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7)
凭孤鲨之力的确难以成事,裴郁离继续操着毫不在乎的调子,道,帮主要联系其余势力那便抓紧时间,我只有一个要求,前往天鲲时带上我。
鲨鱼立刻意识到,他小瞧了眼前的人。
这人不是故作镇定,是真的没什么畏惧,否则怎么会清清楚楚地洞察他的想法?
孤鲨帮只是这海寇团伙中的一只,这么多年海寇帮派各干各的,该到了同仇敌忾的时候了。如今天鲲势微、戍龙内乱,此时不打这场翻身仗又待何时?
鲨鱼下定决心后的确着急,最着急的事便是将平日里离心离德,关键时刻却该拧成一股绳的海寇们先拧起来,可他绝对不喜欢被人随随便便拿捏在手里。
他看向裴郁离的眼神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危险。
我什么都不要,裴郁离在他开口之前重复说道,帮主事后可以杀我,也可以以我取任何乐子,我只有一个要求,前往天鲲时带上我。
还有,裴郁离说完那句,倏然将青玉枝拔出了一半,凌厉的刀光在整间屋子里闪了闪,他继续道,别再让你的人乱抓乱摸,否则我砍了他的手。
后面那正在乱抓乱摸的海寇动作一顿,本还不怵,可又一想到当下是帮众即将行大计之时,又有些发怂,讪讪收回了手。
鲨鱼并不理睬这一点,而是问道:凭什么带你?
鲨鱼说话的同时,脚步已经有了往外走的动势,裴郁离先他一步往外去,边说:带上我没有坏处,不带我没有好处。
鲨鱼闻言将大拇指关节摁得嘎吱一响,跟着走了出去。
裴郁离并没有交代自己的任何目的,可话里话外却都在给鲨鱼灌安心药。
送上门来的内贼为何不用?这可是对天鲲如今状况最清楚的人,许多情报还得从他的口中得知。
鲨鱼知道裴郁离是想利用海寇的力量达成一些目的,可这目的只要不会危害到孤鲨帮,便是无伤大雅的。
有匪寇才有镖师,天鲲戍龙都指着海寇吃饭,总不会设下一个内斗争权的假局骗他们往里面跳。换言之,最不希望海寇团伙被剿灭的就是天鲲和戍龙。
因此,今日两大帮争斗的局面铁板钉钉就是真的。
确定了这些,谁还管这擅闯孤鲨的美人有什么私人的目的?一切都可以等到事后再问再解决,当下带他上船便带了,不是什么非得拒绝的事。
鲨鱼在短瞬间想了很多很多,可他不会想到,裴郁离拖着多方势力下水,将动静搞得浩浩荡荡,最终的目的却简单得不得了。
趁乱劫狱,仅此而已。
垂纶岛已经爆发了一次混乱,短时间内再来上这么一次,所有人都会猝不及防。
裴郁离进不去大牢,那就越乱越好,管他勾结的是匪是官,他只要见到寇翊。
最好的结果便是天鲲被攻陷,曹佚秋死不瞑目,他与寇翊能跑就跑,跑不掉就死在一处,没什么大不了的。
*
这边,垂纶岛中心的天鲲大牢中,寇翊的整个身体都紧绷着,正坐在一把老虎凳上。
他的双手被牢牢捆住,与身后的木桩固定在一起。双脚并直,又被麻绳缠绕了许多圈,死死绑在身下的凳子上。
动弹不得本就是最煎熬的惩罚,加上寇翊的两边琵琶骨被两根尖锥刺穿,身体的力量完全托不住他的胸部以上,此时他紧闭着双眼,额头的汗水瀑布似地往下流,衣襟就像在水中浸了一遭,全是湿透的。
老虎凳的旁边还放着成摞的砖石,本是用来垫在他的脚下,这会让他的膝关节受到巨大的压迫。只需片刻,便会使他骨折,若要坚持一炷香以上的时间,就一定会落下终身残疾。
可滑稽就滑稽在,寇翊身量实在高大,这老虎凳竟还不比他的腿长,砖石想垫都没地方垫。
寇翊感受到脚腕以下的悬空感,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还不合时宜的有些想笑。
他的嗓子火烧一般地疼,喉结每上下翻滚一次,都像是刀片划过了他的喉咙,这会让他保持神智,不至于晕厥过去。
隔壁的牢房中传来了木枝摩擦地面的声音,很轻。
擦擦、擦擦
啪嗒
一滴豆大的汗水自寇翊的眉峰处下落,慢慢淌进了他的眼窝,一半沾湿了他的睫毛,另一半丝毫不讲情面地往他的眼睛里渗。
寇翊动了动眼皮,眼睛酸涩极了。
他自小大小受过的所有伤都干脆利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即便是深可见骨,也都是能咬着牙硬挺过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熬人的刑罚,从肩膀到脚底的剧痛居然都算不得什么,浑身的僵直才是最要命的,这会让他觉得自己的肢体不受控制。
寇翊最怕的便是不受控,他此时竟打从心底里生出了麻意,就像万虫噬咬,难以忍受。
这不应该。
寇翊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声,他不该被这样的刑罚侵蚀了内心,这太没用了。
擦擦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木枝滑动地面的声音里带着有规律的节奏,每一声都传进寇翊勉强清醒的脑子里。
何时行动?
