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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弱者的愤怒

  第四章 弱者的愤怒
  1
  莉莉·玛格雷夫紧张地抚摸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套,瞥了一眼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人。
  她听说过赫尔克里·波洛,著名的侦探,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他夸张得近乎滑稽的外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个长着如鸡蛋般的圆脑袋、留着硕大的胡须、看上去有些可笑的小老头,真的是那个据说很厉害的人吗?他此刻的行为举止看上去特别幼稚。他正在搭彩色积木,似乎玩积木远比听她诉说事情更具吸引力。
  然而,在她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马上用锐利的眼神看了过来。
  “小姐,我请求您继续。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没在听,而是非常认真地在听您说话。”
  女孩继续开口说她要说的故事,波洛继续垒他的积木。女孩所说的是一个充满暴力的悲剧,让人毛骨悚然。但她讲述的声调却非常平静且不带感情,讲述方式简明扼要,人类的一切情感仿佛都消失了。
  她终于停了下来。
  “我希望,”她不安地说,“我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了。”
  波洛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用手扫过堆起的积木,把它们推散到桌面上,然后靠回椅背。他双手合十放在眼睛下方,开始简要地总结。
  “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在十天前被谋杀了。星期三,即前天,他的外甥查尔斯·莱弗森被警方逮捕了。您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证据如下,如果我搞错了什么请纠正我。当天鲁本爵士在阁楼他自己的书房待到很晚,莱弗森先生回来迟了,自己用钥匙开门进屋。后来住在阁楼正下方的管家听到了他和舅舅争吵的声音,这场争吵在砰的一声巨响中突然结束,听上去像是有椅子被扔了出去,之后有人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叫喊。
  “管家被惊动了,考虑着是否上楼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几分钟之后,他听到莱弗森先生吹着口哨愉快地离开了房间,他认为没事了。然而,第二天早上,女仆发现鲁本爵士死在桌子旁,看起来像被重物敲击过。管家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报警。我想这可以理解。小姐?”
  突然的呼唤把莉莉·玛格雷夫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说。
  “人们总会在这类案件中寻找人性,不是吗?”小个子侦探说道,“您将案子如此完美而简要地讲述给我听,把案件里的人物当戏剧角色看待,像木偶。但我总在探究人性。我对自己说,这位管家,这位——您说他叫什么?”
  “帕森斯。”
  “这位帕森斯,应该拥有他所在阶级的特质,他对警方怀有强烈的抗拒心理,会尽可能少地提及他所知道的事情。如此一来,对家族成员有害的事情他肯定都不会说。他会竭尽全力,顽固地坚持这是外部入侵者所为,一个小偷之类的。是的,仆人阶级的忠诚是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
  他眉飞色舞地向后靠了靠,继续说道:“同时,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包括莱弗森先生在内。他的说法是,他回来迟了,直接去睡了,没有看到舅舅。”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看上去没有理由怀疑这个说法。”波洛沉思着,“当然,除了帕森斯。此时,一位来自苏格兰场的督察登场了,您是说他叫米勒督察吗?我认识他,过去曾和他打过一两次交道。他是那种人们常说的敏锐的人,一只雪貂,一只鼬。
  “是的,我认识他!敏锐的米勒督察,他看到了其他本地督察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发现帕森斯紧张不安,知道此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于是,他在帕森斯身上下了点功夫。现在已经确定当晚没有外部入侵者了。杀人犯应该在内部寻找,而不是外部。帕森斯心中既感觉不快,又很害怕,但能摆脱藏在内心的秘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尽力避免丑闻了,但有些事避免不了。米勒督察听了帕森斯的说辞,问了一两个问题,然后自己做了一些私下的调查。他为这个案子建立的证据链很有力——非常有力。
  “阁楼角落里的柜子上印有沾血的指纹,这个指纹是查尔斯·莱弗森的。女仆告诉督察,在案件发生的第二天早晨,莱弗森先生的房间里有一盆带血的水,莱弗森对她的解释是他割伤了手指。他手指上确实有一个小划伤,但只是一个非常小的伤口!他那天晚上穿的衬衫的袖口已经清洗了,但在他大衣的袖子上找到了血渍。他在经济上有很大的压力,而鲁本爵士死后,他可以继承一笔财产。哦,是的,这案子无懈可击,小姐。”他停顿了一下。
  “然而你今天却来找我。”
  莉莉·玛格雷夫耸了耸纤弱的肩膀。
  “如我告诉您的,波洛先生,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派我来的。”
  “凭自己的意识您是不会来的,对吗?”
