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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灯下将那半片衣裳又拿出来看了一回,朝廷官印的朱红印泥是秘方特制,经久不褪色,挺好辨认,此物却是不能随便丢了。
  贺成章见妹子房里灯烛未灭,抬手敲了敲门:“二娘。”
  瑶芳心道,这天都黑了,他怎么又过来了?青竹打开门,叫一声:“大郎。”
  贺成章喝道:“你们两个都出去,看着外面,不许有人偷听!”青竹与绿萼面面相觑,看贺成章脸色不好看,多一个字也不敢说。踮着脚尖出去,将门从外面扣上了。
  瑶芳起身迎来,离贺成章三步远站定,试探地道:“哥?”
  贺成章拿眼睛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冷笑道:“一年未见,你长本事了啊?”
  “额……情势迫人,我只好自己带着弟弟往东边儿走……”
  “我不是说这个!”贺成章上前一步,咬牙问道,“姜家那个贼小子,是怎么回事儿?他怎么就认定你了?”
  原来是说这个,瑶芳轻松一笑:“他才多大的人啊?说着玩儿的吧?你越理他,他越来劲,不理他,他自己觉得没趣儿就丢开了。小孩儿都这样。”
  贺成章不知道是要再揍姜长焕一顿好,还是把妹子也揍一顿看能不能揍得灵醒点儿。气得也不冷笑了,大步跨上来揪住妹妹的耳朵:“你还是不是姑娘家啊?被占了便宜就当没事儿一样?小孩儿?那小孩儿就比你小一岁而已!你知不知道你多大啦?你今年都十二了,快及笄了,阿姐在你这个时候,爹娘都在想她的婚事了,你还梦着没醒呐?!”
  瑶芳一怔,嗫嚅道:“他就是小嘛……”
  贺成章另一只手也揪了过来,两手发力,提着妹妹两只耳朵往上拔:“你脑子呢?!脸被猪啃了,脑子也被他啃了?!你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护着自己?”将妹妹揪到了镜子前。
  瑶芳想说,我三十七了……张张口,又顿住了,怔怔地看着铜镜里那张细嫩的脸,轻声道:“原来我十二啊。”
  贺成章松开手,见妹妹两耳通红,心里已经后悔了,故作不经意地给她揉着,放缓了声音:“是啊,你永远是我妹子,在我这里永远是小的,可你十二了啊,快要成大姑娘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得小心啊。还有啊,我看你也不傻呀,怎么就不斩钉截铁说明白呢?你的钱被贼偷了,是不是因为贼染指过你的钱袋,就要将剩下的钱全给了他呀?”
  瑶芳被他逗笑了,从镜子里看着贺成章,轻声道:“哥,我有数的。别急,听我说。总是欠他们家的,但我不能拿自己还,一路教他读些书,日后他要考个实职也方便,为人处事也能干练些,算是我还了恩情了,再多,我就做不到了。这个事儿,是我欠考虑,总想着拖一拖就淡了。好在遇到了哥哥,明日开始,我不见他,好不好?”
  贺成章叹道:“这都什么事儿啊?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吧,你这一路,”说着,贺成章也哽咽了,“总是我们不好,才叫你吃这样的苦。姜大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让你们老弱妇孺往这里来,亏得曹忠没异心,否则……”他真不敢想。
  瑶芳笑道:“哥哥小瞧我了,我与青竹、绿萼她们,从没有一同入眠的时候,也是轮流守夜。只叫他划船,兵器都是我们收着,不予他寸刃。他敢动,我早叫他死了。”
  “呸!你知道什么?你那花拳绣脚?除非能练得娘那般,否则在男人面前屁都不是!可长点儿心吧!”
  被人护着,由内而外地暖,真是舒服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瑶芳笑道:“好。哥哥既然过来了,咱们商议件事儿。我想,不如将江西道御史、巡抚、卫所那里都送了信,如何?”
  贺成章颔首道:“很好。明日说与阿婆,将消息投放了,他们就得加急使驿路往京中送信。不日便要有人护送咱们上京。到时候,你要记着,一定要跟着上京。虽然焦心,可派不派兵,派得快与慢,内阁议事争执得如何,还得看京里。不要以为送了信出来,就可以吵着去见爹娘,同生共死了。”
  瑶芳一路逃亡,心中有愧,红着眼圈儿道:“知道了。哥……”
  “嗯?”
  “爹会没事的吧?”
