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节
曙光初现,晨霭淡去。)天地好似未曾醒来,四下里寂静依然。
山冈之上,一对患难的道友再次重逢,说了一宿的话之后,此时皆默然无声。或许,昨儿的夜色太过深沉……
林一背着双手立于晨风之中,远眺天际。百里川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怀里抱着空酒坛子,独自黯然出神。
阴散人死了,闻白子与墨哈齐死了,没想到公羊礼与松云散人也死了!除了下落不明的公良赞与出云子之外,九州一行只剩下了眼前的两人。大伙儿怀揣着虔诚,不辞万苦朝圣而来,怎会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郁郁难消之际,百里川挥手叫道:“再来一坛酒……”话才出口,自觉不妥,他幽幽一叹。昊天谷外的惨状,实在叫人不堪回。任其道心稳固,还是不免为之乱了方寸啊!
闻得动静,林一慢步到了近前,随着手掌一翻,将一坛酒轻轻放下。石头上的空坛子已躺倒了七八个,可某位先生还是酒兴不减。
“今儿饮一坛,明日十倍还你……”百里川抓过坛子便猛灌了一口。酒水呛湿了胡须,淋漓而下,其犹自浑然不顾。片刻之后,一坛子酒点滴不剩,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抬眼打量四周。晨色迷离,叫人心生茫然……
见林一转身看来,百里川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道:“酒水难消惆怅,不妨浅尝辄止……”随即,他又是喟然一叹,说道:“只可惜了尘子那小丫头!元婴自爆,断了轮回啊!尚不知你又是如何脱身,可否为老夫道来……”
林一眉梢耸动,一言不。你再这般浅尝辄止,我可没这么多的美酒伺候!
不过,那丫头真的就此寂灭了吗?
心念一动,林一藏在袖中的手上多了一个碧翠玉镯。他暗暗把玩一下,又将其收了起来,走到百里川的一旁坐下,说道:“我用秘法杀了南行子,却被天威门的申岳与伏龙门的祖渊联手击成重伤。九死一生逃至衡月州,修为尽失,只得藏身边关军营,又遭致神道门弟子屡次欺辱。由此这般,我才于今日上门报仇,并要寻你这个高手的麻烦……”
百里川惊嘘了一声,随手丢下酒坛子站了起来。他退后两步,冲着林一上下端详,难以置信地说道:“南行子可是炼虚的前辈,天威、伏龙的门主更是衡天仙域的高人!你于三人的合围之下,还能斩杀强敌并逃出一条性命,这……”
话到此处,百里川忽又坐了来,身子趋前,带着满脸的疑惑问道:“我观你已是化神无疑,为何元神之力虚实莫测,且上下浑然一统,比起那些炼虚的高人还强上一筹呢?你究竟是何等的修为……”
看着百里川尚未从沉郁中走出来,便对自己的修为生出了好奇,林一面无表情地咧了咧嘴,说道:“勉强算是有了化神中期的修为吧,不足道哉……”
百里川微愕,随即一阵恍惚。这年轻人在元婴的时候便可以斩杀炼虚的高人,此时岂不是如虎添翼而愈的势不可挡!少顷,他略显无味地自嘲道:“时至今日,我尚在化神初期的境界止步不前!枉我自称老夫,实乃贻笑大方啊!”
这个淡泊无争的百里川,看似迂腐却不失精明,随遇而安中又带着不屈的执念,着实叫人无可指责!而他能逃脱劫难活下来,与他一贯的明哲保身之道不无干系!经过一番彻夜的长谈之后,林一心头残存的怨气早已没了,却还是带着不可捉摸的神情淡淡说道:“修为再高,又有何用?”
百里川摇头苦笑了下,起身踱了两步,迎着朝阳抚须而立。天际云霞似火,瑰丽而妖娆。其驻足片刻,对方才的话避而不答,轻声问道:“林一,此间事了,你又将如何……”
林一冲着远方深深一瞥,眸光中彩霞闪动。他毫不迟疑地说道:“你我一道杀回衡日州,灭了天威与伏龙两家仙门为九州同道报仇!之后,再寻出云子与公良赞算账……”
百里川虽有猜测,却还是被林一的话吓了一跳。他转身问道:“那……再之后呢?”
林一接着说道:“寻衡天门讨个说法……”
这是要与整个衡天仙域作对了?百里川忙摆手安抚道:“我辈中人,当安贫乐道,恬于进取,何苦四处树敌呢!还须和为贵,修炼至上……”
林一不动神色地问道:“你甘愿躲在此处耗尽寿元,当初又何苦离开九州呢?”
