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姐姐不必介怀,一切都是影儿自愿的,倘若能恢复将府清白,王爷便是花家的大恩人,如今影儿罪女之身,以身报答王爷恩典也是应当的,幸而王爷不弃,应允影儿近身伺候,还望夫人体恤,允了奴婢离开李府。”
沈宁沉默不语,她觉得很愧疚,她怎么可能答应这么荒谬的事,然而现在这种情况根本容不得她说不。那个人……太仗势欺人。以她平民百姓的身份只能任人宰割,她连花破月其实还活着的事实都不敢对他说出来,人心难测,又事关重大,她就怕她说出来,那个无情又心思诡谲的男人会改了主意,一旦恼怒,花家便就平反无望,她又有什么颜面见花家姐妹?
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全怪这姐妹俩擅作主张。可是她们一个求死一个献身,她一个外人又能斥责什么?
看着姐妹俩泪光莹莹抱作一团,沈宁心灰意冷,一时又无计可施,怏怏地出了屋子。
她向人问了韩震所在,走到了镖局后的一片小竹林里。这是韩震平常练功的地方,沈宁自远处就能听到竹林沙沙乱作,雀鸟乱飞。不必想也知道是他在发泄着怒气,她轻叹一声,提着裙摆往里头走了两步,却听见声响戛然而止。
冷静下来了?她自幽径而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七扭八拐的可怜青竹以及散落一地的长叶,再看却是韩震面无表情地与背对着她的一人说话。
是谁?沈宁停了脚步。细看那人背影,虎背熊腰,手中握的那柄大刀好生熟悉,竟是黄陵。
韩震发现了她的身影,旋即黄陵也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沈宁唇角微勾,上前盈盈一福,“黄大哥。”
云州一战,黄陵对沈宁很是另眼相看,已在心中当她是异姓妹子,“小沈妹子。”
“几日不见,黄大哥战场杀敌可是无恙?”
“哈哈,喀城一战,全仗王爷统率,大哥不过在后头捡好马罢了。”克蒙有二宝,其战马便是一宝。
“那就好。”沈宁松了口气,“二位是否有事相谈,我便不打扰了。”
两人默许,她知趣地就要离开,突地黄陵又将她叫住,“小沈妹子,大哥明日便要离开云州,今日一见,便当是辞行了罢。”
沈宁愕然,“这么快?大哥这是要去哪?”
黄陵笑而不语。
沈宁心下一惊,却是隐隐有了谱。
果真多事之秋啊。
沈宁闷闷不乐地回了李府,陪着老夫人说了会话,便回了屋子闷头大睡。直到日暮西垂,老夫人怕她睡多了头疼遣人来唤才醒来。
揉揉果真有些刺痛的额角,她看看天色,思量了一会,让人准备马车,自己捧了个细长盒子,往景军驻扎之地去了。
一柱香的时间,在主帅营中商议要事的黄陵接到小卒通报,“黄将军,帐外有一云州妇人求见将军,自称城南李氏。”
黄陵略为诧异,看一眼主位上的主子,只见他笑道,“去罢。”
黄陵领命而出,在一侧营帐中接见沈宁。沈宁笑眼弯弯,捧了一个雕云红木盒走了进来,“黄大哥。”
“小沈妹子,你怎么来了?”大将军之尊的黄陵望着她很是温和。
“我来为大哥饯行。”沈宁将木盒放置案上,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樽青玉葫芦酒壶,双手捧至黄陵面前,“这是夫君在世时所酿,名唤‘锦波春’,是他采了春天露水所酿,很是香醇。”
黄陵道谢接过,打开尖嘴壶盖晃了一晃,果真清香绵甜,观之莹澈纯净,是为极品。黄陵平日好饮,得此醇酿心中欢喜,见其酒具奇珍,想来玉泉难得。只起忆起名字,他不禁问道:“可是诗人王玄所赞‘锦波春’?”王玄是当朝诗词大家,几年前一篇《酒仙》,是为品酒第一诗,而所赞之酒,正是其与友人所品锦波春。
沈宁轻笑,“是了,我听夫君提过这段趣事,诗人所品,正是这酒。”古代着实雅趣繁多,不仅好酒细品,品出味来还能挥毫成诗。
黄陵哈哈大笑,“当初读诗之时,大哥就已觊觎此酒,不想今日竟能得偿所愿。”他捧宝贝似的将酒盖儿盖好。
沈宁道:“夫君为我酿了一壶酒,来年就可开壶畅饮,夫君曾夸下海口,直言此酒犹胜锦波春。”
“当真?”黄陵心下好奇。
“自是当真,”沈宁看着他吟吟笑道,“还望将军多方保重,明年愿与将军举杯同饮。”
黄陵先是一愣,思及深意,不由心中一软,“多谢,大哥姑且当真,待来年大哥讨酒喝,妹子可别舍不得。”
沈宁笑靥如花,“不给我就是小狗。”
二人相视,又是一笑。
“对了,大哥,上回咱们接应的那一群响马,不说是被逼当了强盗,但也算是改邪归正了,他们想加入伍充军,你看可以吗?”
