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4节
尘炼子左右张望,眼花缭乱,只觉得如坠冰窟,禁不住心头一阵大跳。
那个林一先是佯作逃遁,借机使出分身隐形,再又话语飘忽隐藏杀机,继而猝然偷袭,并极为凶残地杀了开阳子与天权子。而己方众人在禁制之下仅剩一成的修为,更为不堪者只能使出仙君后期的法力。他却依然强悍如斯,谁是对手……
尘炼子无暇多想,抽身爆退,大袖中挥出一道剑光,厉声喝道:“围而攻之……”随其吩咐,再又七八道剑光从四面八方疾飞而去。而他并未松口气,反倒是神色大变。
一阵阵“砰砰”不断的闷响声惊魂荡魄,一道道诡异的火光触目惊心,紧接着便是一条条性命坠落尘埃、化为灰烬。整整十八位高手,转眼之间折去大半,犹然不知敌踪所在,而那林一却手持金剑劈开阻挡、并狠狠扑来……
这一刻,尘炼子知道自己错了,且错得难以饶恕!
一位可以同时让魔城、千荒为之伤神不已的,又岂能是等闲之辈?那林一看似年纪轻轻且人畜无害的模样,恰恰是最易被人轻忽漠视。而但有松懈,便将遭致他最为残酷无情的悍然一击。他的强大,堪比洞天后期的高人。他的可怕,无异于洪涛猛兽。自己却浑不自知,犹在与虎谋皮。只可惜了两位师弟……
一切不过闪念之间,强弱逆转。当天权子、开阳子被杀,尘炼子逃窜,众人相继难保,围攻的阵势顿时没了,峡谷中一片混乱。
尘炼子身形不动,瞬时到了千丈之外。而前方的灰衣人影与闪烁的金剑依旧是直逼而来,更有两道无形的杀机在四周咆哮肆虐。恰在百忙之中,忽见不远处的敌我七人尚在原地对峙,他厉声大喊:“救我……”
那围困元信子的六位千荒修士正在原地诧然无措,闻声不敢怠慢,各自祭出剑光并抽身迎了上来。
尘炼子却是趁机喷出一口精血,转身一闪便已消失不见。下一刻,人影已到了数十里之外。他忍不住回头张望,已是满目骇然。才将一个转身的工夫,那挺身阻拦的六人已折去其三。余下的几位幸存者,一个个亡命四窜!
不过,那个林一或许是稳操胜券,不然为何没有祭出更为可怖的三十二天煞卫?
尘炼子暗呼一声侥幸,急急掐动手诀,瞬息又去数十里……
峡谷之中,腥风盘旋,杀机犹存,林一却是在遍地的狼藉中停了下来,手中长剑斜指,眉心印记闪动,默默冲着远处几道仓惶逃窜的身影悠悠出神,眼光中的寒意犹自凝而不散……
与之同时,厉粟五人从地上慢慢站起。适才的一切,犹如幻觉。二十四位洞天高手,逃生者不过五六人。
元信子始终愣在原地没动,枯瘦的脸颊有些苍白。打量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峡谷、以及遍地的血腥,他的身子禁不住颤抖了下。这前后的数十年间,自己算是诸多大事的亲身见证者。而有时候明明听到、看到,却就是弄不清楚在发生些什么。在当年的**秘境之中,那人还要借助血煞余威与诸多的运气才能得以脱困,而如今再无须寻机讨巧,便以倾轧之势摧枯拉朽……
魔城的五位梵天修士历经劫难,犹能活到至今,已绝非仅仅的运气。能屈能伸,临机识趣,才是安身立命的手段。而身为小辈,自然有着小辈的觉悟。待其各自稍稍恢复精神,便忙着清理峡谷中遗骸。该烧的烧,该埋的埋,而该拿的,却没谁再敢自作主张。
当厉粟忙完首尾,带着几分小心走到了那独自默然的身影近前,双手摊开,恭敬道:“焚去各方尸骸三十二具,所得皆在此处,请林尊过目!”
