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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在这里等到天亮。”李渐鸿依次关上书阁内的窗门,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他是谁?”
  “我爹。”
  段岭小声回答拔都的问题,从怀中取出点心。
  “你饿了吗?”段岭说。
  拔都摇摇头,段岭又说:“吃一点吧,吃了早上才有力气逃。”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格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落在段岭的脸上,拔都怔怔地看着段岭,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摩挲段岭的脸。
  “怎么啦?”段岭觉得今天的拔都与平时不大一样,他有一点害怕,按道理说,拔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
  “没什么。”拔都说,“赫连呢?”
  “他们都很好。”段岭答道,“今天才见了面,来不及告别了,我会替你转告他们。”
  “你要是被扯进来,可怎么办?”拔都皱眉说。
  段岭说:“没事的,我爹厉害得很,谁也不知道是他。”
  拔都叹了口气,背靠书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闭上双眼。
  “拔都,你还好吧?”段岭牵着他的手,摇了摇他。
  拔都摇摇头,段岭腾出个位置,让拔都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李渐鸿走过来,依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将一件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那袍子上还带着血腥的气息,是先前奇赤穿在身上的。
  远远地,奇赤说了一句话,段岭没听懂,但拔都是听懂了的,声音响起时,拔都瞬间就睁大了双眼。
  李渐鸿答了他一句,同样是用元语,两人开始交谈。元人的语言粗犷而直率,谈话的双方又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密谋,又像在讨价还价。段岭没想到父亲居然还会外族的语言,见拔都一脸沉默,安静听着,便摇摇他,问:“他们说什么,你听懂了么?”
  “我爹和你爹以前就认识。”拔都朝段岭说,“还是敌人。”
  段岭一怔,略张着嘴,有点不敢相信,奇赤最后说了一句,拔都登时一脸警觉与戒备,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岭。
  “你……你居然是……”拔都一脸震惊。
  段岭则一脸迷茫,问:“什么?”
  “拔都!”奇赤重重道,拔都便不再说话。
  “是什么?”段岭焦急地问。
  “儿。”李渐鸿开口道。
  书阁内一片静谧,足有数息,李渐鸿方道:“到爹这来。”
  李渐鸿转过身,面朝段岭,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某种未曾言明的危机,他转头看看拔都,再看李渐鸿。
  他不明所以,然而拔都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示意他走吧。父子二人在堆叠画卷的书架下席地而坐。奇赤则走到拔都身边,长叹一声,就地坐下。
  “困了么?”李渐鸿问。
  段岭确实困了,但他得撑着,且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他们与奇赤父子隔着那张长案,就像第一天他与拔都在书房中同寝一般,唯独少了案上的一盏灯,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的月光。
  段岭埋在李渐鸿肩前,使劲蹭了蹭,强打精神,摇摇头。
  李渐鸿说:“元人已在攻打胡昌城,待会儿护送朋友出上京,便可脱险,不必再担心了。”
  段岭“嗯”了声,见拔都怔怔看着自己,又抬头看李渐鸿,问:“爹,你刚才和拔都的爹在说什么?”
  “爹让他帮一个忙。”李渐鸿说,“来日正好顺便送你回南方去。”
  段岭:“?”
  他无法理解拔都与他的父亲,和自己回南方有什么关系,李渐鸿又问:“你想回南方吗?你是想和爹一起在北方过一辈子,还是回到咱们的故土上去?”
  段岭:“……”
  “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段岭问。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反问道:“如果不会呢?”
  段岭答道:“那我就不去了。”
  李渐鸿说:“会,你在哪里,爹就在哪里。”
  段岭“嗯”了声,说:“我想。”
  李渐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拔都与他的父亲,仿佛段岭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结论。
  “人心思乡,哪怕是你儿子在敌人的国都中出生,成长。”李渐鸿缓缓道,“身体里亦流淌着元人的血,拔都,你见过你的故乡吗?”
