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他天生心思重,不管什么样的想法和感情都习惯捂在心里,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化。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变味不变味其实毫无影响,反正他日日都跟殷无书生活在一起,浮生长而又长,比人间常说的“一辈子”还要久远很多,足够了。
但当走火入魔意识不清的殷无书捏着他的下巴,相距不过毫厘的时候,他才觉得还是不够,如果能再亲近一点就好了……
谢白眼睫轻颤了两下,和着殷无书轻而清晰的呼吸,凑头碰上了他的嘴唇。
他没有经验,也不敢放肆太过,所以只轻触了一下,就垂着目光颔首朝后让了一下。
结果殷无书捏着他下巴的手却突然僵了一下,好像这个蜻蜓点水的触碰让他意识稍有回笼似的。
谢白没有抬眼,刚才所有的叛逆心随着殷无书那一僵消失殆尽,他耳朵尖泛着红,不管不顾地想抽身离开这个金线绕成的圈。
谁知他刚让开不足一寸,就又被殷无书微动的手指又挑了回去,温热的吻就落了下来。
谢白扶着靠榻的手指一颤,半阖的双眼慢慢闭上了……
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开口:“假的……”
从他自己蜻蜓点水,真的碰上殷无书的嘴唇起,被鲛人迷惑的意识就慢慢回来了,虽然鲛人替他编织的梦境还没全散,但是谢白几乎已经醒了。
因为后面发生的这些,都是假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的他被走火入魔的殷无书钳着下巴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僵着脊背,从殷无书手指中挣脱开来。后让的时候,他心神起伏,忘了围绕在旁边的金线,右手手指不小心碰了上去,灼了两道深口。
也不知是他的闷哼声惊到了殷无书,还是金线被碰让意识深陷的他有所感知,转眼间,殷无书周身一僵便恢复了清明,彻底醒了。
那时候他醒过来还有些茫然不清,愣了一会儿才拽着谢白手上的右手,一边给他修复伤口,一边道:“怎么被绕到这圈子里来了?”
谢白含含混混解释不清,殷无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睁眼的时候你没来得及走?”
“嗯……”谢白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省掉了中间不方便描述的那些过程,点了点头。
殷无书没好气道:“下次别端着形象,撒腿跑快点。”
谢白:“……”
殷无书对自己走火入魔时候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看到谢白的伤,大概以为是被自己弄的,还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我意识不清的时候喜欢吃人,尤其你这种看起来干干净净细皮嫩肉的,不开玩笑啊小白,下次务必跑快点。别我真的醒了,结果你就剩一堆骨头了,我年纪大了受不起这种惊吓。”
谢白:“……”
殷无书说笑间,给他捏合了两道深口,见不再流血了,才道:“好了,爪子收回去站远点,让我起来喝口水。”
那之后的事情因为当年情绪起伏的缘故,他没入眼也没过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这件事因为殷无书不知情,就这么干脆地揭了过去,对生活似乎没有产生半点儿影响。
其实后来,谢白也偶尔怀疑过,那时候的殷无书并不是真的没有意识,或许还是有一点残留的……
因为在那之后,也不知是谢白自己多心还是什么,他总觉得殷无书有意无意地和保持着距离,那是一种微妙到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的避让,直到很久以后才又慢慢恢复常态。
而对那一天的退让,他其实是庆幸的,如果当时他真的昏了头吻上去,或许日后的相处会尴尬无比,他自己会觉得难堪,殷无书会避让得更明显一些,甚至当时就直接找个借口将他扫地出门了……
可是庆幸是理性状态下的,撇开这些理性,潜意识里还是会有些遗憾的,否则也不会被这些鲛人一而再地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编织成蛊惑人的梦境。