寇翊轻轻地咳嗽了几下,哪怕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他也做得很艰难。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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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恩情不再
夜色已深,天鲲总舵依旧灯火通明。
长川港口成千上万的帮众列队而站,齐刷刷面向主船的方向,正在进行人数清点。
主船内,曹佚秋坐在冒着热气的浴桶中闭目养神,他的身边不远处,窦学医伏在地上,手中捧着一本帮众名册。
曹佚秋刚从牢狱中脱身,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污垢,在这浴桶中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帮众诸事未定,他不可能休息,也不可能允许窦学医好过。
划去多少了?曹佚秋悠然开口道。
窦学医一只手揉着膝盖,另一只手翻看了一下书页,答道:二百五。
......曹佚秋的眼睛兀地睁开。
水汽氤氲中,他的神情竟然十分复杂,嘴角向下显得很气愤,可眸子中发出的光又暴露了他明明很愉悦。
窦学医在他的眼前跪了大半日却依旧在与他较劲,这是窦学医本身有趣的地方。
你的胆子真是大了许多。曹佚秋用着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这句话,光从话里并不能体察到他的意思。
我本就是这样的,窦学医将手中的名册一合,同样不咸不淡道,又或者,义父想让我如何?
曹佚秋叫他划名册,划的是今日殒身的天鲲帮众的名字,每划去一道,就是在窦学医的心上重开一道口子,提醒着他自己曾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每一个牺牲的帮众都是死在曹佚秋的手下,而曹佚秋本该在七个月前殒命。
窦学医将其视作自己的过错。
你儿时可不是这样。曹佚秋似乎并不在意窦学医的顶撞,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时的你在我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离开我十年,现在说话都学会夹枪带棒了?
旻儿不敢。窦学医说。
你是不敢,曹佚秋终于从浴桶中起身,不紧不慢地往身上套着衣物,又道,小时候像只闷葫芦,越长大却越发伶牙俐齿了,谁惯的你?
窦学医眼见着曹佚秋向他走过来,他压不住双手的颤抖,只能将手往回缩了缩,藏进袖子里。
他从见到曹佚秋的那一刻伊始就没有停止过恐惧,到现在为止所有淡然的表现,全是装出来的。
曹佚秋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先是居高临下地对他瞟了一眼,而后竟蹲了下来,看了看他仍旧红肿着的脸,道:我就不该将你送去给范岳楼养,养成这么个不知好赖的性子。
义父,窦学医的嗓音微微发哑,道,我可不是被你送去给老范养的。
曹佚秋的眉心轻轻一跳,这话他不爱听。
窦学医藏在袖中的手攥起了拳头,他没有直视曹佚秋,却能感受到曹佚秋冰冷的打量,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他不吐不快。
我一步一步爬到了老范的船上,求他救我,窦学医刻意强调似的又重复一遍,是我求他救我的。
曹佚秋冰冷的视线里瞬间卷上了更为危险的情绪,他又向着窦学医靠近了一些,低声问道:你是在抱怨?
窦学医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却反问道:我不能抱怨吗?
我救你性命、收你为子、养你五年,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这么多年,曹佚秋第一次从窦学医的口中听到这样实打实的埋怨,他看着长大的一直是个外强中干的鹌鹑,无论此刻表现得多么镇静,都该是怕他的,不该也不会说出这种蠢话。
可窦学医果真出乎曹佚秋的意料,竟低头哼笑了一声,再次反问道:你我之间当真有恩无怨?