  小个子男人机敏地看着她,女孩没有回答。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莉莉·玛格雷夫又一次开始抚弄她的手套。
  “这问题我很难回答,波洛先生。我需要忠于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严格地说,我不仅仅是她雇用的女伴,她待我如同女儿或侄女一般,她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我都不想责怪她,或者——误导您不接这个案子。”
  “误导赫尔克里·波洛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小个子男人洋洋得意地宣布,“我感觉您认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不断纠结这件事。告诉我吧,是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必须说——”
  “小姐,请说。”
  “我认为这整件事蠢透了。”
  “您这么认为,嗯?”
  “我不想说阿斯特韦尔夫人的坏话——”
  “我明白,”波洛温和地低语,“我完全明白。”他用眼神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非常亲切。但她并不是——我该怎么说比较好呢?她不是一位受过教育的女性。您知道,鲁本爵士娶她的时候她是一名演员。她有各种各样的偏见和迷信。如果她说什么,就必须是什么,根本不会听人讲道理。督察对待她的态度不是很体贴,这让她全副武装了起来。她说怀疑莱弗森先生是无稽之谈,警察净会犯些愚蠢、猪脑的错误,她认为亲爱的查尔斯自然没有杀人。”
  “但她没有任何证据,对吗?”
  “完全没有。”
  “哈!真的?请老实告诉我。”
  “我告诉她,”莉莉说,“来找您陈述这么一个没有任何道理和依据的结论是毫无用处的。”
  “你这么告诉她的?”波洛说,“真的?这很有趣。”
  他迅速而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莉莉·玛格雷夫,看着她整洁的黑色衣服,喉咙处有一抹白色的衣领,以及小巧的黑色帽子。他看出她是一位优雅的女性,有着漂亮的脸蛋,下巴稍微有些尖,有深蓝色的眼睛和纤长的眼睫毛。不知不觉中,他的态度改变了,他现在感兴趣起来了,不是对案子,而是对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孩。
  “小姐,我猜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为了一点小事变得心神不宁、歇斯底里?”
  莉莉·玛格雷夫热切地点了点头。
  “您的描述很恰当。如我跟您所说的,她人很好,但你无法说服她,或者让她理性地看待事情。”
  “也许她有自己的怀疑对象?”波洛提出了一个猜想,“非常荒谬的怀疑对象。”
  “确实如此。”莉莉叫道,“她很不喜欢鲁本爵士的秘书,可怜的人。她说她知道是他犯下的案子,然而证据确凿,可怜的欧文·特里夫西斯是不可能犯下这桩案子的。”
  “她的怀疑有根据吗?”
  “当然没有。全凭她的直觉。”
  莉莉·玛格雷夫的声音中饱含讽刺。
  “我发现,小姐,”波洛笑着说,“您不相信直觉?”
  “我认为那是无稽之谈。”莉莉回答道。
  波洛往椅背上靠了靠。
  “女人,”他嘟囔道,“总是倾向于把直觉当作上帝给她们的特殊武器,然而事实上,十次中起码有九次,直觉让她们误入歧途。”
  “我知道。”莉莉说,“但我已经告诉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无法劝说她。”
  “于是小姐您,聪明而谨慎地遵照吩咐前来见我,又设法让我了解实际情形。”
  他的语调让女孩突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当然,我知道,”莉莉饱含歉意地说,“您的时间非常宝贵。”
  “小姐,您太客气了。”波洛说,“不过确实——是的,这是事实,此刻我手上就有很多案子。”
  “我就猜想可能是这样,”莉莉说着站起身来,“我会告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但波洛并没有起身。相反,他靠在椅子上,依旧盯着这位女孩。
  “您这就要走了吗,小姐?请多坐一会儿吧,拜托了。”
  他看到她的脸涨红了,接着又恢复了正常。她不情愿地慢慢坐了下来。
  “小姐您的思维很敏捷,也很果断。”波洛说,“请您谅解我这种需要时间才能做出决定的老人。小姐,您误会了,我没说我不去见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那么,您会来?”
  女孩的语调毫无变化。她看着地板,没有看波洛,因此也没有意识到波洛正仔细地端详着她。
  “小姐,请告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将全力为她服务。我今天下午会过去——是邦德堡吧?”
  他站了起来。
  “我——我会告诉她的。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然而,我恐怕您要徒劳无功地白忙活一场了。”
  “很可能,不过……谁知道呢?”
