。
  廖束锋从旁求情:“殿下,军中粮草短缺,朝中又迟迟不给说法,华将军也是一时情急……还请念在华将军先前守城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网开一面?”少微哼了一声,“就因为他的一时情急,落沙城没打下来,峙林城还差点丢了,险些铸成大错,战场上谁能给他网开一面!”
  华苍道:“末将甘愿领罚。”
  少微站得笔直,双手在身后紧紧绞着,半晌,语气平静地下令:“华苍擅自提前出兵,罚军杖一百。”
  违抗军令是死罪,少微不敢拿这条罪治他。皇帝那条“暂缓夺城”的指令被他截了下来,华苍此番作为便成了未等到军令下达、迫不得已的擅自行动。
  但错终究是错,即便再不忍,少微也必须处置他。
  华苍被剥夺了决策权,罚一年军俸,还要挨这一百军杖。
  沉重的木杖击落在华苍身上,前三十下,他赤裸的上身浮起一道道鲜红的血棱子,少微抿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再三十下,汗水凝在华苍的鬓角上,他眉头微微蹙起,少微负手站在那里,紧紧攥着手心,几次欲言又止,又堪堪忍了回去。
  又三十下,眼看着暗红的血染透华苍的衣衫,少微侧过脸,皮肉被击打的声响在他的胸腔中回荡,每响一次,都是一次闷痛。
  最后十下,少微闭了闭眼,再看不下去,转身进了营帐。
  华苍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脱罪的话,也没有因为疼痛哼出一声,他望着少微,将他的纠结和心软尽收眼底。
  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峙林城至此由太子接管,少微带来的粮草被分发下去,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革朗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据探子回报,落沙城也被华苍打了个措手不及,目前正在等待后方的增援。
  少微轻手轻脚地给华苍换药,华苍上身缠着麻布,但还是难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左胸口和左肩裸露在外,几个月来的生死相搏,令他的身体越发结实。少微一面觉得鼻子发酸,一面又羡慕地望着,目光移向那些若隐若现的血痕,竟有种凌虐的美感。
  他忍不住伸手划过华苍的左侧肩背,又轻轻掠过他的背脊,忽然说:“我给你吹吹吧。”
  华苍抬眼,撞进他温柔亮润的眸中。
  他说:“我没那么娇气。”
  那就是说我娇气咯?
  少微瞪他一眼,执意在他背后吹了吹,问道:“你还要攻落沙城吗?”
  “不打了。”微凉的气息拂过,似乎真的缓解了伤口火辣的刺痛,但却留下了另一种麻痒,华苍僵了僵,努力忽略这种感觉,“将士们吃饱了,有了力气,就能干点大事了。”
  少微一顿,忽然想通了什么,惊道:“你的目的不是去抢落沙城的粮草,你是为了逼我父皇拨粮草过来,所以才……”
  华苍没承认也没否认,接着说他的计划:“放弃落沙城,再往北面走,去截革朗的增援补给。那边地形复杂,有天然的守城优势。”
  少微就这样被他带走了思路:“地形图有吗?”
  “有,在我这儿。”
  “哦,那给我看看吧,我想想办法,你……你好好养伤。”
  “没事,伤得不重,一起看。”
  两人坐在榻上,华苍展开一幅地形图。
  少微注意到一个细节:“探子说革朗那边的增援军是十月廿三出发的?”
  “探子截到了革朗的一封军报,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十月廿三出发,按理说他们早该绕过源州了,可源州的守将今日才报告他们的动向,今日是十月廿七,那他们至少晚出发了三天。”
  “许是他们出发前耽搁了?”
  “不,你还记不记得,革朗说宣战的日期也是晚了三天,为什么会这样?”
  少微陷入深思,他不认为这是巧合或是失误,他一直觉得有东西被他们忽略了。翻开历书,少微在有出入的那几日上做了勾画,脑海中突然飞快地闪过什么,他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历法误差!”
  “什么?”华苍没听明白。
  “是误差!”少微激动地说,“我长丰更朝之后,颁布了亁象历,可是革朗人仍然沿用的是太初历。亁象历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五百八十九分之一百四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一千四百五十七分之七百七十三天,而太初历的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三百八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天,经年累积,这两种历法之间是有误差的,太初历比亁象历晚了三天。”
  华苍脑袋发晕:“所以呢?”
  “所以……所以也没什么用。”少微笑了笑说,“我只是突然解出了这道算术题罢了,心里舒服多啦。”
  华苍:“……”
  少微正色道:“不过我现在觉得,这队人马不止是增援落沙城那么简单。”
  “的确。”华苍在地形图上划了个半弧,“他们这次的目标是峡林城,之前从我这里撤军,应当也是想换一条路进攻了。”
  “怎么会突然想到从峡林城入手?这支革朗军的将领是谁?”少微问。
  华苍蹙眉道:“木那塔。”
  十日后,木那塔再次打了长丰一个措手不及——
  峡林城被攻陷了。
  华苍这边已经提前出发要去拦截革朗援军,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峡林城守将的头颅被悬在高处,城墙上插满了鲜红的鹿角旗。
  这一次的失利,将长丰再次拖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从以往的交战来看,革朗军对长丰境内的地形并不熟悉,更何况是峡林城这样山势奇特又易守难攻的地形,可这次他们怎会一下就切入护国军守卫最薄弱的地带,从而长驱直入?
  驻守尧州的裕国公被革朗大军牵制着无法脱身,只能发来紧急军令,要他们务必守住冕州最后的防线,峥林城和峙林城决不能再有闪失。
  当夜,身为峥林城参军的赵梓前来,有意与峙林城联手,共同对抗木那塔。
  赵梓比在司天监时晒黑了一些,整个人也被磨砺出了些许戾气。
  不过他还是谨守着那套宫廷礼节,恭敬道:“参见太子殿下。”
  少微扶他起身:“不必拘礼,赵参军连夜赶来,有何要事?”
  情势紧急,赵梓直截了当地说:“殿下,木那塔绝不可能仅凭运气就挑中了那样一个进攻路线,下官从小在冕州长大,峡林城的地形之复杂,倘若不是有极其熟悉的人指路,进了山都可能会绕不出来,更遑论直接找准护国军守卫的缺口。”
  “你的意思是?”
  “冕州有奸细!”赵梓忿忿道,“那个奸细透露给木那塔足够的讯息,才会让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拿下峡林城!”
  这个可能性少微不是没想过,然而眼下战场一片混乱,如何能分辨出谁是奸细?
  “难道是峡林城中的护国军将士吗?可我听说那个木疙瘩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此时华苍打断了他们的猜测:“未必是奸细。”
  少微和赵梓同时看向他。
  华苍目光深邃,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也可能是俘虏。”
  木那塔不会满足于一座峡林城,很快,他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
  军帐中,华苍和峥林城的守将一起给将士们作着部署,而另一边,少微皱着眉头,对着那本历书和地形图出神。他时不时奋笔疾书,面前的纸张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形,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算术解法。
  赵梓被这些东西吸引过去,原先只当太子殿下又在沉迷解题,在看了两张纸之后,他看出了一些门道,不由讶然:“殿下,你……”
  “嘘——”少微示意他噤声,手上越发迅速地写写画画,那字已然龙飞凤舞。
  赵梓便不再作声,只是跪坐在一旁,温和安静地等待着。
  华苍讲完战术,一转头便看见赵梓凑在少微跟前,脸色蓦然变得黑沉。
  “在干什么?”他强行站到了赵梓与少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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