闻声,林一收起金龙剑转过身来,两眼中寒意缓缓淡去。随其拂袖一卷,厉粟手上的一堆戒子顿时易主。他又稍加查看,随意抛还了五个,淡淡说道:“尔等分了吧……”
厉粟面带喜色,连忙道谢,又转身带路,并伸手示意道:“林尊!此处有神脉显露于地表之上,极为罕见……”
林一背起双手,抬脚奔着数百丈外的那个石坑走去。
“林尊神威不凡,堪与两位魔尊比肩……”元信子见机跟了上来,奉承一句后,又带着几分忧色说道:“林尊既然动手,理该斩尽杀绝。要知道那尘炼子可是九玄上人的弟子,任其走脱,来日必有后患啊……”
林一眼光斜睨,神色如水。
元信子却是身形一顿,有些后悔地暗啐了一口。愈想讨巧,愈是言多必失。倒是忘了那个妖荒的斗将曾问过同样的一句话,却得到‘杀不尽、亦斩不绝’的应答。他自管性情多变且又拖泥带水,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林一脚下不停,突然自言自语:“鹬蚌相争,谁为渔翁?古塔浴血,何人得利……”
第一千三百章 再次启程
………………
前方又是黄沙漫天。
峡谷的尽头,一行七人落下身形。
厉粟等五位魔城修士,皆面带笑容,并意犹未尽般地回头张望。元信子也是手抚胡须,神情舒畅的模样。只有林一背抄双手独对大漠,神色不明。
此前峡谷的石坑之中,有块埋藏极浅的神脉,被人意外发现之后,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各家路过修士的轮番争夺,最终还是便宜了后来的七人。
厉粟等魔城修士各自得到了千多块神石,一个个笑逐颜开。若再加上林尊的几次赏赐,此番所获,足以羡煞旁人!
在元信子看来,或许自己才是那从鹬蚌相争之中获利的渔翁!难道不是吗?在数个时辰的剑劈手刨之下,虽说累得筋疲力,却也掘得两三千块神石。这可是入塔以来最大的一笔意外所得,当真不虚此行啊!而令人惋惜的是,神脉的四周以及地下坚硬异常,稍加采掘,再难施为,不得不就此作罢。
而当时的众人忙个不亦乐乎,有一位却是无动于衷,还独坐一旁闭目养神,俨然超脱万物的高人风范!不过,当元信子与厉粟等人守着石坑而恋恋不舍之际,那位高人却是突然拂袖而起。于是乎,一行再次启程……
元信子转过身来,冲着不远处的那位高人的背影看了一眼,趋前几步,手抚胡须说道:“才有几点春色,又是荒漠无边。这四层禁羡界的景霄天,生机初绽,万物待发,机缘着实有限吶!”
林一没有回头,也不出声,兀自冲着远方眺望。不知为何,他这一趟的冒险之行,少了从前的那种振奋与冲动。或许,只是为了赶路而赶路……
元信子接着说道:“林尊!您我不妨寻至景霄亭,以便越界而上。那六层龙变界的碧霄天,或有期待……”他伸出手来才要示意,却又僵住不动。
林一已然双脚离地,自顾默默前行,瞬间已去数十丈。
那位林尊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且又深不莫测的样子,着实叫人看不懂!元信子甩了下大袖子,颇为无趣地摇了摇头,动身追了过去。厉粟等人紧随其后……
与初临此界所遇相比,眼前的这片大漠更加的广袤无际。至少在神识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一行七人不问方向,只管笔直往前。而三日过去,情形如故;十日之后,还是如此。即便那起伏的沙丘与沙坡,也好像在不断地重复着而没了变化。
不知不觉,一月过去。
前方莫说绿洲,哪怕是山丘荒岭都不见踪影。而离地数尺御空而行,终究离不开修为的支撑。七人之间渐渐拉远,彼此境界高下立见。
当三个月过去,林一突然从疾行中停了下来,若有所悟中,神色自嘲。
只当是为了赶路而赶路,却忽略了途中的风景。这大漠根本就浑然无边,再稀里糊涂下去,莫说三月,只怕三年都未必能摆脱困境。既然有所蹊跷,林某人想明白了再走不迟!
林一缓缓落在一片凸起的沙丘上,回首眺望。
相距万里远处,一道稍显狼狈的人影正自急急赶来。在其身后的四、五万里之外,则是余下的五人。不用多想,如此一路疾行且不得歇息,有限的修为已不堪为用。而元信子情形尚可,厉粟等五人却犹如强弩之末,再强撑下去,便是油尽灯枯的地步!
