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

  有一部分艺术家天生对图像敏感,譬如有照相式记忆的叶禹凡,他此刻闭着眼睛都能想起自己的模样,让他画一张自己的肖像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但这种人很少,大部分人需要通过长期的绘画训练和对事物的观察训练,才会有如量尺般的眼睛和过目不忘的能力,否则他们对自己的印象,说不定还不如对那些朝夕相处的伙伴多。可这会儿前来参加比赛的人,都是全世界各地出挑的种子选手,画张自画像还不容易?
  夏旌顿了片刻,就开始动笔勾画印象中自己的模样,他并没有超强记忆力,但是他比较自恋,也经常会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的模样,所以还是很清楚自己的五官特点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小时过去,夏旌也差不多完成了自己的肖像画,一个长相帅气的亚裔少年浮现在纸面上,白描勾线,水墨上色,把他的浓眉大眼与勾起的嘴角描得惟妙惟肖。
  夏旌挺满意,水墨画以简为美,无需多着笔墨,等纸面干透,他便在特殊胶带上写上自己的参赛编号,贴在画纸背面一角,剩下的时间,他只能干坐着等时间结束。
  也不知道隔壁那家伙画得怎么样了,看那人的模样,应该是中国人吧,不过却是栗色的头发……难不成,他是那个中法混血的傅廷信?!
  夏旌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竖起耳朵倾听隔壁的声响,但是对方所在的位置安静得不像话,几乎让人怀疑那里还有没有人,反倒是另一边的几个,画笔唰唰的声响格外分明。
  夏旌百无聊赖地拿赛题纸纸叠飞机玩,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他终于听到了隔壁的动静!
  似乎是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很轻,很慢,每几下就停一停,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来分钟,就结束了。
  ……画完了?不是吧!
  夏旌嘴角抽了抽,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透视眼,能穿过隔板看过去!
  终于到了可以提前离场的时间,夏旌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绕过去,可惜隔壁那人也在收拾东西了,对方的画纸覆在桌上,什么都看不到。
  夏旌对他笑了笑,打招呼道:“你是……”
  叶禹凡心中咯噔一下,他就怕在赛场上遇上熟人,这个人他虽然不认识,但却是个中国人……叶禹凡的大脑急速运转,他思索着要不要像上次忽悠何月夕他们那样说英文,假装自己是外籍华裔呢?
  却不料对方接下来用一口蹩脚的英语问:“are you 傅廷信?”
  “呃……”叶禹凡怔了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yes.”
  比赛结束,赛场外又再度热闹起来,参赛选手们聚在一起闹哄哄的讨论比赛的命题和自己方才完成的作品。
  “你们知道么,我刚才碰上傅廷信了!”夏旌兴奋地对同伴们道,“他就坐在我隔壁!”
  朱昱疑惑:“不是匿名的么?你怎么知道他是傅廷信?”
  夏旌:“我跟他打招呼了!”
  黄淳耀一听,急着问:“那你有看见他画了什么吗?”
  夏旌叹了口气:“没有,可我听见他在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候才动笔,而且只画了差不多二十分钟……”
  黄淳耀摸摸下巴:“果然,天才想得都比我们要多啊……”
  夏旌不明白了:“这么简单的题目有啥好想的?”
  黄淳耀:“比赛的主题有不同的解读方式呀,‘画出你自己’并不等于‘画你的肖像画’,也可以是画想象中的自己,就像老师说的,这是要考验参赛者的思想深度。”
  “啊?”夏旌大叫一声,他根本没有去解读第二层面的意思,“画室门口那面镜子难道不是让我们来照自己模样的吗?”
  黄淳耀:“但是有人照了也未必能记住啊。”
  夏旌:“……”
  “黄淳耀说的没错。”带队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集合地点,刚才他在路上已经听到不少参赛者在讨论这个题目,“初赛的命题能达到的效果和我预想的也很一致,两层解读方式正好能达到两重判读标准,画技或思想。我猜,评审团应该对前者的评判标准设立很高,如果想光靠画功取胜,参赛者必须得凭记忆把自己画得和真人如出一辙。”
  夏旌哭丧着脸,觉得自己大势已去……
  “而对后者的评判则会有很宽的尺度,毕竟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一个人画出来的自画像,可能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像他自己,也有的,会刻意美化自己,或丑化自己,甚至只突出最有特色的一个部分。”
  朱昱:“那该怎么去评判优胜?”