这样的梦境蛊惑其他人或许效果显著,会让人沉溺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忘了醒来。但对谢白来说,却是早已习惯到麻木了……
从太玄道离开至今的一百三十多年里,他做了太多这样关于记忆的梦,好的坏的,纷杂繁复,早就学会怎么在梦里分辨真假,然后将自己挣脱剥离出来。
梦再好也只是梦而已,沉溺不醒害人害己。
梦中谢白嘴唇上的温度陡然变凉,殷无书的身影突然陷进了黑暗中,跟熟悉的房间、浅淡的竹香一起消失无踪。谢白垂着双眸,透过渐渐消散的梦境,冷静地捕捉着孔雀湖里鲛人的动态。
在他们吟唱声渐收的瞬间,谢白护着怀里的小黑猫抬手一个重击——湖面上结起的那层冰瞬间爆裂,打得毫无防备的鲛人措手不及。
离他最近的鲛人尾部一个猛甩,拍在撞向他的碎冰上,而后借了那个反力,直扑向谢白,张嘴露出尖利如鲨的牙,狠狠地咬住了谢白的肩,那力道,几乎能卸下一块肉来。
谢白之前吸收了这孔雀湖里的全部热气,此时全部集中于一处,猛地祭出黑雾,化作一片薄薄的长刃,从鲛人身上直剖而过。
他手腕一翻,将那片黑雾当空一拧,转为一道凭空而立的阴门,另一只手不顾肩上的剧痛,干脆地捏住了鲛人的脖颈,将那半死的鲛人整个儿拖进了阴门中。
第38章
谢白算好了距离,在灵阴门中疾略而过,被他钳住了脖颈的鲛人根本连挣扎都挣扎不了。
他们落地的地方是一片山群的顶峰,有着冷白的雪线和极低的温度,还有被惊起的金雕鸣叫了几声,在空中盘旋。谢白一个翻身从灵阴门中出来,双脚踏地的时候却轻极了,没有惊动那层厚厚的雪顶。
他把手中的鲛人丢在地上的时候,抬脚垫了一下,以免这玩意儿身长体重,把这片的雪给震崩了。
只是他手上的温度本就低得惊人,过灵阴门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地冷,以至于之前还有两口活气的鲛人落地之后莫名有种“冻鱼”的感觉,僵挺挺的,上半身被谢白传染结满了霜,下半身的鱼尾还覆着之前孔雀湖里的冰渣,连被谢白剖开的伤口都冻住了,没留多少血。
谢白丢开他的脖子,暂时没那工夫管他,而是先低头揉了揉怀里的小黑·落汤·猫。原本毛茸茸的猫崽子下了一趟水,瘦了一大圈,浑身的毛都湿漉漉地耷拉着,莫名有种冤屈感。
小黑猫:“……”
要换成普通小猫,在冷得结冰的湖里泡一泡又冻一冻,小命铁定要丢。
这崽子倒好,连个哆嗦都不打,就那么耷拉着一身软毛,仰头看着谢白,而后疯狂甩了一阵身上的水,溅了谢白一脸之后,终于过了瘾,抱着谢白的手指继续舔着,企图把他手上结的霜全部舔化。
见这小东西活蹦乱跳屁事没有,谢白这才放下心。
他偏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被这鲛人撕咬过的那块衣服已经破了,里面血肉淋漓,只不过那些血刚溢出来,就已经被冻住了。他见伤口没有继续扩张的趋势,便干脆地抬手在破开的衣服上抹了一把,被咬开的衣服破口就重新合到了一起,像是没被撕咬过一样。
简单地处理完自己的伤,他这才弯腰查看起那条“冻鱼”来。
之前在湖里没注意,只觉得那鲛人又长又重,力道奇大,一口利齿简直像铜铁所铸的,凶狠极了。结果现在趁着雪的亮度一看,这鲛人长相还是副少年相,所谓的人高马大全是那条硕大的鱼尾造成的假相。
这鲛人少年皱着眉的样子凶归凶,却莫名给人一种纸老虎的感觉。他上半身肌肉精悍,皮肉外面裹了一层硬质的鳞片。好在有这身鳞片挡一下,否则以谢白那横剖的一下,现在落在地上的就该是被剖成两半的鲛人了。
谢白身上温度太低,一直抱着小黑猫怕它受不了,便撒了手把它放回地上。结果那小东西叼着谢白的手指尖,悬挂了几秒,才自己松口蹦到地上。
它轻踩着地上的雪,留了一排很小的梅花印,从谢白脚前一直延伸到鲛人面前。
倒在地上的鲛人少年在受伤的剧痛中,先是咬牙瞪了眼谢白,又恶狠狠地瞪向小黑猫。就见那小黑猫两只前爪一抬,“蹭”地露出了尖利的指甲,一把扒在那鲛人的身上,而后挑了块干净地方,“啊呜”一下张嘴咬了上去。
谢白:“……”
鲛人少年被气得偏头呕了一口血:“……”
“你不是挑得很么?之前生鱼不肯下嘴,长得丑的不吃,这会儿怎么见什么都咬?”谢白皱了皱眉,捏着小黑猫的后脖颈,又重新把它拎回了怀里,觉得还是继续让它冻着吧,免得一下地就犯傻。那鲛人的鳞片硬得很,别把猫牙给崩了。
鲛人少年“哇”地又吐了一大口血,翻着冲天的白眼,凶谢白:“你什么意思?!”