“事出意外,徒呼奈何……”百里川双手一摊,显然是不愿返回衡日州,更不想与某个惹祸的人掺和在一起。
林一无奈地一撇嘴角,说道:“我若留下了陪你,唯恐那场雷劫余波未平而殃及无辜……”
“那雷劫是你化神所致……”百里川神色一变。
林一老老实实地说道:“一体三婴渡劫,动静不免大了些……”
那场雷劫持续半年之久,还招来七星伴月的异象,当时便让自己坐不住了!何止是动静稍稍大了些?那可是天大的动静啊!百里川瞠目无语!须臾之后,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长吁了下自语道:“离开九州远行之际,织娘托我对你多加照拂!她说你秉性良善有担当,杀伐果断明道义,乃不可多得的奇男子!呵呵!我还不以为然,谁想后来还是在勾陈仙境中遇到了你……”
怎会扯出织娘来了?乍一听褒奖,还是来自一个女子,林一面皮一热,转而佯作他顾。怪不得在勾陈仙境的时候,百里川对自己的言行举止中透着莫名的暧昧,原来另有说法啊!
百里川接着说道:“自古便有观人之法,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藏哉?人焉匿哉?我自认道行高深,有识人之能,而明察善断尚不及一个女子……”
从前,修为有高低,身份各不同,彼此间没什么话说。如今,这位百里先生侃侃而谈,没完没了,还真有几分老学究的模样!林一摆手止住对方,说道:“我且问你最后一次,是走,还是留?”
百里川微微一笑,说道:“你若能在衡日州站稳了脚跟,我便前去为你摇旗呐喊,甘受驱使!你若被人追杀而抱头鼠窜,我自问本事不济,又何必凑那个热闹呢!”
林一嘴角上扬,随声说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这一回百里川没有绕弯子,很是干脆地应了一声。随后,他又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说道:“酒来……”
林一神色不解,坐着不动。
百里川一本正经地说道:“古人有歃血为盟!你我虽不必如此,来坛子酒痛饮一番还是要的。此举不无应景之意……”
林一好奇问道:“你不是说酒水难消惆怅,不可恣情纵饮吗?”
百里川胸膛一挺,振振有词道:“哼!我还说了,酒水难消惆怅,可寻醉里望乡,莫道天涯路尽,何不大梦一场!”他长须一摆,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怎这般小家子气,上酒来……”
一个凡事退避三舍而洁身自好的淡泊之士,一个动辄与人为善、开口便是以和为贵的百里川,临机应变与活泛的心思与闻白子、松云散人之流,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人呐,千万莫要被相识的第一眼给骗了!正如那‘观人之法’,自有一番道理!
不过,饮了一坛子酒,可要十倍奉还,我可记着呢!
林一呵呵轻笑了一声,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他站起身来,抬手抓出两坛子酒,带着几分豪情朗声说道:“天涯路尽又何妨,我自凌云上九霄……”
……
两个来自九州的道友,一对沦落天涯的故人,终得以劫后重逢。没了顾忌,少了隔阂,有了约定,彼此相处甚欢!其间不免谈经论道,双方各有所获。
有了织娘所赠的《云轩辑要》,再加上百里川这位宗师级人物的指点,林一的炼器造诣大为提升。一番软硬兼施之后,他还从对方的手中获得那个保命玉符的炼制之法。‘玉碎符’,危急关头可假身避祸,与神道门的《魂傀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除此之外,林一还让百里川炼制了一套传送阵法,另有他用。
半年之后,林一要告辞离去。动身之际,他留下了一篇来自后土仙境的碑文。百里川惊喜之余忙强作挽留,从神道门索取应用之物,耗时一月炼制出一套云袍、云靴相赠……
……
在衡天仙域留下一块落脚地,并有百里川留守后院,这才是林一的真实用意。如今心愿达成,他要再次独自上路……
乌干都城,吕府的后院,吕都尉欣喜莫名。他冲着几丈之外那位年轻的道人拱手说道:“林道长仙驾光临,驴子倍感荣幸!”
林一看过精美的庭院,眼光落在了吕都尉的身上,轻笑道:“我是来辞行的,后会无期了……”
吕都尉微微一怔,忙深深躬下身子,郑重说道:“驴子代乌干朝野上下,多谢道长大恩!”