  贺成章也是尴尬,轻声道:“会的。”只要他活着,被他祸害一辈子,我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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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贺成章先去见罗老太太,等她用完了早饭,看着宋婆子撤了菜碟粥碗,才缓缓地将楚王已反之事说了出来。罗老太太到底是经过事儿的人,居然没昏倒,强撑着一口气问道:“现在怎么办?”这会儿她特别感谢孙子能顶用。
  贺成章道:“自然是要报到朝廷了,原本妹妹独个儿来,还有得周折,她能逃得命来,已经不容易了。连小弟也是她带出来的,可是累坏她了。”
  罗老太太又开始捻数珠儿了,闭着眼睛道:“你们都大了,比你们爹强。可惜你们爹娘……”
  纵然祖母闭着眼睛,贺成章的表情依然恭敬:“爹娘未必就有事了,姜千户提前知道了消息,兴许能逃出来呢。”
  罗老太太冷笑道:“他一方太守,弃城而逃,是个什么罪过?纵然不问罪,前程也没了。要么全须全尾守住了城,赶走或擒了楚王,要么就殉城,否则,便是满门祸事。我辛辛苦苦养了个儿子,没到想是这么个结果。”
  贺成章躬身道:“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还请借祖母的印鉴一用,须得投书。”
  罗老太太也没睁眼,说一声:“宋家的。”宋婆子一路小跑去取了只朱漆的匣子来,当面打开,里面正是一枚印章,贺成章看了一眼,抱着匣子退了出去:“我去写折子。阿婆收拾一下行装,咱们现在就登船。”
  罗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上下动了动,贺成章出去吩咐登船的事宜。听到孙子的脚步声远去,罗老太太缓缓地张开了眼睛,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贺成章的动作很快,不消半个时辰,已经催促着将大船收拾好了,他与老安人西进的时候乘的是艘不小的官船,因走得急,也没收什么依附而行的商船,说走就走。瑶芳的座船比起官船来就小得多了,当下都搬到官船上去,姜长焕也分了一间不错的房间。瑶芳的座船也被贺成章另拨了两个船工,撑着船、船上载些柴米等物,跟着官船走。
  上了船,贺成章便埋头写报急的奏本,又写投帖的名刺,让瑶芳将先前印的招贴收好,且不要发出去。他下笔极快,船工还未将船撑离水驿多远,已经书就。写完了,又揪了姜长焕过来,让他也签名。
  姜长焕才挨了打,反醒了半夜,今天早饭都是在自己房里用的。身边是一个贺成章分给他的小厮,曹忠虽跟着他,侍候人的活计做得却不够精细。如此待他,也是周到——要是贺成章别拿防贼的眼神儿来看他就好了。
  听说要他联名,姜长焕怔了一下:“我?”
  贺成章对他不复和风细雨:“废话!反情是千户发现的,他不在这里,当然要你来代替。”
  姜长焕闷声不吭地写了名字,一边写,一边瞄了一眼,上面写了他爹首先发现了楚王的阴谋,其次才是渲染了贺敬文的忠义。最后写两家孩子跑了出来报信,并没有接姜长炀折反的事情,只写他也出来报信,但是后来没听到消息。贺家很厚道,姜长焕熊虽熊矣,大道理还是听爹娘念叨了很多的,心里生出一股愧疚来——自己好像是不大厚道。
  签完了名,贺成章将文稿收好,一扬下巴:“你每天都到我这里来,我与你讲些功课!”
  【啥?为啥是你讲啊?】姜长焕又挨一棍。
  【呵呵,再让我妹子跟你独处,我就是棒槌!】
  两人眼神交锋,片刻,姜长焕败下阵来,垮了双肩:“是。”
  贺成章道:“你那是个什么样子?纵是千难万险,也不能松懈了勤修己身。项羽力可举鼎,终要学万人敌。书到用时方恨少,”狠狠训了姜长焕一回,又给他布置了功课,“你说不定还要面圣,等见了圣上,一问三不知,又或言语粗俗,什么后果你自己掂量。”
  姜长焕乖乖应道:“是。”
  “魏晋好风仪,其实什么时候都好风仪的,你样子好看,旁人心里也好多向着你些。”
  此话有理,姜长焕受教,正要问几个上回瑶芳讲的,他没听懂的事儿,停却慢了下来,宋平过来禀报:“大郎,前头水道有些拥挤。”
  贺成章皱眉道:“怎么回事儿?”
