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夏骁川:“当然可以,你看我,一幅画,有时候会画好几天,甚至好几周。”
  陶思非依言,不再强迫自己在不想画时画画,有时候只画了几笔,就停下来,去看夏骁川的画。
  关注那个人越久,就越希望自己能离他近一点,希望自己成为他手中的笔,他笔下的画,他眼里的世界……他在想什么呢?他为什么能画出那么漂亮的颜色?他为什么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就连一株草,都能耐心地画上一天?
  有时候,教育并不一定要说教,为师者的身体力行可能会给孩子更大的触动,或者说,树立榜样。
  一旦心烦气躁,只要看看夏骁川的背影,他就能安静下来。
  渐渐地,他开始进入状态,跟着夏骁川,一学就是五年。从八岁到十三岁,从一无所知的孩子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夏骁川的学生,夏骁川也从未带他出席过任何同行的交流场合。
  他问为什么,夏骁川说,画画是一个人的事。
  他说有人看了自己的画,觉得很漂亮,想问自己要一幅;夏骁川说,夏家的画从不外传,我不阻止你把自己的画送给别人当礼物,但如果你送了,请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你的老师。
  他问,夏先生,你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开画展,让别人都来欣赏你的作品;夏骁川笑着说,食寝之事,无需炫耀。
  ……
  五年习画磨平了陶思非毛躁的性格,他从夏骁川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为之后三观建立形成了无法磨灭的影响。
  学画的过程中,陶思非也知道了不少有关夏骁川的事情。
  夏骁川是六年前被柏家二子柏长青从国外带回来的,他的家人在他出国期间都已逝世。 回国后不久,柏长青因公远赴他国,托官林运照顾孤身一人的夏骁川,因此,夏骁川一直住官林运为他租下的别墅内。
  柏长青离开后,夏骁川的性格变得越发孤僻,不愿见任何人,官林运担心他太过闭塞,劝让他收几个学生调剂心情。
  可夏骁川怕吵,本来连陶思非都不想收,官林运自作主张地把人带了过去,夏骁川不好意思遣退,便留了下来,只是收了陶思非后,他就不愿意再收别人。所以,他就成了夏骁川唯一一个学生……得知真相后的陶思非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郁闷。
  他还听说,夏骁川因亲人骤亡,精神受刺激出了一些异常,可他见夏骁川除了时常发呆,并没有什么地方表现得很奇怪。
  五年中,陶思非唯一一次见他失态,是在第四年深夏的一天傍晚。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次日就是官林运的婚日,那场婚宴办得极其低调,他是在前天晚上从姆妈处得到的消息,还被叮嘱不能与夏先生提起。
  年少无知地他问了为什么,在他印象里,官林运和夏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朋友结婚,哪有不被告知的道理。
  姆妈神神叨叨地答了句:“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总之莫要在夏先生面前提起就是了,回头你表哥也会叮嘱你。”
  果不其然,当晚他就接到了官林运的电话,让他这两天都不要再去画室,说夏先生身体不适。
  次日,他左思右想,觉得老师病了,他理应去探望,遂揣了两枚茶叶蛋就出门了。
  傍晚时分,陶思非出去没多久就下起了雨,好在两家距离不远,他飞快地跑到夏骁川的住处。
  他在门口大声叫着“夏先生”,却无人应答。夏骁川给他配了钥匙,他自己开门进去,寻遍了整幢楼,只在厨房里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保姆。
  “先生没有在画室吗?”保姆也很奇怪。
  两个人分头找,外头雷声轰鸣,细雨转眼倾盆,陶思非着急得不得了。
  也不知找了多久,陶思非最终在花园里看到了他——那人孤零零地坐在园子里的石椅上,薄薄的衣衫裹着他纤细的身体,已被雨淋了个透,头发贴在额上、耳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他仿若未觉,就那样呆呆地坐着,那双在陶思非眼里如同魔法师一般的双手,紧紧地抠着冰凉地石椅面。
  他的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明明是盛夏的雨,却让人觉得,像在他身上覆了一层冰。
  而让陶思非揪心的是那人的眼睛,一双一眨不眨的泛红眼睛。
  ……他在哭……
  很久以后,陶思非想起那一瞬间,都会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而当他之后知道了许多被掩盖的真相与秘密后,更加不可控制地为那个人所悲伤,甚至因此衍生出一些可怕的执念。
  他虽是他唯一的学生,可对他来说,自己估计连“无心插柳”都算不上,自然不被在乎是否成荫,他只是他短暂生命中微不足道的点,分量重不过他随手几笔的草稿。
  可自己对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感情?