林一转向前方,撩起衣摆,便想着就此歇息等候,却微微一怔。他冲着右前方稍加凝视,随即踏空而起奔了过去。
在十余里外的一小片沙窝里,很不起眼地隆起一道状如人影的沙堆。若非留意,极难察觉。
林一到了近前,挥袖卷去一道劲风。
随着浮沙掠尽,一具伏地的尸骸呈现出来。那是一位老者,早已死去多时,且浑身上下衣着破碎,且伤痕累累。浅而易见,他不是丧于敌手,便是耗尽修为而重伤难愈所致……
林一循着那尸骸伏地的方向稍加留意,随后曲指弹出一缕火焰,而转身离开之际,却又反手抓去,一枚小小戒子从灰烬中飞出并落入掌心。他就近寻了一处沙丘,再又放眼四方。
远处,黄沙与天光浑然一体。近处,起伏的地势犹如一道道静止不动的涟漪。一望无际的空旷之中,尽为荒芜与沉寂!
而俗语有句话:无风不起浪。之前所遇的荒漠,倒是不见这般情形……
林一缓缓盘膝坐下,神色中似有疑惑。少顷,他收回眼光,低头看向手中的戒子。
戒子与寻常所见没有什么不同,数十丈大小的芥子空间内存放着主人的随身之物,不外乎一些神石、仙晶、丹药、玉简、符箓等等罢了。
林一驱动神识在戒子内查看一遍,暗暗摇了摇头。
从琐碎的杂物看来,这位戒子的主人应该有些经历。而其中只有百余块神石,可见身家并不富裕。而林某在峡谷中所杀修士的任何一人与之相比,都要强出十数倍不止。虽说拿出分量最轻的五只戒子赏给了厉粟等人,余下的神石加起来依然足有数万之多。
不过片刻,林一已是兴致索然。自身所修无论是丹药、炼器,还是符阵、功法等等,皆为不凡的存在,倒也无须涉猎太多。此外,这位戒子主人的随身所藏也不见有何珍稀之处。
林一双目微阖,轻轻缓了口气。
接连赶路三月,是谁都会疲倦。所幸林某人一体三修,且肉身强悍,一时并无大碍……
林一调息片刻,再次看向手上的戒子。在将其收起之前,他随意取出一枚玉简。元信子等人距此尚远,不妨接着闲看一二。
玉简并非功法,而是戒子主人的修行手札。其中字数繁多,且极为详细。开篇曰:本人无仙子,幼年向道,苦修十万余载……
林一忽而有了兴致。修行之人的道号,多有讲究。譬如师父的道号,便有长空凌云之意;老兄长的真元子,则有本元真修之意。哪怕是胖子出云子,也要标榜一下自己飘逸不凡的品味。
而这戒子的主人却取名无仙子,很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值得玩味。而其声称苦修十万余载,竟然活了如此之久……?
林一微微瞠目,继续手握玉简看了下去。
无仙子,出生于八荒之千荒的一个海边渔村。因幼年目睹过仙人渡海的情形,便心生神往,并由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从村里长辈的手中获得绘有图文的兽皮,又意外吞服了几株异草灵药,便尝试着独自修行,却迟迟不见进展。当其饿得头晕眼花爬出藏身的山洞,渔村的数十老幼皆已葬身于海啸之中……
此后,无仙子漂泊四方,吃尽了苦头。十六岁那年,他被狼群围攻而危在旦夕,恰逢有狩猎的族群经过,这才捡回一条性命。而其重伤初愈,便被族中长老看中,并以孙女相许。
于是乎,孤苦无依的无仙子在感恩之下,渐渐熄了修道成仙的念头,老老实实地过起了凡人的日子。谁料家中才将添了个胖小子,恰逢族群相争,婆娘与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双双无辜惨死。当侥幸活下来的他面对遭致血洗的山村,几度痛不欲生。他用猎刀斩下自己一根手指,立誓报仇,为了恩情深重的族人,为了可怜的婆娘、幼子……
二十岁那年,无仙子只身逃出大山,终于寻到了有修士出没的集镇。他见人便拜师,逢人便磕头。他早已忘了当年的夙愿,他修道成仙只是为了报仇。在遭受了无数冷落与嘲讽之后,蓬头垢面、状如乞丐的他,总算被一位金丹修士收归门下……
一番练气筑基,无仙子终于越过修士必经的门槛。当其年过百岁而尚不及体会苦尽甘来的收获,却被师父强命下山。接着烧杀劫掠,稍有不从便遭致同门的恫吓与欺辱。迫不得已,他趁机逃了出去,还背负了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