曹佚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其吐了出去。
十五年前,曹佚秋与范岳楼曾被人构陷,一纸诉状告上官府,污蔑他二人勾结海寇打劫海上商船。当时的范曹二人还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同旁人合作经营,生意越做越大,逐渐开始了走起了海上的贸易。
那时整个大魏的海上商路正处于繁盛期,海寇随之兴起,商人们运船总是胆战心惊。范曹二人都年轻气盛,仗着有武艺傍身,常常随船出行,亲力亲为。
一次,二人运货去了外域,路遇海寇,厮杀了一番险险走回陆域,尚未下船,却被守在港口的官差活捉了回去。
原来是合作经营的伙伴生出了私吞财产的贼心,给了满船的伙计很多好处,联合所有人一起下了个套,给他们安上目无王法的罪名。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洗都洗不脱。
海寇猖獗,陆域官府打击海上盗贼的力度很强,对于这样的罪名绝不会轻饶,当然判了二人死罪。
行刑之际,却有一对夫妇击响了官府的鸣冤鼓,声称他们目睹了船上的一切,范曹二人是为无辜。
这对夫妇便是窦学医的亲生父母。
他们是东南一户普通的渔家,出海打渔却遇风浪四起,小小的渔船被掀翻,正巧遇到了过路的货船。范岳楼在甲板上听到了这对夫妇的呼救,当即做主将他们捞了上去。
救命之恩万死也该回报,窦氏夫妇闯去了官府,想为恩人洗脱罪名。
他们成功了。
原本官府的责令既已下达,便没有随意收回的道理,为官者也怕担责,冤假错案不了了之者多。可那时的东南总督裴瑞对案件很是重视,立刻收回了令箭,宣布重新彻查。
范岳楼与曹佚秋保住了命,也保住了清白,知恩图报的渔家夫妇却为此付出了代价。
构陷范曹二人的罪魁祸首心生怨恨,竟将仇恨记在了窦家人的身上,并在被官府通缉之时狗急跳墙,潜入窦家实施了报复。
好在年仅四岁的窦家小儿窦旻出门玩耍,躲过了这场劫难。
当夜,范曹二人分头行动,一个气性冲天提刀便在官府之前砍杀了那心术不正的仇人,另一个寻到窦旻并将其收为了义子。
二人这回真是背了命案,便先安顿好那幼子窦旻,两个人又一起过了为期两年的躲避通缉和招兵买马的生活,最终逃至海上,创立了初成规模的天鲲帮。
他们与窦氏夫妇之间的人情债很复杂,说不好谁是谁的恩人,谁又欠了谁的,但窦旻确实是被曹佚秋接了回来,养在了身边。
曹佚秋的劣根性在海上飘荡的日子里越放越大,他的正义感在官府的通缉和饥一顿饱一顿的苦难中被磨灭得一干二净。权力像一柄利剑,将他暴虐的心挑开给人看,渐渐的,他变得很可怕。
最直观感受到他的变化的,便是那个叫窦旻的孩子。
窦旻发现,他的义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这份改变仅仅发生在帮派建立后的半年之内。义父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渗人的阴毒,义父看旁人时也总是露出不怀好意的凶光。
五岁的窦旻切切实实深受其害,因为曹佚秋开始按捺不住他的暴虐,他开始虐待起窦旻来。
过往不堪回首,窦学医白日里被曹佚秋狠狠一拍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他的嘴唇也在抖,却不再隐藏自己的惧意,而是任凭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你一直认为老范抢了你的一切,这一切中,包不包含我?
曹佚秋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的喘气声粗重了几分。
天鲲初建的那几年,曹佚秋与范岳楼各自分管几个舵口,平日不常见面。在这样的距离下,曹佚秋日益滋生的野心与贪欲也被好好地掩盖着,他暗中与范岳楼较劲,幻想着终有一日能独掌天鲲的大权。
直到那一日,不听话的窦旻从他的囚禁里偷跑了出去,溜进了范岳楼的住船。
曹佚秋也不知窦旻同范岳楼说了什么,但范岳楼来找了他,对他说:窦氏夫妇于你我二人皆有恩,旻儿便交给我养几年,让我尽尽心意。
这是范岳楼第一次从他的手上抢东西。
没错,范岳楼把他的义子抢走了,既然能抢走他的义子,以后便会从他这里抢走更多。果然,帮主之位成了范岳楼的,人心也归了他范岳楼。
曹佚秋被窦学医这一句话戳中了心,一股闷气萦绕在他的心头半晌,突然,他伸手掐住了窦学医的脖子,迫使窦学医抬头看向他。
长了多少个胆子,跑来这么质问你的老子?曹佚秋不想回答任何问题,只是继续道,范岳楼没本事当你的靠山,看清楚你膝下的软骨头跪的是谁,是你老子我!
真的吗?窦学医脸色憋得通红,不知其意地这样问了一句。
主船内竟然刮进了一缕风,顺着烛火缠绕了一圈,又拂过地上那本帮众名册,书页哗哗地翻动了几下。
原来是有人从舱门外进来,匆匆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窦学医就在这同时又开口道:起初失去父母那两年,你待我真的很好,可那两年的恩情不足以弥补后来的一切。
帮主!外面的帮众竟然一边走一边喊了起来。
曹佚秋侧头望向房门。
曹佚秋,你我从此恩断义绝。窦学医的脖子还被曹佚秋扼在手中,却说出了这样不要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