  他毕恭毕敬地送她到门口,之后回到起居室,皱着眉陷入了沉思。他点了一两次头,然后开门叫来了男仆。
  “我亲爱的乔治,请帮我准备一个旅行包。我今天下午要去乡下。”
  “好的,先生。”乔治说。
  乔治是一个长相非常英式的人。高个子,皮肤苍白,不动声色。
  “年轻女孩真是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乔治。”波洛说着,又一次坐回到他的靠背椅中,同时点着了一支细烟,“特别是,你知道,聪明的女孩。拜托某人做一件事情,又要想办法让对方拒绝,要处理得很微妙。这需要技巧。她做得很巧妙——哦,非常巧妙——但赫尔克里·波洛,我亲爱的乔治,可是格外聪明的。”
  “我听您这么说过了,先生。”
  “她所担忧的并不是秘书。”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对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对秘书的指控不屑一顾。她只是不希望有人惊醒沉睡的狗。而我,亲爱的乔治,就是要去惊扰他们,我要把沉睡的狗叫起来战斗!邦德堡发生的事情很有戏剧性,那里正在上演一出关乎人性的大戏,这让我感到兴奋。那个小姑娘很机灵,但不够老到。我倒想知道……我会在那里发现什么?”
  乔治为波洛留了一段足够营造戏剧效果的短暂停顿,之后才抱歉地插嘴问道:“先生,需要准备礼服吗?”
  波洛遗憾地看着他。
  “注意力永远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乔治,有你真好。”
  2
  列车在四点五十五分驶进了阿伯特十字车站,赫尔克里·波洛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打扮得整洁而浮华,嘴上的小胡子打着厚厚的蜡。他检票出了站,一位高个子司机向他走来。
  “波洛先生?”
  小个子男人笑了笑。
  “是的,我是。”
  “这边,先生,请这边走。”
  他为波洛打开了劳斯莱斯的车门。
  车子开了三分钟就到了。司机再一次上前为波洛开门。波洛走下车,管家早已站在门口,扶着敞开的大门。
  波洛先赞赏地端详了一下房子的外观,这才走进敞开的大门。这是一栋结实的红砖宅邸,没有奢华的外表,但让人觉得坚实而舒适。
  波洛走进大堂,管家熟练地为他摘下帽子、脱去外套,用只有一流的仆人才能掌握好分寸的谦恭语调轻轻说道:“先生,夫人正在等您。”
  波洛跟随管家走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楼梯。这位管家毫无疑问就是帕森斯,训练有素,举止得当,情感内敛。他领着波洛走上楼梯,右转,沿走廊走到一扇开着的门,来到一间小前厅。厅里有两扇门,通往不同的房间,管家打开了左首边那扇门,通报道:“夫人,波洛先生到了。”
  房间不是很大,塞满了家具和小装饰物。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士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向波洛。
  “波洛先生。”她说着,伸出一只手,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这位打扮浮夸的人。她顿了一下,没有理会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躬身行礼和低声招呼,突然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之后放开了他,大声说道:“我相信小个子男人!他们是聪明人!”
  “我相信,”波洛嘟囔道,“米勒督察是个高个子?”
  “他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波洛先生,请坐到我旁边来,好吗?”
  她指了指沙发,继续说道:“莉莉尽了一切努力阻止我找您来,但我这辈子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很难能可贵的成就。”波洛说着,跟她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坐在一堆靠垫里,找好了舒服的姿势后转向波洛。
  “莉莉是个好女孩。”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她认为她了解所有的事情。在我个人的经验里,这类人通常是错误的。我不聪明,波洛先生,我从来都不是个聪明人,但当比我更笨的人是错的时候,我就是对的了。我相信直觉。那么现在,您希望我告诉您谁是凶手吗?女人都知道的,波洛先生。”
  “玛格雷夫小姐知道吗?”
  “她对您说了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厉声问道。
  “她向我叙述了案情。”
  “案情?哦,他们都针对查尔斯,但我告诉您,波洛先生,他不是凶手。我知道他不是!”她真诚地靠近波洛,甚至有些吓人。
  “您确定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特里夫西斯杀了我的丈夫,波洛先生。我很肯定。”
  “为什么?”
  “您是问他为什么杀他,还是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告诉您,我知道是这样的!我在这些方面有些不一样,我一旦下了结论,就会坚持到底。”
  “特里夫西斯先生能从鲁本爵士的死亡中获益吗?”
