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定格成一句话,裴翎这是在挑选将来的支持对象吗?宫中秦健的身体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他竟然会考虑自己?以他的立场,只怕秦勋是更合适的选择吧,毕竟年龄居长,符合无嫡立长的规矩。
自己是因为之前与他几次接触,引起兴趣了吗?若是被选中,真的会有机会问鼎那个位置吗?与裴翎联合,也等同于将自己完全绑到了裴翎这架马车上。
一瞬间,秦诺的内心闪过的无数个念头。
“天下大势嘛,本王感觉,经过上百年的战乱割据混战,如今到了统一的时代。”秦诺想了想,开口道,“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对天下苍生,对黎民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最终选择用这个模糊的答案来应付,实际上秦诺对朝政茫然无知,也说不出什么高屋建瓴的话语来。而眼前这个人掌握着顶级的权柄和成熟的情报网,对天下任何势头,都比自己更高瞻远瞩。
统一的时代,大一统的王朝,很新奇的词汇,却又意外贴切。
裴翎挑了挑眉梢,“想不到殿下平日里淡泊名利,却对苍生如此关注。如今南陈势弱,北朔退避,依殿下见,这大一统的时代应该是不远了吧。”
“我所说的只是一个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真正达成目标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今上在位的时候,也许是下一任天子,但统一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秦诺笑了笑,有一句话没说,也许是在你裴家的手上呢。
纯黑色的调羹搅拌着茶叶,纤长的手指如同汉白玉雕琢而成,谁能知道,这双手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不仅是绝顶高手的武力,更执掌天下最精锐兵马的权柄。
裴翎将调好的茶叶倒入滚水,“王爷也对茶道有兴趣吗?”
秦诺一怔,眼前之人明明没有抬头,竟然注意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的手。
他反应快捷,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刚才将军所言的天下大势,便如同将军这一杯茶,只待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茶香四溢。若火候未到,再着急也没用。”
裴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恕裴某冒昧,再问一句,若王爷有一日主政一国,将要如何治理天下,顺应这天命。”
这句话简直是太过直白了,好歹遮掩一下,用个主政一方什么的啊。好吧,这个国,也可以解释为封国。
略一思忖,秦诺说道:“治理天下,不外乎让耕者有其田,商业有其道,兵者有军饷,劳动者有收获罢了。四海之内,各安其职,自然天下升平,欣欣尚荣。”
裴翎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少年,似乎总有让他意外的地方。
“那敢问王爷一句,如何才能耕者有其田,商业行其道,兵者有军饷,劳动者有收获?”
秦诺真觉得头疼了,好像又回到了上学时候,被班主任提溜起来逼着背课文写读书笔记的日子。
他顿了顿,说道:“耕者有其田,不外乎是保证百姓家的田产,抑制土地兼并,以免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促进商业发展,需要更加畅通的道路和水运,继续开凿运河,肃清山匪水贼,减少关卡。只要商贸流通,百姓富足,自然朝廷有钱了,有了银子,便不会拖延克扣军饷粮草……”
裴翎惊讶,所谓耕者有其田,他还以为对方会说降低赋税,轻薄徭役呢。
对裴翎的疑惑,秦诺解释道:“如今的赋税,并不苛刻,所重者,乃是田产大量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所以剩余者只能被迫承担更加巨量的税额。”
大周对百姓的赋税还算平和,将天下的田产分成五等,按照等级缴纳赋税,再加上各种徭役和杂税,以及损耗,大概是百姓日常收入的两到三成吧。但随着可征税的土地和户数逐渐减少,景耀年间加了一次税,如今大概是三到四成,百姓虽然疲惫,但还能活。
大量的田产聚集在权贵手中,而且权贵和有功名者都是不交税的,这样朝廷征收不上赋税,只会上剩余的自由民负担越来越重。而不堪重负,那么只剩下破产这一条路了。干脆将田产卖给权贵,然后自身也投效为奴。
历朝历代,由盛转衰,其实都是一个土地兼并,资源集中的历史。王朝初期,土地在平民百姓手中,大家按时缴税,剩余的吃饭。到王朝末期,资源和土地都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吃不上饭,只能揭竿而起。
秦诺摸了摸鼻子,好像皇室就是最大的土地兼并者,自己还真没资格说这种话。
不过对面的裴翎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世人尽皆重农抑商,听王爷话中意思,仿佛更看重行商之道?”