  师生?不,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师生,他不会在那人去世以后,离开那个物是人非的地方,再不想回去。甚至在那之后,他几乎没再和官柏二家有过瓜葛,只与一些并未牵扯其中的后辈有些若有似无的联系……
  “后来呢?”ian急不可耐地问,他对哥哥未明说的“秘密”非常好奇,也是第一次听哥哥讲这个故事。
  kevin站在窗边,怅惘中带着神思——陶思非,就是他的中文名, “后来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ian大叫起来:“太吊人胃口了!”
  kevin沉默不语,ian又是抱怨又是感慨:“哎,真是羡慕你,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也有幸跟他学习就好了。”
  有幸吗?kevin苦笑,到底是幸还是劫?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钦慕过他,可他这辈子,再也没有了机会。
  “我跟着夏先生学画画那几年,你还在姆妈的襁褓里呢。”kevin调侃道。
  ian问:“你为什么之后不学画了?”
  kevin顿了顿,道:“就算我画一辈子,也不及那个人的十分之一。”
  何况,他很清楚自己画画只是为了能呆在那人身边,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了,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画画呢,只能徒惹伤悲罢了。
  kevin叹了口气:“回归正题吧,我想资助s.a.fale,就是因为他的画风和夏先生非常相像。”
  ian问:“可你为什么会怀疑叶禹凡是s.a.fale呢?”
  在皇家艺术学院还在办主题展时,ian就知道哥哥在关注s.a.fale了,s.a.fale的神秘身份让kevin伤透了脑筋,他通过各方渠道打听都无果。后来看到官方公布s.a.fale开放资助,kevin几乎是第一时间提交了资助意向书,可惜最终也被驳回了。
  之后,kevin通过私人渠道调查,把s.a.fale的可能身份圈定在了一个较小的范围,并推断他极有可能是个中国学生,ian也看过那些资料,还在名单上见过叶禹凡的名字。
  前几天ian救了叶禹凡,在对方掉落的速写本一角,见到了他的名字,并把这件事告诉了kevin。
  “我和叶禹凡只有一面之缘,是新年时去mr年度视察时,得知他的英文名叫shotray。”kevin幽幽道,“夏先生的英文名,也叫shotray。”
  ian不解:“……英文名重名的太多了,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一开始我也没多在意,但是。”kevin看向ian,道,“今天我看到他的速写本,几乎可以确定,叶禹凡就是s.a.fale,尤其是那幅《盛夏的绿叶》,画风和s.a.fale的如出一辙。”
  ian无力反驳,没错,画是最好的证据,可是,“我有一点疑惑……如果凡是s.a.fale,那等于是说凡的画风和夏先生相像,可是依凡的年龄,根本不可能见过夏先生,我听说他是宁城人,和夏先生的祖籍也并不在同一处,那么他会叫shotray这个名字,应该是纯属巧合。”
  kevin:“嗯……”
  ian:“也就是说,你因为一个巧合把他列入了怀疑对象的范围,却正好发现他就是那个正确的人,这样一来,就连‘巧合’都变得可疑起来了。”
  “……”ian说的对极了,这正是kevin想不明白的地方,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叶禹凡有很多故事瞒着他们,不止s.a.fale的身份……还有年初官鸿泽特地给自己打电话,要求与shotray在餐馆会面的事,这说明官家少爷也注意到了他。叶禹凡有那样的才华,是很难藏住自己的——只是他为什么要藏着自己呢?
  ian又道:“我现在又想到,你小时候问过夏先生的那个问题,早上我也问过凡类似的。”
  kevin:“什么问题?”