  宋平躬身答道:“上游大水,江水暴涨,已过了下游,人贩子们就撑船过来了。天灾的时候,正是拣漏的时候,发没良心的财。先前买个丫头小子得四、五两银子,现在八百钱就能得……”
  贺成章摆手道:“叫他们让开!王八蛋!我们还要给这等黑心肝让路么?”
  官船硬气地一路闯了出去,瑶芳这回心里轻松了,笑对两个丫头道:“好啦,二哥儿交给阿婆带着,胖子给大哥看着,咱们倒闲了,将书拿来,你们的功课也耽误了呢。”
  绿萼跳到书箱前,翻拣书籍:“咱家大郎一来,可算是有了主心骨儿了。不是说姐儿没主张啊,这到外面抛头露脸的活计,姐儿做起来毕竟有些麻烦。”一面将一本书塞到青竹手里。
  瑶芳点头道:“是啊,这回要朝巡抚衙门、御史、卫所等处投名帖,我本是想着豁出去了。如今倒是很划算。”
  “划算?”
  瑶芳笑笑,并不回答,此事若是自己出面,撑死得点钱帛、旌表,若是亲爹能守得住,哥哥能得荫佑。若是哥哥出面操办呢,他自己就能领这一分功劳,于他的前程是大大有益的。
  绿萼的嘴巴闲不住:“那……老太太也来了,姐儿要跟着老太太拜会这些家的女眷么?要穿什么衣裳呢?不知道风俗怎样?喜好呢?”
  瑶芳打趣道:“咱们绿萼是历练出来了,样样想得周到呢。不要拿花花绿绿的衣裳,简单些的,那件藕色绣竹子的上衫,配青色裙子就好。也不用什么鲜亮的首饰,拿嵌米珠的那对金坠子配对玉镯子就行。”
  绿萼也抱着书坐了下来:“那……姐儿知道他们这些官人是什么样子的么?”
  瑶芳道:“巡抚齐阳是个中庸的人,卫所那里不大明白,江西道御史穆从善……”
  青竹忽然问道:“姐儿,江西道御史是谁?”
  “穆从善。”
  啪!青竹手里的书掉到了地板上,瑶芳带点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青竹嘴唇直打哆嗦,瞳孔放得很大,瑶芳觉得不对,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认识?怎么样?他害过你?”看这表情,吓成这样。
  绿萼赶紧将青竹拉下来坐了,给她倒了杯温茶,青竹抱着杯子,手指抖抖索索。瑶芳严肃地道:“你要知道,趁早说,否则出了事儿,谁都担不起,大家一起玩儿完。”
  青竹哽咽地道:“我生父就叫穆从善,他他他……”
  瑶芳来回抚着她的额头,轻声哄着:“都过去了,你且见不着他的。想见我给你安排,不见,你就藏起来,好不好?”
  好容易将青竹哄得镇定了下来,才细问青竹经历。从青竹断断续续诉说里,理出了个大概。不外是穆从善带着全家出行,路上遇到流寇。可惜他的妻子是个娴静女子,没韩燕娘那般厉害,紧迫之间,他将妻女投到河里,自带着儿子跑了。
  瑶芳心道,真要如此,此人心性便难说了。安慰青竹道:“或许是同名同姓,到了下个驿站,打听一下吧。驿丞们的消息,最灵了。绿萼,去请哥哥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绿萼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去将贺成章请了过来。瑶芳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贺成章探究地看着青竹,青竹木木地道:“我就想知道我娘还在不在……”
  贺成章不敢大意,若这穆从善真个是这等小人,则此事就不能托付给他。楚王反了,先送出信儿的人就是大功劳!起身道:“这事交给我了,你们要多管,收拾一下,穿得干净些,又不能太素净。”
  瑶芳勉强道:“知道啦,贺妈妈。”然后就被大哥揪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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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下一个驿站,贺成章唤来驿丞,拿出二两一锭小元宝来,问他些本省官员的消息。驿丞笑纳了小银元宝,道:“本省官员可不少,公子想知道哪些呢?”
  贺成章故意从巡抚一路问下来,又如布政使等等,中间夹杂了一个穆从善。驿丞道:“这穆大人呐,家里有牌坊的,他的元配娘子是个贞烈妇人,路遇盗匪,抱着女儿投了水。家里出了这样的妇人,名声好的叻。穆大人自己又做了御史,嘿嘿,越发道学了。道学先生新娶的这娘子却是……”
  贺成章皱着眉听完,阴着脸来寻妹子,一齐到老太太房里议事:“阿婆可知道,这江西道御史的娘子,她姓什么?”