黄陵略一思量,“我派人去安排。”
“那我先代他们谢谢大哥啦。”沈宁笑着作揖,而后问道,“大哥,冷将军现下可在营中?”
黄陵眼中异光一闪,“冷将军……并不在此。”
沈宁有丝遗憾,旋即对黄陵道:“大哥,这盒中还有一樽酒,是小妹送与冷将军的,还得劳烦大哥转送。”可惜她一直没能他一面,难保这辈子也见不上了。
“这……好罢。”
“那便多谢大哥了。”
黄陵亲自送沈宁出营,却见独子黄逸在帐外探头探脑,他摇了摇头,还是将他唤了过来,“这是犬子,单字逸。逸儿,这位是李夫人,过来见礼。”
黄逸见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又是女流之辈,行礼不太恭敬,只是心中转念一想,莫非这李夫人就是云州一战助云州知州一臂之力,立了大功的寡妇李氏?可观其年纪,是否太年轻了些?他还以为是个四十来岁的雄壮寡妇。
“这是大哥你的儿子?”沈宁吓了一跳,看着眼前高高瘦瘦的黑肤青年,这个已经不叫小孩了,在现代都快成年了吧?
“正是小子。”
“小子……难不成大哥还有个大子?”沈宁看向他的表情更是不可思议。
“……不,陵惟有一子。”黄陵强忍笑意。
沈宁这才发觉失态,轻咳一声,对黄逸打招呼,“有礼了,黄小公子。”
黄逸脸色不豫,这妇人恁无礼,父亲竟无恼怒?
沈宁没忍住,又将这对极像兄弟的父子打量了一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算算年龄……大哥也是真人不露相哇。
恰巧“六王爷”此时自主帐而出,万福与众将士尾随其后。
☆、第二十七章
黄陵抱拳唤一声主子,沈宁回身,心中暗叫倒霉,与黄逸下跪拜见。
“东旌辰”示意免礼,问道:“李夫人来此所谓何事?”
黄陵笑道:“回主子,李夫人为末将饯行,送了末将一壶好酒。”
她是有多粗心,才会没发现黄陵与万福自何时起就不再称“六爷”,而是“主子”。沈宁暗骂自己愚蠢。
“哦,是何好酒?”
“酒仙锦波春。原来此酒正是李夫人先夫所酿。”
“王玄所赞锦波春?”“东旌辰”稍稍诧异。
“正是。”
一听好酒,将士们都三言两语起哄要喝。
“东旌辰”似笑非笑看向沈宁,“李夫人好生偏心,赠与黄将军名酿,可有本王一份?”
“王爷说笑了,王爷尝过的好酒何止上千,怎么看得上这不起眼的酒?”沈宁笑道。
“东旌辰”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王爷,民妇先行告辞。”
“你且随本王后头。”“东旌辰”叫住她,走了两步随即背手笑对黄陵与众将道,“那末,子陵与众将士保重,本王在长阳静候接风之时,定以美酒盛宴贺之。”
言语虽淡,从他口中说出却有一种激昂之效。沈宁在心头佩服他的语气拿捏。
黄陵面色一肃,示意黄逸吹一声号角,并率先跪了下来。
听到号角之声,全营副将士官甲兵括在高架上站岗的士卒齐刷刷地跟着黄陵跪了下来。
“劳烦王爷转达陛下,”黄陵低头抱拳,恭敬之声中气十足,如雷贯耳,“臣等万死不辞!”