“农为国之本,但商为国之脉。”
经过后世的教育,秦诺至少知道商业的重要性,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社会,才能真正让国家富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
裴翎继续泡茶。谈话也在继续着。
对谈之中,秦诺不得不承认,裴翎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个很好的引导者。有些话,他并没有想要说出,但是在对方的诱导下,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很多对这个时代来说并不融洽的观念,对方似乎也接受良好,至少是在思考其合理性。而不是像古板夫子一样,立时斥之为歪理邪说,全盘否定。
他不仅是一个名将,更是一个聪慧而理智的人。
第二杯茶水续上,秦诺接过推到自己眼前的杯子。
微微烫口的水落进口中,他不懂得品茶,但也能感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舌尖上弥漫。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突然对面裴翎又抛过来一句话。
“裴某家中有一女,待字闺中,尚未婚配,与王爷年龄相合,志趣相投,正是良配……”
这一次秦诺没有忍住,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对面的裴翎随手拿起旁边的折扇打开,行云流水般扇面轻扫,水雾就全数收下。然后折扇合上,放到一边。
全程举动轻松惬意,宛如刚才调制茶水一般优雅自在。
“对不起,茶水有点儿烫。”秦诺一脸正经地压下了满心尴尬,竭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那搁在旁边正在渗水的折扇。
只有后面陪客的曹琦在心底悲鸣了一声,我的扇子啊,那可是白大家的孤品啊!
裴翎笑着说了一句:“是裴某心急了。”
心急的是茶水,还是婚事。秦诺不敢问,也不想问。
清了清嗓子,他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其实我已经定亲了。”
“可有婚书下聘?”
“呃,并无。”秦诺迟疑道。他和霍幼绢的婚事,虽然碍于孝期,并未进入流程,但双方情投意合,京城贵族圈子应该人尽皆知了。以裴翎的消息灵通程度,不可能不知道。
“霍氏女虽然血脉尊贵,但其先许婚德王又反悔,枉顾先帝旨意,更引动朝政波动,叛乱兵燹。非是可母仪天下之人。”裴翎冷静地指出。
第52章 弱势
话说到这份儿上, 连母仪天下都用上了!
原来裴翎真看上自己了!秦诺有些恍惚,又有些震撼。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候选人之一, 但是能提出以女儿相许, 这是不再有别的选择的意思吧?
内心隐约有一丝窃喜,不管怎么样,能被这个人看重和欣赏, 都是一种荣耀。
可惜, 这样的选择, 他实在不能要。
遇到霍幼绢, 是他自觉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以来, 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朝代, 能找到一个真正志趣相投, 言语可爱的妹子, 而且与自己两情相悦,几率低得近乎中彩票。就算是在自由恋爱的现代社会这个概率都不高呢。
他不打算放弃这份幸运,哪怕是用那个位置来交换也不行。
“实不相瞒, 小王对霍姑娘真情一片,此生非卿不娶。”秦诺正色说道。
“妃位相许,霍家想必也不会苛求太多。”裴翎淡然说着。
秦诺话语一窒,他能明白这个时代的人还处在三妻四妾的氛围中,裴翎也不例外,但是他将爱女当做什么了?如果他消息没错,裴大将军好像就只有那一个女儿吧。难道他就不担心自己爱女所嫁非人,将来寥落深宫?
而且裴翎自己是重情之人, 如果记得没错,他原配夫人是在边疆时候娶的,据说出身非常低微,之后很快病逝,只留下一女。这些年里,随着他步步高升,很多高门贵阀想要与其联姻,但是他全部推拒了。身为这个时代的人,功成名就之后,竟然对子嗣都没有太大的执着,简直是奇葩了。这也是秦诺欣赏裴翎的一个地方,如今却要来劝自己开后宫吗?
秦诺皱眉,“小王并非慕色之人,既然已经与霍姑娘约定今生,便不可轻易辜负,所以只能辜负大将军的好意了。”
裴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王爷果然心性淳厚。”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继续说的了。秦诺起身,准备告辞。
裴翎也跟站起身来,笑道:“说起来,王爷之前因为船只被人利用,险些被诬陷为私藏兵器,意图作乱之人吧?”
私藏兵器案吗,裴翎怎么突然会提起此事?