  “要看评审团如何去权衡参赛者的侧重点,如果这个人侧重思想多一些,可能会少花些笔墨在细节表现上,而更多地去展现神态、精神等,让作品能直接反应创作者的内心……总之,结果出来自见分晓。”
  ……
  叶禹凡借着人高马大的欧洲青年做掩护,以避免碰上熟人,刚刚那个中国人着实吓了他一跳,不过好在对方把自己认成了傅廷信,之后叶禹凡称有事先走一步,才及时脱身。
  他倒不怕事后被人揭穿,因为这次的比赛,晋级通过怕是无望了……
  看到那个命题时候,叶禹凡就傻了。纸上的字,像是直接抛到他眼前的一个疑问,也是他一直以来在寻找答案的——我是谁?
  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该怎么画?就算能轻而易举地想起自己的模样,并画得像照片一样精准,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因为,每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便是夏骁川。
  因为内心太过矛盾,他都没有画完。
  叹了口气,叶禹凡从大楼的侧门离开,这是专门给工作人员准备的通道,早上,他就是在安德鲁的陪同下进来的。
  可此刻,他刚一出去,就遇上了最不想遇上的一个人,官鸿泽。
  “又染头发了?”官鸿泽不急不缓地迎上来。
  之前叶禹凡也染过一次,但早就已经随着新发的生长剪掉了,这次是他昨夜刚刚染的,为的就是避人耳目。
  叶禹凡:“你找我干什么?”
  官鸿泽:“继续上次的话题。”
  自从上一次被官鸿泽叫住“谈话”,紧接着导致“幻视”后,叶禹凡已经十来天没碰到他了,也不是刻意躲着,只是见到难免尴尬。
  这会儿对方都来“守株待兔”了,叶禹凡也不好视而不见,何况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好,但不要在这里说。”叶禹凡道。
  这几天西里人多,学校附近的餐馆因为参赛者团体的光临,日日爆满,在官鸿泽的建议下,两人来到了市中心的一处高档西餐厅。
  “比赛怎么样?”官鸿泽刚故作轻松地问。
  “不太顺利。”这一问一答间,叶禹凡已对官鸿泽承认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算是作为信息交换的条件。
  官鸿泽却并没有真的关心比赛,此刻,他更想知道的,是叶禹凡的病情,还有他与夏骁川的关系。
  “说吧。”叶禹凡开门见山,“和夏骁川有关的事,你上次不是说,我想知道什么,你都会告诉我么……”
  官鸿泽见他如此干脆,反倒一愣,“夏骁川生前,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我父亲唯一爱过的人。”官鸿泽一开始说,就再也停不下来,因为他每说一句,叶禹凡的表情都有变化,时而惊讶,时而哀伤,时而疑惑,时而叹息……好像这些所有都与他切身相关。官鸿泽看着叶禹凡的眼睛,从自己在傅廷信地方得知夏骁川的存在,一直到老钟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钜细靡遗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而这期间,叶禹凡也像是个完美的听众,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问题,一直安静地沉浸在官鸿泽所描述的往事里,在对方说完后又过了许久,才似是不确定般问了一句:“是这样的么?”
  官鸿泽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是不是这样,他怎能肯定,他也只是听说而已。
  “他爱的是长青。”这句又像是肯定的语气,但随即,叶禹凡的眼眶就湿润了。
  官鸿泽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听了夏骁川的故事后,他也同样觉得惋惜,觉得造化弄人,但他没有像叶禹凡这样,感性得像个傻瓜。
  “你……”官鸿泽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又听叶禹凡低声喃喃:“所以,他是病了,才离开,他不是不要我了……”
  “什么?”官鸿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叶禹凡却似完全当他不存在了,那表情,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官鸿泽心中忐忑着,想起芮北年的支招,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叶禹凡陡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官鸿泽,眼中带着浓浓的戒备。
  官鸿泽:“……”
  叶禹凡:“我想回去了。”
  官鸿泽惊讶:“……你什么都还没吃。”
  叶禹凡脸色很差:“没什么胃口。”
  官鸿泽劝道:“多少吃一点吧。”
  叶禹凡摇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说着就打算起身。
  官鸿泽急道:“等等,我可不可以问你……”
  “你想问我和夏骁川是什么关系?”叶禹凡接下了他的问题。
  官鸿泽点点头,他真的很想知道,他想把叶禹凡身上的谜团一个个解开……
  “你都已经知道我是s.a.fale了,那么,距离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远了。”叶禹凡卖了个关子。
  官鸿泽:“不能直接说吗?”