谢白的本职虽然是监管直符灵动界万千妖灵,但他所接触的都是已经死了的,所以对活着的妖灵的了解依旧大多来自于记载和传言。
传言鲛人性恶且善妒。
这两样谢白没什么体会,但是“受不得气”这点倒是看得很清楚。他觉得,只要他和小黑猫在这鲛人面前呆一会,随便两句话就能把这半死的鲛人少年直接给气死。
尽管他不太理解有什么值得呕血的。
“还有说话的力气?”谢白蹲下身,扫了眼这鲛人身上的伤口,被他剖出来的那条长口从这鲛人的背部一直延伸到鱼尾,因为战斗时鲛人的鳞片会变得格外坚硬,所以这一下剖得并不很深,但也皮肉外翻形状可怖。
谢白脾气绝对算不上好,尤其是对方先出手的情况下,向来狠得毫无顾忌。但这次他自己没受什么大伤,加之有事情要问,便不打算要这鲛人的命。
“孔雀湖一共有多少鲛人?”他冲鲛人少年问道。
这鲛人少年大概反骨重、脾气犟,把嘴巴抿得死紧,一副“死也不说”的模样。
谢白冷笑一声:“你伤口被我冻住了,所以血流不出,你还能喘两口气。如果你闭着嘴连气都不想喘,我可以帮你把你身体里的血也全部冻上。”
鲛人:“……”
谢白淡淡说道,“不开口没关系,等你死的时候我再读出来也一样。”
一听这话,鲛人耸然一惊,睁开眼,哑着嗓子讥笑:“你以为谁都能读?”
直符灵动界一众妖灵和普通人一样,临死前会回想起大半生的经历,越靠近死时越清晰,尤其是最后一两月的记忆。这些记忆旁人是不可能查看到的,除了和那妖灵通心的人,就只有一个人能读——专司妖灵死事的阴客。
谢白依旧一脸平静的看着他,半点儿不像开玩笑或是虚张声势的样子。那鲛人少年倔了一会儿,终于真的惊了:“你是阴客?”
谢白反问:“不然?”
鲛人:“你既然都能读出来,那我配合不配合又有什么区别?”
谢白:“……当然有。”
鲛人龇着牙,撑起一身纸老虎的皮,狠狠道:“什么区别?”
谢白:“你活着还是死了的区别。”
“……”鲛人像是一个被放了气的鱼形气球,嗖地就软回了地上。
“孔雀湖里的鲛人连我在内一共七个。”鲛人少年倒在地上,自暴自弃地道:“但是你都已经到这里了就别再回头找他们麻烦了好吗?!”
谢白冷冷淡淡地道:“没那工夫。”
一听不是想弄死剩下几个,这鲛人终于又活泛了一点:“那你想干嘛?”
“你们南海不呆,跑来这里干什么?”谢白问道。
鲛人又不开口了。
谢白:“还是我自己读吧。”
鲛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献祭。”
谢白眉头一皱:“又是献祭?”
“什么叫又是?”鲛人诧异道,“献祭这种东西还能一碰好几个?”
谢白没答,继续又问:“给谁献?”
鲛人道:“不认识。”
谢白笑了。
鲛人急道:“我真不知道他叫什么!族里都叫他伽耶。”
“伽耶”两个字他明显换了种语言,听起来发音略有些厚重。
“鲛人族语?”谢白猜测,这发音方式跟之前他们吟唱所用的语言应该是一样的。
“准确地说是我们这一支的族语。”鲛人解释道:“鲛人多了去了,分很多支的,这你肯定知道。我们这一支现在只剩十多个人了,伽耶在我们族语里是复生和神的意思。说是祖上被伽耶救过,留了命,才得以保留这一支的血脉至今。现在伽耶有难,我们就顺着地下暗河一路过来了,孔雀河这里有灵脉,在这里做献祭事半功倍,还不用赔命进去。”
“伽耶有难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具体的么?”谢白问道。
“我在族里年纪最小,不可能事事都跟我说的,我只知道要跟着来做献祭,其他的都只听到点片段而已。”鲛人对于族人把他当孩子似乎颇有怨念,表情不太好看地回忆道:“我记得以前听族里人说过,很多很多年前就有传言说伽耶死了,但是据说最近几百年里,又有人见过伽耶,从此族长就深信伽耶还活着,年年都带我们祈福。一直到一个多月前,族长说梦见伽耶被困,沉睡不醒。”
他看了谢白一眼:“鲛人的梦你应该也听说过的,百年无梦,但凡做梦,梦见的都是真正发生的。所以我们就到这里来了,因为族长说,下个月初,是每甲子一回的好日子,赶在这之前献祭,伽耶肯定能得救。”
谢白皱眉思忖片刻,问道:“你知道你们所称的伽耶长什么模样么?”
鲛人点了点头:“我见过画像,你有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