  罗老太太道:“难道与咱们的事情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姓柳。父亲做过知府的。”
  ☆、第70章 逃亡第五站
  “哪个柳?”老太太手里的念珠又停了下来。
  瑶芳心头一动,她就跟一个姓柳的有不共戴天之仇。上辈子她早报完了,这辈子只要姓柳的不再来找她的麻烦,她也懒得浪费时间。柳推官当初逼得她全家上京,正合她意,更不想跟这家人家计较了——为这样的渣滓耽误了正事,不值得。有那功夫,不如干点旁的。瞧,这不是推着亲爹做到了四品知府,哥哥也少年有了功名了么?
  贺成章也笑不出来了:“咱们统共遇到一个柳,就背井离乡,还想遇到哪一个?”
  罗老太太想到儿子儿媳生死不知,自己领着三个孩子,不由得谨慎了起来,再三确认:“天下姓柳的那么多,咱们就这么倒霉遇上一个就是她?”柳不是一个罕见的姓氏,父亲做过知府的柳氏,也未必只有一人。
  贺成章道:“吃了老大一个亏,闻柳心惊,自然是要仔细打听的。除非有第二个‘不畏强权’得罪了先前陆阁老被贬黜,耽误了女儿婚嫁的‘柳大人’!”贺成章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亏就是被从老家逼到了京城,彼时年纪虽小,仍然印象深刻,说柳家是他大仇,也是不为过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
  比起柳氏瑶芳更在意这个穆从善。若真是青竹的生父,那又是一个伪君子,兹事体大,她可不想让这伪君子跟着沾好处,没得恶心人。还是叫青竹先认一认人,真是青竹生父,必要将他剔除在外,还要好好坑他一把。否则这样已邀到名声的御史,叫他再进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他身边可还有一个柳氏。
  瑶芳道:“阿婆且休要关键,哥哥也别咬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惹咱们,咱们何必理她?当务之急,是将楚王谋反之事,上达天听,好解救爹娘的危局。”
  贺成章道:“万一叫这妇人知道了,怕要从中作梗的。”
  罗老太太心情已经平复了,对贺成章道:“还是你妹妹说的是,一介妇人,她能做甚?若大的事情,江西道御史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瑶芳欠身道:“阿婆,说到江西道御史,还有一件事情,正要向阿婆禀明。”遂将青竹之事说了。
  罗老太太惊诧道:“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纵逃脱不及,妻子投水死了,也是无奈,青竹现今才多大年纪?当时又有多大?顺手也捎带走了。”
  贺成章沉着脸,对罗老太太道:“其人劣迹斑斑,可见不是个能共患难的,孙儿想,此事还是要绕过他为好。只是,绕也要绕得好看。想得到巡抚,想得到卫所,单将他落了下来,不太好看。”
  罗老太太怒道:“有事我担着,我一老妪,自然不能样样周到的。”
  “落下他也不是什么大事,”贺成章想的总是多一些,“只怕消息一传出来,将他落下了,他那新妇不免就知道了,一个失意人、一个心怀怨毒,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了。咱们报了信,巡抚衙门与卫所那里恐要勘核,留咱们在此地住上些时日,等事情明朗,又或京中有旨意,要将咱们护送上京的。这日子可就更长了,江西道御史在此地人事熟稔,从中刁难,可就不好了。更有甚者,他要是人缘好些,串通勾结,将咱们坑陷在此地,自领了功劳去……”
  罗老太太一拍扶手:“他敢!”却也不能否认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瑶芳眼珠子一珠,拍手道:“我有一个法子,只是还要着落到青竹身上。”
  罗老太太因问有何办法。
  瑶芳道:“阿婆可还记得,咱们先前出水驿的时候,船被堵在那里了,是有人贩子去楚地收买受灾男女。既有天灾,自然是会有逃亡的人群的。寻个人,给些钱,问了青竹有甚表记,叫她冒青竹之名,去穆家认亲,只说被好心人收留,如今受灾,与主人家分离,知晓一件大事,要来认回亲爹。穆家必会赶人的——拿了人命换来的牌坊,是绝不会让牌坊倒,也绝不许这人再活转回来的。到那时,咱们一路将招帖散布,一路去各衙门投帖。只说,因湖广道御史刚正不阿,以为天下御史皆如此,不想江西道御史问也不问,便将人赶出。迫不得己,只好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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