  “没给他留一分钱。”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立刻回答道,“看,这也证明了亲爱的鲁本并不喜欢、也不信任他。”
  “那么,他跟鲁本爵士的时间长吗?”
  “将近九年。”
  “那是很长时间了。”波洛柔声说道,“就受雇于一个人而言,这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是的,特里夫西斯先生应该很了解他的雇主。”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盯着他。
  “您在暗示什么?我看不出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遵从自己的一点小想法的指引而已。”波洛说,“一点小想法,可能不太有趣,但效果绝对不错。”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仍旧瞪着他。
  “您很聪明吧,”她的语气有些迟疑,“每个人都这么说。”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
  “夫人,或许将来有一天您也会这样赞赏我。不过让我们先回到原来的话题。请告诉我,悲剧发生的时候,家里都有谁。”
  “查尔斯在,当然了。”
  “据我所知,他是您丈夫的外甥,不是您的。”
  “是的。查尔斯是鲁本的姐姐的独生子。她嫁了一位还算有钱的男士,但那场车祸……嗯,在城里……他死了,夫人也死了,于是查尔斯就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时他二十三岁,正准备成为一名律师。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故,鲁本就让他在自己的公司工作。”
  “查尔斯先生是个勤奋的人吗?”
  “我喜欢能一下找到重点的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点头表示赞许,“不,这正是问题所在,查尔斯并不勤奋。他总是犯下这样那样的迷糊事,导致鲁本经常和他争吵。可怜的鲁本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告诉他很多次了,他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波洛先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为往事发出了一声叹息。
  “变化总会来临的,夫人。”波洛说,“这是自然法则。”
  “不过,”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从来没有粗鲁地对待过我。至少事后他总会道歉——可怜的、亲爱的鲁本。”
  “他变得不一样了,嗯?”波洛说。
  “我总有办法管住他。”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带着一丝成功驯狮人的自豪感说道,“但有时他会对仆人大发脾气,这就有些尴尬。做事情有很多方法,而鲁本没有找到正确的那种。”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鲁本爵士是如何安排他的遗产的?”
  “一半给我,一半给查尔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迅速回答,“当然律师写得没有这么简单,不过算起来就是这么分配的。”
  波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嘟囔道,“现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需要您描述一下这座宅子里的人员构成。这里住着您、鲁本爵士的外甥查尔斯·莱弗森先生、秘书欧文·特里夫西斯,还有莉莉·玛格雷夫小姐。也许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位年轻女士的情况?”
  “您想了解一下莉莉?”
  “是的,她跟您很久了吗?”
  “大约一年。您知道,我有过很多秘书兼女伴,但她们不知为何总会惹我发火。莉莉不同。她很机灵,有常识,而且长得好看。波洛先生,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在身边。我是那种爱憎分明的人,我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跟自己说,就是她了。”
  “她是朋友介绍给您的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想她是看了应征广告来的。是的,是这样的。”
  “您了解她的家庭吗,她是哪里人?”
  “我相信她的父母都在印度。我对他们不太了解,但您一眼就能看出莉莉是位有身份的小姐,不是吗,波洛先生?”
  “哦,是的,完全看得出来。”
  “没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继续说道,“我不是贵族小姐出身。我知道,仆人们也知道。但我对于贵族出身没有什么心结。当见到真正的贵族的时候,我懂得欣赏他们。没有人能比莉莉对我更好了。波洛先生,我几乎把那个女孩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我真的如此。”
  波洛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桌子上靠近他的几件物品的位置。
  “鲁本爵士是否跟您的看法一致?”他问。
  他的眼睛正注视着房间里的小摆设,但毫无疑问,他注意到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在回答之前的短暂停顿。
  “男人的眼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谢谢您,夫人。”波洛说着暗自笑了起来,接着又问,“那么,那晚家中也就这几位,对吗?当然,除了仆人们之外。”
  “哦,还有维克多。”
  “维克多?”
  “是的,我丈夫的弟弟,您知道的,也是他的合伙人。”
  “他跟你们住在一起?”