  叶禹凡苦笑道:“不能,因为说了,你也不会信。等下次,有机会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个人的灵魂
  叶禹凡怎么可能告诉官鸿泽真相呢,他不会忘记自己对官家人的恐惧,就像是动物对于天敌的本能直觉。
  千方百计地躲着他,就是怕他知道真相后对自己不利,何况官鸿泽方才所述,叶禹凡并不完全相信,尽管内容让人感伤感慨。因此,叶禹凡随口编了个理由,相信对方能听出自己的拒绝之意。
  而就在这时,官鸿泽猛的起身,一把拉住叶禹凡的手臂,“我信!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相信你!”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叶禹凡心中一惊,他印象中的官鸿泽可不是这么不依不饶的人。
  官鸿泽继续道:“你之前怕我、讨厌我,是不是和夏骁川的事情有关?当初你说,我长得很像小时候欺负过你的一个混混,其实不是真的,对么?”
  没错,如果自己真的和叶禹凡不喜欢的一个人长得像,那个人,也只可能是官林运——自己的父亲!
  “我知道你和夏骁川的关系不一般,和他有关的事我全部都已经告诉你了,除此之外,官家到底对夏骁川做过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你知道,请你告诉我,我愿意来弥补他们对夏先生的伤害。”
  不料叶禹凡闻言后一声冷笑:“官鸿泽,在你所说的故事里,你的母亲,是夏骁川发狂杀死的……你难道,就不恨他吗?”
  官鸿泽诚实地摇摇头,虽然不通情理,但是他确实不恨,尽管母亲也是事故的受害者之一,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明知道父亲不爱她,却仍深陷其中,甚至不择手段地加害他人,所以有那样的下场也只能说咎由自取。
  听了这个回答,叶禹凡不知道为何,心中异常烦躁,不由反讽道:“你不恨他,他却很恨你!”
  “为什么?”官鸿泽不明白了,他可以理解得知夏先生经历的人讨厌自己,因为他的母亲几次三番陷害对方,而柏长青也是因他母亲的死而入狱;他亦可以理解父亲不喜欢自己,因为他并不爱母亲,但是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夏骁川会恨自己……
  叶禹凡盯着他:“因为你是官林运和方若瑶的儿子。”
  官鸿泽一怔,刚才和叶禹凡的对话中,他并没有提到自己母亲的全名,为什么叶禹凡会知道?
  “放手。”叶禹凡挣开官鸿泽的手,不想再继续跟他对峙。
  “你到底……”官鸿泽想问叶禹凡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还来不及问出口,叶禹凡就疾步离开了。
  官鸿泽没有去追,他想起十天前发生的事,当时叶禹凡被他逼得精神失常的场景似犹在眼前……还说什么弥补,如果叶禹凡一直这样对自己,他又能用什么来弥补呢?官鸿泽颓丧地坐了下来,一脸茫然。
  皇家艺术学院的某个展厅内,初赛的优胜评选正在进行。
  十位评审员是比赛官方从世界各地请来的艺术家、艺术鉴赏人和相关教授,其中包括了罗德岛设计学院的莫非尔?罗德教授,此人在艺术心理学领域颇有研究,擅长解读抽象画,更能通过画作来判断作画者的年龄、精神状况等特征。
  一年前,安德鲁曾亲自前往美国拜访他,让他帮忙解读叶禹凡的作业。当初,出自一人之手的两幅作品,竟被罗德教授解读出不同的年龄跨度!
  之后,罗德教授便与安德鲁保持着联系,也得知叶禹凡在意大利的习作引起了皇家艺术学院许多教授甚至校长的高度重视,所以对于s.a.fale的真实身份,他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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