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门内的所有动静都消失了。
  寇翊转过身去,脸上带了些更为复杂的情绪,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面前那一道薄薄的铁门,落到了暗室内。
  那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寇翊忽然有些慌乱。
  裴郁离冰凉的手指还掐在熊豫的脖子上,他的骨节泛起了淤红,浑身猛地一颤,嘭地从极端的仇恨中将自己打了出来。
  那一瞬间,他浑身颤抖到了上下牙都在拼命打架的程度。
  他亲手杀死的两个人血液都还滚烫着,可他自己却像是坠入了无尽的冰窟,全身冷得吓人。
  一阵强烈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紧紧包裹了他。
  昏暗的光线下,暗室内的场景突然清晰了数倍,鲜血、毛发、伤口,尸体!他手忙脚乱地向后跌撞了好几步,哒的一声,手指摁到了青玉枝的刀锋上。
  那锐利的痛感似乎刺激了他的哪根神经,他脑子里只有无边的恐惧,只想解脱,他想解脱!
  就在他不管不顾地操起青玉枝,准备向着自己的心口直接刺下的时候,门开了。
  一阵并不算刺眼的光亮兀地钻了进来,光辉映在裴郁离的脸上,照得他更加苍白无状。
  一切丑恶的行径被大白于天下,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无处藏匿,被所有人闻了去。
  可他被笼在了门口寇翊背光的影子里,含泪的双眼朦朦胧胧,绝望中又似乎只能看见寇翊一个人。
  他悬空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地击落下来,脑子里激灵一下,慢慢放下了青玉枝。
  他也低下了眼,不敢与寇翊对视。
  他从寇翊的脸上看到了澎湃的怒意,那是狂风卷浪,是怒不可竭。
  是我活该。
  裴郁离闭上了眼睛,回想着自己有多胆大包天。
  寇翊说过,决不能容忍有人损了范老大的帮主名声,又或是让天鲲落了人家的口舌。
  如今得让寇翊处置了他才能平息众怒,他自己死了算怎么回事。
  只是可惜...
  他被寇翊白白地照顾怜惜了两个多月,不仅不想着报答,还给人找了无数的麻烦。
  裴郁离思绪混乱,心如刀绞。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眼前的人珍惜不得把握不得,谁对他好,谁就倒霉。
  寇翊是唯一一个肯给他一点点温暖的人,如今这一丝一缕的温度他都握不住,死了还是不得善终,寇翊会厌恶他,世间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他。
  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同时发作,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意识也越来越散,仅靠一股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强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可尽管如此,他也要撑不住了。
  裴郁离坐在脏乱的杂草中,身形微微一晃,青玉枝脱手掉落在地。
  他以为自己会狼狈地倒在地上,可是没有,他只感觉到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捧住了,随后他扎进了一个热烈的怀抱中。
  不知该不该这么形容,可他切实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烈,要将他从冰冷的寒窖里捞出来。
  裴郁离骤然睁开了双眼。
  开心了吗?寇翊的声音很闷,在他的耳边责问道。
  ......裴郁离愣了许久,眼眶里的泪也翻腾了许久,终于哑着声音道,脏。
  地面很脏,他的衣服很脏,他的脸很脏,他的手也很脏。
  他整个人都是从血沼里爬出来的,他不知道爱干净的寇翊为什么还愿意来抱他。
  你知道脏,寇翊不习惯说什么软话,不知道裴郁离身上有几处伤,也不敢太用力去抱,只是吁出了一口气,问,死在这里不是更脏?你...究竟是在折磨谁?
  我...裴郁离呜咽了一声,带着浓重的哭腔,低喃道,我只是...真的太累了。
  后面的一堆人一边被这暗室里横陈的两具尸体闹得作呕,一边被这无故的卿卿我我搞得头大,有人小声絮叨道:这他娘的是要干什么?逮凶手还是谈情说爱啊?
  还没看明白吗?这天鲲管事的铁了心要纵容,咱可管不了,上去让大人物们做主吧。
  他们没想到的是,四位大人物也根本做不了这天鲲管事的主。
  寇翊半搀半抱着将裴郁离带上一层之后,才清清楚楚瞧见了他的全貌。
  一身白白净净的新衣服被染得红一块白一块不说,还被撕扯成了一条一条,连身体都遮盖不全。白皙的脸也被不知是谁的血糊了一层,额头有些轻微的发烫,想是连续受的伤上劲了,又要发热。
  这时候寇翊心里只有焦急,将什么交不交待的事情全放在了脑后。
  在楼梯口看见秦周王方四个人时,他完全不屑于理睬,先腾出一只手将自己的外袍扯下披在裴郁离的身上,随后抱起裴郁离便一阵风似地向客房而去。
  ......秦昭眼睛睁得溜圆,被气到失语,半晌才怒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秦昭堂堂太师之子,生下来就高人一等,此次从京城南下游玩也是第一次,哪里知道什么天鲲帮不天鲲帮的,只知道这群臭押镖的放肆极了!