当无仙子返回大山深处,曾杀了自己婆娘幼子的族群却没了下落。且蛮荒之中迁徙频繁随意,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既然报仇无门,又修仙何用?这世上好人没好报,坏人尽逍遥。所谓的得道成仙,不过是膨胀了兽欲,颠倒了人性。他跪在婆娘幼子的孤坟前,疯了般地大叫自责,嚎哭痛骂……
无仙子返回师门,一边强忍责罚,一边拼命苦修。百年之后,他亲手除去了师父,从此狡诈残忍、且杀戮成性!他不想被人摆布,他要成为仙道强者,将命运攥在自己的手中……
杀!不停地杀!只有杀了所有挡路的人,吞噬更多的性命,方能在血雨腥风中活得更久……
如此这般,无仙子从金丹的修为,杀到了元婴,再又化神,杀到了炼虚合体。其间他走火入魔,九死一生。而他心智坚韧,最终淬体成仙。接着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年年如此,岁岁亦然……
无仙子渐渐修至仙君中期,却再无进境。谁说仙人长生永存,即便仙君修士也有寿元大限。当其回头看去,不由心生茫然。那个海边的少年,以及他逍遥于云天之外的初衷,早已消失不见……
无仙子再次寻到婆娘幼子的坟前。枯草萋萋,往昔成风。已是银发苍苍的他,哈哈笑着,老泪纵横……
再之后,无仙子将十余万年的一生,尽数拓印在玉简之中,带着他当年海边的梦,再次启程……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十万尘埃
修士的寿元,随着修为的高低而有所不同。
在筑基之后,可以活到两百多岁。而根本来不及缓口气,便要拼命地修至金丹期。若是不然,只能化为尘泥。侥幸有成,随之得享五百岁的寿元。
在凡人看来,春秋五百载已够久远。而对于修士来说,这其中多半的岁月已被练气筑基占去。余下的光阴,已是寸寸如金。那么就接着狂奔吧,用余下的两百年,全力以赴冲向元婴期。
一道道匆忙的身影,便如逆流而上的鱼,纵然躲过惊涛骇浪与天灾**,还是不免功亏一篑而横尸路边。但有飞跃潮头者,上天再借五百年!
不过,漫漫征程还没真正开始呢!
元婴化神,并不容易。得偿所愿者,可谓十不存一。则修成元神者,寿元增至三千岁。而仙道如登山,愈高愈难且不进则退。想要活得久远,还请继续勇往直前。
炼虚境界,寿元六千;修至合体,足有一万二千年!
走至此处,切莫得意。君不见诸如衡天门余恒子等人绝望之下的孤注一掷?
倘若有日淬体成仙,或许可以缓口气。有关梵天四境的寿元,在无仙子的手札玉简中有所说明。仙人、天仙与金仙,分别为两万、五万与八万不等。仙君,则是十万至二、三十万不等。其各自的年限应有出入,而情形大抵如此。
数万,乃至于十数万年,足以沧海变桑田。而修士闭关一回,便有千年之久。这漫长的寿元,也不过是多了几次入定修炼的工夫罢了。那么又该如何是好呢?只见途中身影匆匆,一个个奔逐的脚步正忙。莫再迟疑,歇息过后追赶上去!
走吧!无论风雨,莫问生死。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注定了永无停歇。而所追寻的云天逍遥,犹在前方……
沙丘之上,林一寂然良久。
不知不觉,竟然将玉简内所拓印的手札细细看了一遍。恍惚之际,便如追随一个陌生人的脚步,从碧波起伏的海边、兽欲纵横的蛮荒,一直走到了这片埋尸的大漠。其间有幼年的云天之梦,有刻骨铭心的丧亲之痛,有重重的艰辛与屈辱,有种种的血腥杀戮,还有回首刹那的悔悟及无奈!感受至深,令人为之唏嘘不已!
倘若论及起来,这个横尸道旁的老者所经历的一生极为繁杂,且又不失跌宕起伏与惊心动魄。即便是林某自诩不凡,只怕也难以与其相提并论。而他的道号无仙子,则更显几分看破喧嚣的释然!
便如有段童谣所云:谁谓无仙,草芥升天;谁谓有仙,真龙可豢。牧人乃梦,实维丰年……
林一的眼光从手中移开,慢慢看向前方的那片沙窝,神色中透着淡淡的萧瑟与沧桑。好像那横尸道旁并化为灰烬的并非老者,而是他林一本人。
几多是非恩怨,不过浮光掠影。万般情天恨海,皆已回归尘埃。梦里仙乡遥遥,但见寂寞如沙!
林一长吁了下,眼光沉着了许多,便是起伏的心绪,也跟着添了几分悠然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