在秦诺诧异的目光中,裴翎继续说道,
“王爷这些日子与七王爷交好,数月之前所收拢的商铺船队,应该都是七王爷帮忙介绍所购买的吧。”
“其实逆王当初与舒王爷交好,舒王爷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为人心细多智,对其所藏财物多有了解。在其事败之后,舒王更是抢先兵部一步,将逆王数处秘库内的金珠兵器一扫而空。金珠可以留着自己慢慢花,而兵器等物干系重大,所以舒王决心运送出京城,择地隐藏或者交易。”
“但保险起见,舒王爷并未用自己的船,选择了王爷你的船替他效劳。”
“只能说,他实在过分贪婪,也过分大胆了!此事被霍家知晓,透漏给了远在京郊的燕王知晓。燕王便布了一个局。于是便有了之后的商船相撞,兵器泄露。而王爷被刑部官员上门逼问。”
裴翎没有任何修饰,只是简简单单,原原本本,讲一件阴谋的幕后真相从头到尾,说了出来。带给秦诺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以为自己已经破解了私藏兵器案的真相,狠狠打了个秦泽一个耳光,没想到自己所以为的,只是冰山一角。
他丝毫没有怀疑裴翎的话语真假,对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欺骗自己。
按照裴翎的消息,真正栽赃陷害他的人是秦勋。当然,他未必是想要弄死自己,只是把自己这个傻弟弟当冤大头用而已。而秦泽就更狠了。顺着秦勋的布局,先将锅扣在自己身上,等着事情闹大了,再揭发秦勋的真面目。到时候自己必然对他感激涕零,同时将秦勋恨之入骨。
原本他就纳闷,自己在诸王中一向闲散,什么阴谋诡计,怎么先急哄哄冲着自己来了?
原来事情从头到尾就不是冲着他来的,在其中,他只是充当了秦勋和秦泽角力的中间棋子。
对秦勋,自己是背锅侠。对秦泽,若是自己获罪更好,秦勋逃不过一个谋害兄弟的罪名,只要不死,事后肯定给秦勋多添一个仇人。
而之前自己心急如焚,霍东来却云淡风轻地安慰自己不必着急,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看着危险重重,实际上并无大碍……
只可惜他们都没有料到,原本好好的布局,却因为自己这个炮灰不听话,搅动破局了。
“王爷是聪明人,其他的事情不必裴某多言。”裴翎一直将秦诺送到了门口,意味深长地笑道,“今日的谈话,王爷可多想想,希望日后还有机会与王爷泛舟湖上,共商国事。”
秦诺心事重重地下了船。
看着画舫重新改道,在湖面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片茫茫雨雾之中。
裴翎选择在最后告诉自己这个消息,不外乎让他看清楚自身的弱势。
他是一个没有母族可以依仗,也没有自己势力的闲散王爷。在即将到来的宫廷巨变中,几乎等同于一个瞎子聋子!
唯有依赖他,才能在这混乱的局势中杀出一条光明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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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裴翎继续端坐客房内品茶。不多时,蓝耳上前禀报:“淳王已经远离,那人远远跟着淳王一小段,确认身份,就离开了。”
“在说什么人?”旁边曹琦大惑不解,旋即反应过来:“不会是舒王的人吧?”
裴翎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笑道:“舒王果然为人缜密。”
舒王秦勋在离开之后,生怕裴翎再继续见别人,竟然还留下人盯着船只。而自己主君更让人纳闷了,发现了船只被人盯梢,竟然也不清理,任其随意窥视。
曹琦眨了眨眼睛,他有些判断不出,自家主公到底中意哪一位王爷了。一开始见舒王,裴大将军表现的好像非常满意,而之后又见了淳王,甚至提起小姐的婚事,他以为肯定是淳王更让主君欣赏。
对他的疑惑,裴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怎么看?”
“舒王为人圆滑周到,与霍家又有旧怨,而且其为人表面上聪慧,其实不过尔尔。”曹琦品评着秦勋。
便如眼前的派人窥伺,跟踪淳王,弄这些小手段,自以为聪明,其实蠢的可以。
“若拥立舒王为帝,将来必不会耽误主公的大事。”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其实好操纵地很。说道热切处,曹琦伸手拿起桌上的折扇,却沾了一手湿哒哒。
想起这是谁的口水,曹琦动作一僵,面颊抽搐。一边哀怨地瞪了一眼主公。
裴翎转过头,装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