  姓王的公子赶紧跟着哄:秦兄莫急,天鲲帮在东南沿海一带威势颇大,帮众仗势欺人惯了,难免有眼不识泰山。
  有眼不识泰山?秦昭更气了,本公子自打生下来,还没人敢在我头上撒尿,今日可算是给我开了眼了!
  他越说越气,罢了嘭地甩了下袖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东南民风剽悍,人的胆子倒是都不小啊!
  一旁的周元巳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南区域人士,不由得移开了脸。
  他将视线投在了远处刚刚关闭的客房门上,眉头紧锁起来。
  事情从一开始发展到现在,没有给周元巳思考的空余。可他现在捋明白了,姓裴的和姓寇的对他都有无来由的敌意,天鲲帮这十年来同样对周家有无来由的敌意。
  况且...姓寇的天鲲管事,实在是与...
  小孩子的相貌会随着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眉眼间的相似总归不会变。
  而且难道就这么巧,姓寇?
  这一桩桩一件件几乎足以让他确认心中的疑虑了。
  来人,秦昭还是气不过,对着随从命令道,去把门踹开,今天我就要将犯事之人就地正法!
  说归说,同在一条船,谁能打谁是老大。
  在场的人哪有敢去踹天鲲帮的门的,那不是找削吗?
  随从们瑟瑟发抖,都不敢动。
  天鲲帮众也不容得旁人一口一句天鲲的不是,有帮众站出来说道:就地正法又是什么意思?裴郁离杀的是我们帮派的人,该处置也是我们帮派来处置,关外人什么事?
  就是!三百来号活挂头闹事,可也没死人呐!另一个帮众赶紧帮腔,指了指身后上了锁的斗狗场,这不都关起来了吗?我们帮派的人犯错,我们帮派的人也给收拾烂摊子。只要没有伤亡,你们就不能随便处死我们的人!
  这话胡搅蛮缠间竟还有几分道理。
  秦昭之所以最生气,是因为他先是输了挂头局,又被裴郁离当众用刀指着挑衅,再然后被放出来的大狗给咬了胳膊。
  累加起来才是最气,可真要论,裴郁离放狗放挂头虽是该死之错,却没有酿成什么大祸,唯一的一笔血债还是手刃了他们自家的帮众。
  秦昭的随从见自家少爷占了下风,板着脸扮凶道:我们少爷被狗咬了,这笔账怎么算?!
  天鲲帮众道:算算算,你找我们管事的算去,有本事就去呗。
  他们没本事,真要有本事也不会在这里瞎吵吵。
  剩余的航程还有两个多月,天鲲帮保着整船人的性命安全,他们还不敢随便得罪。
  天鲲帮众的一致对外有了成效,所有人经过这么一场混乱,都又脏又疲,回屋休息去了。
  剩下一群小厮婢女们收拾客舱内的残局,好让公子们翌日见着焕然一新的环境,心情能好一点。
  斗狗场里的活挂头们暂且不动,由十几个天鲲帮众一起看守。这些活挂头不知死活地闹了乱子,回程时只怕没他们的好果子吃。
  少爷们都攒着怨气,还不知要怎么在挂头身上发飙。
  那四万八千两银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最后的赢面是周家的,可却不知究竟是一号赢了,还是十九号赢了,总之是挺滑稽的。
  第56章 弃如敝履
  裴郁离从无数层可怕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时,穿着一层崭新的里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用绷带包扎好了,额头上也放着块冰凉的湿布巾。
  他缓了许久的神,才慢慢意识到,似乎是大仇已了了。
  床边不远处传来一阵汤药的气味,裴郁离想探头看一看,可轻轻一动,肩胛骨便像是断了一样的疼。
  他嘶了一声,又老老实实的平躺回去,回想起当时似乎是被熊瑞一个肘击伤到了后肩,只怕真的是折了骨头。
  他能听到有扇子煽动火焰的声音,一阵苦味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地往鼻子里钻。
  他知道寇翊就在床边煎药,他也知道寇翊一定听到他醒过来了,可却不跟他搭话,连个反应都没有。
  生气了。
  裴郁离眨了眨眼睛,思索着自己该不该主动说句什么,可又实在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说来说去都是他犯了大错,最好的方式就是他一个人承担。
  大仇得报,他本就没想留着自己这条命。不管是船上的富户还是天鲲帮,若要他给个交代,爱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就是了,寇翊又不知道他的计划,总归牵累不到寇翊的身上。
  裴郁离在事前就想好了以死谢罪,可想了许多,就是想不到寇翊真会义无反顾地把他救回来。
  更想不到,此时此刻他竟如此心虚,连句话都不敢说。
  又静静的过了许久,久到裴郁离从一大堆诸如寇翊什么时候找他算账寇翊接下来怎么打算寇翊究竟为什么救他等乱七八糟的想法中脱离出来,开始想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想来想去,他身上背着太多的债,活下去才是还债,一死了之就是逃避。
  逃避可耻,可死了就不用痛苦了。
  死了也就不用给寇翊找麻烦,一了百了,多好啊。
  裴郁离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就能瞧见各种各样血腥的场景,熊家兄弟惨烈的死状也总是浮现他的眼前。
  他只敢睁着眼睛空洞地瞧着上方,心中明明涌动着巨大的苦楚,表情却十分木然。
  生与死的利弊得失竟然被他算得清清楚楚。
  可悲的是,他手上沾满了污血,生会牵累别人,死又没脸去面见亲人。
  什么时候这种问题都成了两难了?