“臣等万死不辞!”全营铁骨铮铮的男儿铿锵有力之声几乎响破云霄。
沈宁后退一步,躲在“东旌辰”身后,望着偌大兵营黑鸦鸦的下跪身影,振聋发聩的声音几乎还在耳边回响,心中为男儿血气莫名激荡。她禁不起如此大礼。同时地她无比清醒地确定,她偷瞄背手而立从容受礼的男子,这世上,也只有一人能得到威武大将军黄陵隳肝沥胆的效忠与众将士的顶礼膜拜。
景朝至高无上的大圣天子。
广德皇帝,东聿衡。
此人对沈宁而言几近类似神话中的人物。好容易在景朝活了三年,听到大街小巷流传的关于他的种种神奇非凡事迹,只是在心里想着自己居然生活在一个有皇帝的时代,幸而这个皇帝好似是个英明君主。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亲眼见到一个至尊帝皇的一天--虽然不是他的真实面容--那也够在她的光辉穿越史上记上一笔的了。若是平常他巡视游街什么的,她指定也混在人群里面凑热闹,高呼万岁,一睹真容。只是现在这种状况,她却是如履薄冰。对于一个不求上进不求飞黄腾达更不求飞上枝头的现代人,皇帝尼玛就是瘟神是魔鬼有木有,人一不高兴一句话就能让你掉十次脑袋,像她这种说一句话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的,一天就可集满点数,光荣牺牲。
因此,沈宁孬种地借口头晕脑胀胸闷气短逃进了自己的马车,以万分歉意之姿让车夫已最快的速度离开。
上次因花弄影的事短兵相接,她已经明白做皇帝的是不讲道理的,只要自己想,管你别人死活,拿来便是,还认为自己是你给恩典了。
花破月的事情,得从长计议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到办法,韩震已经单方面做出了决定,深夜,他穿着一身黑衣敲响了她的闺房花窗,“我要带她走。”
沈宁吃了一惊,“走,去哪?”
“你不必管,你顾好她的妹妹。”
“大花她同意么?”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韩震冷声道:“我以往太迁就她,才会让她任性至此。”言下之意就是得换他的规矩办了。
“可是花家的事怎么办?你让小花一人承担么?”
“待安置好她,我会前往长阳,无论如何定让此事水落石出。”这是她的夙愿,他会替她完成。
他是来硬的?“你这样做大花不会原谅你的。”
韩震沉默一会,“当初是我来得太慢。”这回不会再犯同样的错。那美丽张扬的花大小姐,有朝一日定会让她重拾骄傲。
沈宁心中疼痛,为他俩心中的伤痕。
“你每日勤读心法,待背至滚瓜烂熟再行运功。”韩震交待一句,随后看着她正色道,“山长水阔,后会之期甚远,为师对不住你了。”
“你们多保重,要是定下来送个书信,等这事尘埃落定,我会去找你们的。”古代不比现代,每一次的离别都也许会变成永别。
“告辞,保重。”
“保重。”
韩震飞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沈宁站在窗阁边惆怅许久。
翌日初旦,沈宁得知消息,驻扎在城外的军队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只留下几千驻守将士。大军就像是鬼魅一般,一夜之间便拔地而起,不知去向。
沈宁食不知味地喝着白粥,花弄影过来辞行,说是王爷不日回京,她要随行前往。
沈宁默默应了,拿了一盒银锞子给她,再把李子祺给自己的一盒子首饰聘礼都给了她,以备她不时之需。她拉着她犹豫了许久,才将她对“东旌辰”的猜测说了出来,花弄影惊愕许久,才感激拜谢。沈宁送她走后,一个人呆在李子祺书房,愧疚与无能让自我厌恶了许久。想起大家突然间都离开了,更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