  “我问凡是不是很喜欢画画。”ian回忆道,“凡的回答,几乎和夏先生的一模一样,他说,画画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就和吃饭睡觉一样。”
  kevin:“……”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为蚂蚁引路
  听完ian转述的话,kevin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太像了,不止画风,还有他身上的气质,以及,第一次在mr楼下停车场上的惊鸿一瞥——
  肤色白皙的少年在细雪中缓缓行过,向倚在车边的自己投来淡淡的一眼。
  那一眼,不止让kevin心脏漏跳数拍,甚至这半年过去,他都没能忘记。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隐藏着所有情绪的眼睛,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kevin非常能理解弟弟对叶禹凡的痴迷,就如同他对那个人不知所起的情一样,在还未来得及经历爱情之前,生命里就出现了那样一个遮天蔽日的完美之人,让他自此以后,心中眼中再也容不下别人。
  然而此时此刻,困扰kevin的并不是感情问题,他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最冲动的感情在十几年前倾数泻尽,如今是真正的沉稳成熟,并学到了那人身上隐忍的温柔与大气。
  “哥,你想资助凡吗?”ian说,“他会在你的店里打工,家境应该并不富裕。”
  “会。”但kevin并不觉得叶禹凡会接受,作为叶禹凡的同学——堂堂泓韵集团未来的继承人——本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官鸿泽都无法撬动这颗宝石,或者说尚未发现这人的真实实力,他又怎么能保证叶禹凡会接受他的好意?
  ……想来也好笑,向来是人渴求着资助者,却是头一次遇上资助者排着队想给人送钱的!这样的事情还真是千载难逢,不知道该说叶禹凡厉害好,还是说这事情本身就有古怪。
  ian却在这时道:“哥,能不能让给我。”
  “嗯?”kevin看向弟弟,“你也想资助他?”
  “嗯,虽然我现在花的都是你的钱。”ian有些羞赧,“但这个人我实在太喜欢了,我希望能以我的名义,通过这个方式对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kevin笑了,觉得ian太天真:“恐怕他并不需要你的帮助。”
  ian点头:“嗯,拜你所赐,s.a.fale的事我也关注过,知道他当时拒绝了所有的资助者,但是,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接受。”
  “哦?”kevin对弟弟的言论很感兴趣,“为什么?”
  ian解释道:“站在他的角度一想就知道,会资助s.a.fale的人,大都看中的是他的才华,有施必有所求。凡是那种连微薄的医药费都要及时与我算清楚的人,怎么会愿意与别人签下长期的卖身契?”
  kevin眯起眼睛:“据我所知,当时泓韵集团的董事长想无偿资助s.a.fale,也被驳回了。”
  ian皱起眉头,想了想,释然地笑道:“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叫《为蚂蚁引路》,故事是说,一个小男孩,用树枝把一只迷路的蚂蚁,引导回迁徙中的蚁群,回到蚁群后的蚂蚁兴奋的颤动着他的触角,激动无比。”
  kevin:“所以?”
  ian:“许多资助者都觉得给予钱财就是最好的帮助,其实不然,纯粹的金钱和物质资助会让被资助者心理上产生一种亏欠的状态,如果是无偿的,被资助者甚至会渐渐地好吃懒做,迷失自我。他们大多是弱势的一方,比起金钱,也许更需要得到人格上的尊重。”
  “你有什么办法?”kevin听了ian的言论,忽然明朗了,这孩子,原来也是如此睿智的。
  ian自信道:“就像为蚂蚁引路,我要为凡指明一个方向,或提供一条他愿意跟我走的路。”
  kevin表示认可,半晌又问:“你真的喜欢他?”
  ian面上微红:“说起来怕哥笑话,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在等这么一个人。”
  kevin果然嗤笑他:“肉麻。”
  ian说:“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他很久了,这几天,更是越看越喜欢。”
  kevin无语道:“我还觉得他似曾相识呢。”
  ian变了脸色:“不是吧……”
  kevin垂下眼,淡淡地道:“他的眼睛,和夏先生的很像。”
  ian:“……”
  kevin背过身,看向窗外:“小远,我不管你这次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真动了心,也不管凡会不会接受你,你们以后如何……”想得到那样的人,光有一腔热情是远远不够的,“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许伤害他。”
  ian兴奋地点头:“我知道。”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得到kevin支持,尽管哥很早就知道他的性向,但对一个认识不足一周的人说“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以为他需要耗更久来证明自己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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