“哦?此言怎讲……”林一随声问了一句,手上多了一根暗红的刺芒。
吕都尉左右打量一下,这才压低了嗓门说道:“国师九灵子,带着几个门下弟子祸乱后宫久矣!太……太后被迫投其所好,这才使得王庭混乱不堪。对此,驴子及朝中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所幸道长诛杀恶,一扫阴霾……”
林一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临别赠你一物防身,只作了结这场缘分!”说着,他将手中炼制过的虿芒递了过去。
吕都尉不敢怠慢,伸出双手接过那根七寸的尖刺,好奇打量个不停。忽有腥臭扑鼻,令人窒息,并有莫测杀气逼来,令其骇然色变。
林一收起了笑容,轻声分说道:“大凶之器,善待之,自可保你一世平安!不然,害人害己,遗祸无穷!”他在虿芒中嵌入法阵,有防御护身之用,等闲之辈难以破解。若是用之攻击他人,必遭反噬。故而,这番告诫实乃善意!
吕都尉这才转惊为喜,正要拜谢,却听那位林道友又问:“可想知道雷铭与筱儿的下落……”他愣了下,摇头说道:“驴子只求师父、师娘安好……”对方呵呵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二人去了何处……”
恰于此时,庭院中忽起一阵清风。待吕都尉回过神来,方才说话的人已没了踪影。他失声唤道:“林道长,太后还想见您一面……”
第八百六十八章 有人非礼
…………
又是冬季,寂静的山谷中满眼的荒凉。那山坡上的凉棚尚在,却是塌了一角,上下布满了灰尘草屑,破旧不堪。
池塘的四周,长了一圈蒿草,随着有人走近,从中‘扑啦啦’飞出几只野鸟。水面上,飘浮着一层落叶,波澜不惊……
当年闭关的间隙,偶尔会来到这山谷中歇息一二,要么在凉棚中饮酒,要么在池塘边垂钓静思,自有一番闲情逸趣。随着天劫的临近,此后便再没回到此处,直至今日……
林一站在池塘边,举目四顾。少顷,他看向脚下,微微一怔。
强大的神识,可以在毫无阻挡下横越百万里,却因五行所限,加之杂乱气机相扰等等,而难以穿透脚下的大地。只不过千丈之下的情形,还是历历在目。林一不及多想,身形陡然一沉。
转瞬之间,林一来到了曾经的闭关所在,而密室却被毁去而不见了踪影。片刻之后,他回到地面上,环顾左右,兀自神有所思。
当初渡劫的时候便有所防备,三个元神在龙血相助之下迎向高空的劫雷,这才没有殃及这山谷与邻近的凡人村镇。此举还有不想暴露自家行迹的用意,不然又何必在地下横移了数千里……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寻到了这个山谷。依着百里川所说,雷劫不可避免地惊得了衡天仙域。不过,又是谁毁去了密室,是善意,还是另有所图?
林一在池塘边呆了半个时辰,还是理不清头绪。他去意已定,索性不再多想,缓缓腾空而起。莫名之际,其回一瞥,这才觉那根鱼竿不见了……
……
蓝天白云之间,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随之冒出林一的身影来。他猛喘了几口粗气,抬手摸出一只小巧的玉舟抛了出去,小舟迎风化作几丈长。一人一舟继续往前……
十日之后,林一独自立于半空之中,举目四望。海天一色,茫茫无际,一时叫人辨不清东南西北!离开乌干国之后,一路疾行两千万里,终于来到了大海深处。这一回他没再借助飞舟来代脚,而是一头冲了下去。远远可见,海面上的浪花簇拥着几片礁石。
人尚在半空之中,林一忽而双袖疾挥,一连串的手印霍然结成一团诡异的乌云。随其手指一点,海面上黑风呼啸,一柄四、五丈的巨斧霍然而出,以悍不可挡之势,猛然劈向了下方的礁石。
闪念之间,情形一变。巨斧即将劈中礁石的一刹那,忽又飞起,冲着一方虚空急袭而去——
“喀喇——”
一道惊雷乍起,半空陡然撕裂出一道数丈长的黑色豁口,随之狂飙横卷,威势惊人!而不过少顷,巨斧消失,四下里情形如旧……
林一落在了礁石上,疲惫的神色中透着些许的笑意。有了元神之力,施展起‘天魔印’来不再捉襟见肘,而是多了收由心的自如,威力更不可同日而语。
伫立片刻,林一在礁石上坐了下来。此处突出海面丈余高,有着四、五丈的方圆,四周浪花飞溅,倒是个临时歇脚的地方。持续使用破空遁法赶路,着实叫人有些吃不消。凭借他此时的修为,只能一遁十万里,且颇为消耗元力。
故而,在每日疾行两百多万里之后,林一便借助飞舟来缓口气。而据百里川的交代,日、月两州之间,尚有一道百里宽的罡风拦路。此行他不得不留有余力,以防不虞。
两个时辰过去,林一并未急着赶路,而是心念一动,随之一线黑光透体而出,直去百余丈远,于碧波之上骤然化作一团黑色的旋风。少顷,一根铁棒从中倏然返回,转眼化作五、六尺长,静静浮在他身前的两丈之外,兀自煞气涌动而气势不凡。
不过少顷,铁棒中突然闪过一道银光,瞬间化作一头狰狞的白虎。其体长丈余,满身银毫,一双虎睛中寒芒四溢,呲牙咧嘴,凶相毕露。只是它身形虚实不定,却又显得极为的振奋,犹自悬空来回游走,气势嚣张。
林一看着眼前神气活现的白虎,不禁微微一笑。此乃九州真武门弟子从仙境中所得,最终便宜了自己。这虎魂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却凭借着远古异兽的天生异禀,足以战胜寻常的元婴修士。而以后要面对的尽为化神炼虚的高手,这点本事可不够用啊!