  “不,他只是正好来访。他过去几年都待在西非。”
  “西非。”波洛嘟囔道。
  他知道,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可以将之发展成一个丰富的话题。
  “人们都说那是一个美好的国度,但我认为那里是那种会对男人产生非常糟糕的影响的地方。那里的人喝太多酒了,然后就会失控。阿斯特韦尔家族的人都是坏脾气,而维克多从非洲回来之后,脾气更是变得令人害怕。他有一两次吓到了我。”
  “那他是否也让玛格雷夫小姐受到过惊吓呢?”波洛柔声问道。
  “莉莉?哦,我想他没怎么见过莉莉。”
  波洛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将铅笔放回笔环,把本子放回了口袋。
  “谢谢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现在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帕森斯谈谈。”
  “你想让他到这里来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将手伸向了摇铃,波洛迅速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不,千万不要。我去找他。”
  “如果您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显然对于无法参与之后的对话感到失望。波洛又强调了一下保密性。
  “这很重要。”他神秘兮兮地说,离开了被他吓唬住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他在管家的餐具储存室里找到了帕森斯,后者正在擦拭银器。波洛动作滑稽地微微鞠了一躬,开始了对话。
  “我必须先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是一名侦探。”
  “是的,先生。”帕森斯说,“我们都猜出来了。”
  语气尊敬却冷淡。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我来的。”波洛继续说道,“她对现状感到不满,不,她十分不满。”
  “我听到夫人在几个不同的场合这么说过。”帕森斯说。
  “这么说来,”波洛说,“你已经都知道了?嗯?那我们就不要在烦琐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去你的房间,然后告诉我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你所听到的一切。”
  管家的房间在一楼,连着用人大厅。房间里的窗户外装有铁条,一角放着保险柜。帕森斯指了指狭窄的床铺。
  “先生,我在十一点时躺下休息。那时玛格雷夫小姐已经睡下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在阁楼里。”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一起?啊,请继续。”
  “先生,阁楼就在这间房间的正上方。如果有人在那儿说话,这里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但当然听不清内容。我应该是十一点半左右睡着了,十二点时被摔门的声音惊醒,我知道是莱弗森先生回来了。不久,头上传来脚步声,又过了一两分钟,我听到莱弗森先生和鲁本爵士说话的声音。
  “那时候我就想,先生,莱弗森先生他——不能说他喝醉了,但就是有些没轻没重、吵吵闹闹。他声音很大地对他的舅舅吼了一通。我听到了一两个词,但还不足以搞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和‘砰’的一声巨响。”
  帕森斯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词。
  “‘砰’的一声巨响。”他强调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在很多小说里,这是用来形容重击声的。”波洛嘟囔道。
  “可能是的,先生。”帕森斯严谨地说,“反正我听到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非常抱歉。”波洛说。
  “没关系,先生。‘砰’的一声之后,一切都变安静了。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了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他尖着嗓子说‘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就是这样说的,先生。”
  帕森斯一开始似乎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此时明显非常享受。他很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说书人。波洛决定逗一逗他。
  “哎呀天哪,”他囔囔着,“那时你肯定不知所措!”
  “是的,先生,正是如此。”帕森斯说,“正如您所说。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但还是想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对,我该不该起床上楼去看一看。我起身打开了电灯,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
  “我打开门,穿过仆人大厅,从另一边的门来到走廊,通往楼上的内部楼梯就在那儿。就在我站在楼梯下犹豫时,听到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起来很愉快,‘幸好没什么事。’他说,又说了句‘晚安’,然后我就听到他沿着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还吹着口哨。
  “于是自然,我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当时我认为不过是有东西打翻了。您说说,先生,当时莱弗森先生是那样的态度,还道了晚安,我怎会想到鲁本爵士被谋杀了啊?”
  “你确定你听到的是莱弗森先生的声音?”
  帕森斯怜悯地看着这位小个子比利时人。波洛清晰地看出,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帕森斯坚定不移。
  “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先生?”
  “还有一件事。”波洛说,“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我——麻烦您再说一遍,先生?”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帕森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面露尴尬。
  “仆人们有些看法,先生。”他停了下来。
  波洛说:“请以你认为合适的方式说吧。”
  “先生,大家普遍认为莱弗森先生是一位慷慨的年轻绅士,只是有些……一定要我说的话,就是不太聪明,先生。”
  “啊!”波洛说,“你知道吗,帕森斯,虽然我没见过他,但莱弗森先生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的。”
  “确实如此,先生。”
  “那么你认为——不好意思,我应该说仆人们认为,秘书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位安静、有耐心的绅士,先生。极力避免制造麻烦。”
  “的确如此。”波洛说。
  管家咳嗽了一声。
  “先生,夫人她,”他轻声道,“下判断的时候有些轻率。”
  “那么,仆人们的意见是,莱弗森先生是凶手?”