  裴郁离眸子里微微闪动,自嘲地哼笑了一声。
  直到此时,才有脚步声哒哒哒地传进耳朵里,房间里有了一丝活泛气。
  寇翊端着汤药走到床边,裴郁离眼珠子动了动,朝他看过去。
  吃药。寇翊说。
  终归还是要打破沉默的,寇翊不是擅长先开口的人,可是手里的汤药却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由头。
  他原本该是冷着神色的,可看到裴郁离苍白虚弱的样子,又实在狠不下心来摆脸色,导致现在的表情有些僵硬,不尴不尬的。
  裴郁离心里狠狠一动,避开视线摇了摇头。
  他摇头是因为自己没办法喝药,他的肩胛骨一定是断了,否则不会一动都动不了。
  可寇翊理解错了意思,还以为他是拒绝喝药,当即火气就压不住了。
  即便是再没良心,也不当着我的面找死。寇翊咬着牙问,这话是谁说的?
  语罢,他也不给裴郁离答话的机会,又气道,老子他妈的花了两个时辰煎的药,你不喝也得给我喝!
  裴郁离一愣,不合时宜地在想,这好像还是寇翊第一次说脏话。
  他刚走了个思,寇翊的一只手已经放到了他的后肩处,看那架势是要把他猛地捞起来。
  那神情可不温柔,裴郁离虽然不怕死,可对于能预知的疼痛还是有出于本能的害怕的。
  若一下子被生抬起来,他就不用考虑是死是活的问题了,不疼到原地升天就算是菩萨瞎了眼。
  不过寇翊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寇翊似乎也是刚反应过来,愤怒的表情顷刻间消失,转而有些后怕。
  他又讪讪地收回了手,说:老实躺着。
  动动不得,骂又舍不得骂,攒了一肚子气还得伺候他吃药,寇翊一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要不直接一碗下去呛死这个闯祸精就得了。
  寇翊一边用汤匙搅拌碗里的药,一边恨恨地想。罢了还得贴心地吹吹气,吹凉了再给人往嘴里送。
  妈的窝火!
  裴郁离这会儿倒是老实得像个鹌鹑,一口一口接着喂过来的药。
  寇翊心里头火,手上动作也快,裴郁离吞咽的速度跟着加快,直到实在是跟不上了,才敢小声地说:慢一点。
  寇翊白了他一眼,问:不找死了?
  裴郁离眸子一暗,没说话。
  ......寇翊像是被一拳锤在了胸口上,又闷又疼。
  我若不死,你准备怎么交代?裴郁离这才开口道,挂头的动乱是我引起的,熊家兄弟也是我杀的,众人皆是见证,你要怎么为我脱责?
  寇翊的手抖了抖,沉默着将剩下的半碗药喂完了,拿起布巾给裴郁离擦了擦嘴,说道:动乱没有造成死伤。
  没有死伤,但有失信誉。
  管他作甚?寇翊烦道,你以为这是死局,所以闷头往里跳。你以为自己死了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所以毫无顾忌地去胡闹。裴郁离,你一直这么自作聪明吗?
  那你说嘛,裴郁离想也不想,立刻问道,是不是只要我死了,所有问题就解决了?
  寇翊一顿。
  裴郁离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看,你心里明明就有答案。只要把我交出去,一切都可以挽回的。
  挽回什么?寇翊气得手都在抖,你现在跟我谈什么挽回,昨日放狗放挂头出来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万一死了人怎么办?你一条命能换回几条?
  裴郁离沉默了片刻,胸口有些疼了。
  他轻轻吸了口气,说:真要是死了人,那是他们活该。
  活该?寇翊气血上头,脱口而出道,你的命不是命,船上所有人的命都不是命,只有你家小姐的命是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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