白虎曾被祭炼,主仆心念相通,顿时昂怒啸状以示不忿。远古百兽之王者,怎堪忍受某人的藐视!
林一眉梢一挑,嘴角露出一抹邪笑来。他手上忽而多出一物,竟是一枚修士的金丹。稍作迟疑,他将之轻轻一捏便抛了出去。“扑”的一声轻响,丹体破碎,一团精粹灵力直奔虎魂而去。那畜生心领神会,猛地张开大口吞下。
少顷,白虎凶态尽敛,老老实实蹲在林一的身前,眼巴巴的神色中尽是贪嘴的馋样,分明是尝到了金丹的好处而欲罢不能!
见此情形,林一微愕。吞噬金丹可提升修为,尚不知对虎魂有无用处。而方才的临时起意,谁成想竟然歪打正着。
不过,一枚金丹,可是一条人命!你这畜生……还真是畜生!
林一瞪了一眼虎魂,挠着下巴忖思起来。除了在大夏雷鸣谷杀人所得的金丹之外,自己的身上还有四个元婴,分别来自九州后土仙境,及神道门的九灵子与他的两位长老。若是这法子可以提升虎魂的修为,它最终化神不难。莫忘了,老子的身上还有三瓶来自梵天谷的‘兽元丹’与两瓶‘梵天丹’……
若是虎魂得以化神,等闲的炼虚修士根本不是对手!到那时候,岂不是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左膀右臂!
林一心有所想,白虎跟着得意起来。见那畜生低垂着大脑袋讨好地凑至近前,他一甩袖子将其拂了出去,骂道:“休要得寸进尺!”虎魂身形砰然一散,继而又慢慢成形,却抖动着身子,仿若很委屈的模样。
见状,林一转而笑道:“罢了!以后吞噬元婴、元神的缺德事儿,便由你这畜生代劳,老子断然不屑为之!而你要记住了,胆敢嗜杀成性,必将神魂俱销……”说到最后,他话语一沉,威严不容抗拒!白虎倒是善解人意,连忙晃动着大脑袋,重拾抖擞。
林一再次拿出一个禁锢的元婴,随手轻轻抛起。白虎毫不客气,大口一张,血光一闪,一团精炁便进了肚子。而不过少顷,其渐渐萎靡不振,竟然打起了瞌睡,随即身形淡去,眨眼化作一道银光飞入铁棒不见。
莫非,睡觉便是修炼?由此看来,这白虎与老龙倒有得一比!
林一不再耽搁,收了铁棒,破空遁去。直至又过去了半个月,他再次停了下来,在那大海茫茫深处踏波而立,凝神观望。
数十里之外,一道青烟上接天穹,下连碧海,气势恢宏而不容睥睨。浅而易见,那必是罡风无疑!如此一道天堑,隔开了日、月两州,不知是大神通者的有意为之,还是天地造物的神奇!
林一伸手拿起腰间的紫金葫芦灌了一口酒,回望来路,双眸熠熠生辉。少顷,他放下酒葫芦,双袖轻轻挥动,一层元神之力弥漫,四周所在霎时自成一体,已然与这方天地隔绝开来。随后其身形一动,倏然冲向那道奇异的罡风……
……
这是一个滨海小镇,只有百来户的人家,街道上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人影。从那客栈酒肆的门匾幡旗上不难猜出,这小镇名为‘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