  “没人愿意这么去想莱弗森先生。”帕森斯说,“我们——好吧,老实说,我们觉得他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先生。”
  “但他有些脾气暴躁,对吗?”波洛问。
  帕森斯靠近了他一些。
  “如果您想问我这栋房子里脾气最暴躁的人是谁——”
  波洛举起手来。
  “啊!这不是我想问的问题。”他柔声说道,“我想问的问题是,谁是这个家里脾气最好的人?”
  帕森斯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
  3
  波洛没有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和蔼地欠了欠身——波洛总是和蔼可亲的——离开了房间,信步走到邦德堡宽敞的方形大厅。他站着思考了一两分钟,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像一只神气的知更鸟一样抬起头,接着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站在一扇门前。
  他隔着门厅看向屋内:这是一个小书房,房间最里面放着一张大书桌,桌边坐着一位消瘦苍白的年轻男子,正埋头写着什么。他有些龅牙,戴着夹鼻眼镜。
  波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夸张地假咳了一声,打破了宁静。
  “呃哼!”赫尔克里·波洛咳嗽着。
  坐在书桌边的年轻人停下笔,转过头。他没有过于惊讶,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困惑不解,他双眼注视着波洛。
  波洛向前走了一步,微微鞠了个躬。
  “我现在是有幸在跟特里夫西斯先生说话吗?啊!我的名字是波洛,赫尔克里·波洛。您可能听说过我。”
  “哦——呃——是的,当然。”年轻人说。
  波洛凝视着他。
  欧文·特里夫西斯大约三十三岁,波洛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立刻明白为什么没人把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指控放在心上了。欧文·特里夫西斯是一位一本正经、举止得体的年轻人,态度温和,能让人放下戒心,是那种可以被驯化、调教的类型。你几乎可以肯定,他绝不会突然暴怒。
  “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您来的吧。”秘书说道,“她说过她会这么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他举止礼貌,但不带感情。波洛在他拿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柔声低语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否跟你提过她的任何想法或者怀疑?”
  欧文·特里夫西斯微微一笑。
  “据我所知,”他说,“她在怀疑我。很荒谬,但确实如此。自从鲁本爵士过世后,她几乎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都会缩到墙边。”
  特里夫西斯表现得非常自然,语气中不带一丝愤怒,甚至还有些觉得有趣的意味。波洛点了点头,认同他的坦率。
  “我们私下说说,”波洛解释道,“她把这个想法对我说了,我没有反驳她——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则,不要跟强势的女士争辩。您明白的,这么做是浪费时间。”
  “哦,正是如此。”
  “我的回答是,是的,女士——哦,确实如此,女士——完全正确,女士。这些回答没有什么意义,但能安抚对方。我会进行我的调查,虽然看上去除了莱弗森先生,几乎没人有可能犯下这桩谋杀案。不过……哦,不可能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我非常理解您的立场。”秘书说,“我会尽我所能为您提供帮助。”
  “很好。”波洛说,“我们的想法统一了。现在,请您详细描述一下那晚发生了什么。最好从晚餐开始说起。”
  “莱弗森没有在家吃晚饭,毫无疑问您已经知道了。”秘书说,“他和他舅舅大吵了一架,然后跑去高尔夫俱乐部用餐了。鲁本爵士则因此心情不佳。”
  “这位先生不太和善,是吗?”波洛小心翼翼地暗示道。
  特里夫西斯大笑了起来。
  “哦!他像个野人一样难应付!我也就是跟了他九年,否则也会搞不懂他那些小脾气。他是一个非常难相处的人,波洛先生。他会发小孩子的那种脾气,辱骂所有身边的人。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我习惯了完全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他不是真的坏心肠,但他的举止有时真的很愚蠢,且惹人生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回嘴。”
  “在这方面,其他人是否跟你一样聪明?”
  特里夫西斯耸了耸肩。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有她的优势。”他说,“她一点都不怕鲁本爵士,总是反对他但又对他很好。他们总能和好,鲁本爵士真的很爱她。”
  “那晚他们发生争吵了吗?”
  秘书把眼神挪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我想吵过。您为什么想问这个?”
  “只是有一个想法。”
  “实情我并不知道。”秘书解释道,“不过看上去像是吵过。”
  波洛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
  “晚餐桌上还有谁?”
  “玛格雷夫小姐、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和我。”
  “吃完晚餐之后呢?”