  拔都为之一震,侧头看奇赤,正要为他翻译,奇赤却一手按在他的头上,示意听懂了。
  “你的儿子,也想回去。”奇赤用生涩的汉语说,“可你,希望不大,你,没有希望。”
  李渐鸿说:“他从未去过呼伦贝尔草原深处的那抹蓝色明珠,却早已在梦里无数次地见过它,这是他的天性。我儿也向往西湖畔的柳树,向往玉衡山下的怒江湍流。”
  拔都想了想,飞快地将李渐鸿的话翻译出来。
  奇赤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渐鸿,仿佛在考虑一个极其艰难的提议。
  “过了今夜,这将是他们的天下。”李渐鸿最后说,“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无论答应与否,太阳升起之时,你们都可自行离去,这不是交易,我必不挟恩逼迫于你,望你慎重考虑。”
  第16章 行险
  奇赤陷入了沉默之中,李渐鸿则搂着段岭,倚在墙壁后,闭目养神,以待天明时的再次逃亡。
  段岭睡着睡着却醒了,他蜷在李渐鸿的怀中,醒来后第一眼就朝对面望,却看到了一直醒着的拔都。想到马上就要分离,也许来日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段岭心底便充满了惆怅。
  拔都等到段岭醒来,便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继而矮身下去,想从案底钻过来。段岭也抽身离开李渐鸿的怀抱,探头到案底张望,然而他们却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那小孩,长案底下的空隙再容纳不了他们半大少年的身躯。
  拔都手握一把带鞘的骨制匕首,一手横着一递,将它从案底下推过来。
  “给你……”拔都用口型说。
  段岭:“……”
  拔都撤手,手指轻弹,把那骨匕朝段岭扔过来,示意他收下。
  段岭不知所措,只因自己没有带任何东西回赠给拔都,毕竟他还没有准备好与拔都在这样的情况下告别。拔都诚恳地看着段岭,段岭犹豫良久,最后按在匕首上,将它接了过来。
  奇赤突然醒了,揪着拔都的衣领,让他往后靠,示意他安分点,不要再惹麻烦了,拔都涨红了脸,不住挣扎。
  李渐鸿也睁开双眼,段岭十分忐忑,要把那骨匕还回去,李渐鸿却说:“收下吧,这是一个诺言。”
  一缕天光翻飞,投入书阁内,李渐鸿起身道:“走。”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名堂后院里,李渐鸿拉出装载日需品的大车,让拔都先上车,铺上干草,戴上斗笠,奇赤来到车旁,沉默不语,最后抬起一手。
  李渐鸿也抬起手,双方击掌三下,奇赤一步迈上车去,钻入干草垛中。
  李渐鸿跃上车,见段岭好奇的眼光,便解释道:“击掌为誓,永不反悔之意。”
  “你们约定了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的马已不知何时等候在后巷内,他套上车,一甩马鞭,低声到段岭耳畔说:“回到他们的地盘后,拔都他爹会抽调兵力,逼近将军岭,侵占辽国领土。”
  “然后呢?”段岭隐约察觉了,李渐鸿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你爹就会用这个,和耶律大石做一桩交易。”李渐鸿漫不经心地答道,“看来要过今天的城门,还得需要一点运气,且看老天爷待咱俩如何了,驾!”
  李渐鸿赶着马车,拖着一大车干草,靠近城门,早间城门一开,车马云集,外头的行商要进来,里头的人要赶早出去,挤得水泄不通,守卫正在挨个盘查。更挨个检查车上货物。
  “在这儿等。”李渐鸿说,“让他们先走。”
  马车停靠在一旁,李渐鸿远远地盯着守卫看,压低了斗笠,手掌中摊开一把铜钱,挨个点数。
  “要买早饭吗?”段岭问。
  “不,这是暗器。”李渐鸿答道,继而五指分开,将铜钱一拢,收进掌中。
  “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段岭一听就知道李渐鸿想用武力冲过去,紧张地说。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李渐鸿朝段岭说,“凡事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渐鸿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直到一辆马车驰进了他的视野。
  那辆马车他见过,装饰得很漂亮,是琼花院的马车,从正街上赶来,正要出城去,李渐鸿的眉头微微一抬。
  “那是琼花院的车?”李渐鸿有点意外。
  段岭说:“对,郎俊侠的朋友,爹也认识吗?”
  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道:“琼花院……罢了,冒这个险还是值得,儿子,你到那边车上去,给坐在车里的人看一件东西。”
  段岭听完李渐鸿吩咐,便跳下车去,跑向琼花院的马车,李渐鸿拉下斗笠,挡住了半边俊脸。
  马车的车帘拉开,让段岭上车。
  车里坐着的却不是丁芝,而是一个年轻的贵妇人。
  “你是谁?”段岭茫然道。
  “这话该我问才对,你是谁?”那贵妇人说。
  贵妇身边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做什么?无缘无故地上来,却连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道?”
  段岭犹豫片刻,兴许是他唇红齿白,长得犹如美玉一般,贵妇方不将他赶下车去,只是细细端详他的脸。
  “我爹让我上车来,给你看一个东西。”段岭忐忑道,从怀中扯出红绳,打开布囊,拿出白玉璜给那贵妇看。
  贵妇:“……”
  贵妇登时脸上“唰”地煞白,险些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你……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你爹?你就是……”
  “你只能看,不能摸。”段岭见那贵妇的手发着抖要伸过来,忙拿着玉璜,朝她晃了晃,再赶紧小心地收好。
  “夫人?”女孩担忧地问道。
  “我爹请您帮个忙。”段岭又客客气气,双手举过头,朝那贵妇行了个大礼,贵妇忙道:“不敢当,公子唤我夫人就成。”
  说毕,夫人起身,一展绣袍,朝段岭回礼。
  不多时,琼花院的马车再次启程,掉了个头,李渐鸿装载了干草的车则跟在马车后。
  经过城门时,琼花院那车上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了信物。
  “后头的车是帮我们运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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