  “我们去了起居室。鲁本爵士没有一起。大约十分钟后,他跑进来因为与一封信有关的小事严厉地指责了我。我跟他一起去了阁楼,修改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来了,说想跟他哥哥聊些事情。我就又下了楼,和两位女士待在一起。
  “大约一刻钟后,我听到铃声大作,然后帕森斯过来对我说马上去爵士那里。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正好出来,他差点儿把我撞倒,显然发生了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事情。他的脾气很暴躁。我相信他当时根本没看见我。”
  “鲁本爵士对此有说什么吗?”
  “他说:‘维克多是个疯子,他总有一天会在盛怒之下杀人的。’”
  “啊!”波洛说,“你知道他们之间是因为什么事起了冲突吗?”
  “完全不知道。”
  波洛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秘书,他回答得太匆忙了。波洛相信特里夫西斯并非一无所知,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能告诉他一些。不过波洛又一次没有追问下去。
  “之后呢?请继续。”
  “我和鲁本爵士一起工作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十一点的时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进来了,鲁本爵士让我去休息。”
  “于是你就离开了?”
  “是的。”
  “你知道她在爵士那里待了多久吗?”
  “完全不知道。她的房间在二楼,我的在三楼,因此我不可能听到她回房间的声音。”
  “明白了。”
  波洛点了一两下头,伸了伸脚。
  “现在,先生,请带我去那间阁楼吧。”
  波洛跟着秘书沿着宽阔的主楼梯走上二楼平台,之后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穿过一扇贴着毛毡的门,再走过用人用的楼梯间和一段短短的通道,来到阁楼门前。进到门里,就来到了案发现场。
  这个阁楼间的层高是其他房间的两倍,大约三十英尺见方 。墙上装饰着剑和南非人使用的标枪,小桌上放着各种古玩。房间最里面摆着一张大写字台,靠着在倾斜墙面上开的窗子。波洛径直走了过去。
  “这里就是发现鲁本爵士尸体的地方?”
  特里夫西斯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他是从背后遭到了击打?”
  秘书又一次点了点头。
  “凶器就是这些古玩中的一个。”他解释道,“非常重。应该是立刻死亡。”
  “进一步证明这是一起非预谋犯罪。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毫无意识地随手拿起凶器。”
  “是的,这一切看上去对可怜的莱弗森很不利。”
  “尸体被发现时是趴在桌子上的吗?”
  “不,爵士滑倒在地板上。”
  “啊,”波洛说,“这很有趣。”
  “哪里有趣了?”秘书问。
  “这个。”波洛指向写字台光亮的表面上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污渍,“这是血迹,我的朋友。”
  “可能是溅上去的。”特里夫西斯说,“也可能是之后搬动尸体时弄上去的。”
  “很可能、很可能。”小个子男人说,“这房间只有一扇门进出?”
  “这边有一个楼梯间。”
  特里夫西斯掀开门边的一面天鹅绒帘子,能看到一段窄小的向上的螺旋形楼梯。
  “这栋房子是一位天文学家建的,这段楼梯是通往安放着望远镜的塔楼的。鲁本爵士把那个地方改造成了一间卧室,他有时工作得太晚了就会睡在那边。”
  波洛敏捷地爬上楼梯,楼上是一个圆形房间,简单装修过,放着一张行军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梳妆台。波洛满意地发现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出口了,然后走下楼,其间特里夫西斯一直等在下面。
  “你是否听到了莱弗森先生进这间屋子的声音?”他问。
  特里夫西斯摇了摇头。
  “我那时已经睡着了。”
  波洛点了点头,又缓缓扫视了一遍房间。
  “很好!”他开口道,“我想这里没别的需要看的了,除非——你能帮忙拉一下窗帘吗?”
  特里夫西斯遵照指示,拉上了房间另一端窗边的厚重黑色窗帘。波洛打开吊在房顶、有一个碗状石膏罩子的灯。
  “有台灯吗?”他问。
  秘书按亮了摆在写字台上的绿色罩子的手提灯,光线很足。波洛关掉吊灯,又打开,然后又关上。
  “很好!我想这样就可以了。”
  “晚饭七点半开始。”秘书低声道。
  “谢谢您,特里夫西斯先生,谢谢您的亲切和友善。”
  “不用客气。”
  波洛一路深思来到为他安排的房间,让人看不透的乔治正在收拾摆放主人的东西。
  “我的好乔治,”波洛说道,“我希望能在晚餐时见一见正越来越让我感兴趣的某位绅士,我想我应该能见到。乔治,他从热带地区回来,脾气火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帕森斯试图向我描述这位先生,而莉莉·玛格雷夫完全没有提起过他。乔治,已过世的鲁本爵士就是个火爆脾气,假设他遇到一位脾气更差的人……你说会怎么样?事情会变得一团糟吗?”
  “‘不可收拾’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先生 。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的,先生,可能很不一样。”
  “不一定?”
  “不一定,先生。我的阿姨杰迈玛,先生,她说话非常刻薄,总是欺压跟她一起住的可怜的妹妹,有时她的做法真的很令人震惊,把她妹妹吓得半死。但如果有人跟她针锋相对,那么事情又会不一样了。这是她的弱点。”
  “哈!”波洛说,“非常有启发性——这个故事。”
  乔治抱歉地咳了一声。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来……嗯……协助您,先生?”
  “当然。”波洛立刻回答道,“你可以帮我查清楚莉莉·玛格雷夫小姐那天晚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晚礼服,以及是哪位女仆服侍她穿的。”
  乔治以他一贯的平淡态度接受了指示。
  “好的,先生,我会在明天早上告诉您这些信息。”
  波洛站起身来,看着壁炉里的火。
  “你对我很有用,乔治。”他嘟囔道,“你知道吗,我不会忘记你的杰迈玛阿姨的。”
  4
  波洛那晚最终没能见到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他打电话来告知,他有事留在了伦敦。
  “他在处理您丈夫过世后生意上的事宜吧?”波洛问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维克多是合伙人。”她解释说,“他去非洲为公司查看一些矿藏的政府许可授权。是采矿吧,莉莉?”
  “是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记得是金矿,还是铜或锡?莉莉,你应该知道,你总是问鲁本这些问题。哦,亲爱的,小心点儿,你差点儿碰倒了那个花瓶!”
  “这里点着壁炉实在太热了。”女孩说,“我能否……能否开一点儿窗?”
  “如果你想的话,亲爱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平静地说。
  波洛看着女孩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她在窗边站了一两分钟,呼吸着夜晚寒冷的空气。等她走回来坐回她的位置后,波洛礼貌地问道:“所以,小姐您对矿感兴趣?”
  “哦,不是的。”女孩冷漠地说,“我只是听鲁本爵士说过,但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你装得很好。”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道,“可怜的鲁本认为你是出于一些长远的目的才问他那些问题的。”
  小个子侦探的眼睛一直盯着壁炉里的火,然而他并没有错过莉莉·玛格雷夫脸上闪过的恼怒之情。他很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到了该道晚安的时间,波洛对他的女主人说:“太太,我能否跟您聊几句?”
  莉莉·玛格雷夫礼貌地离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不解地看着侦探。
  “您是那天晚上鲁本爵士死前最后见过他的人吧?”
  她点了点头,眼中含泪,慌忙掏出一块黑边的手绢擦了擦。
  “啊,请不要哀叹,请您节哀。”
  “我没事,波洛先生。我只是控制不住。”
  “我真是无比愚蠢,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不、不,继续。你想说什么?”
  “我想当时是十一点吧,您走进阁楼,鲁本爵士让特里夫西斯先生去休息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应该差不多。”
  “您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我记得我看了一眼钟。”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能告诉我您跟您丈夫都聊了些什么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完全崩溃了。她猛烈地抽泣着。
  “我们……吵……吵……吵架了。”她呜咽道。
  “为了什么吵?”波洛的声音近乎温柔地哄劝。
  “很……很多事情。由莉……莉莉开……开始。鲁本不喜欢她——没有什么原因,就说他抓到她偷翻他的文件,想把她打发走。我说她是一个贴心的女孩,我不想让她离开。然后他开……开始对我大声吼叫,我可受不了这个,就也说了些气话,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
  “那些并非我的真心话啊,波洛先生。他说他将我从贫民窟带出来,娶了我,我说——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永远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您知道的,波洛先生,我以前总会说两句好话缓和一下气氛,可我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他会被杀呢?可怜的老鲁本。”
  波洛同情地倾听着她的爆发。
  “我惹您伤心了。”他说,“我很抱歉。现在让我们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说吧——非常现实、非常精确。您仍旧坚持认为是特里夫西斯谋杀了您的丈夫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抬起头来。
  “一个女人的直觉,波洛先生,是不会错的。”她严肃地说。
  “确实、确实。”波洛说,“但他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什么时候?当然是在我离开之后。”
  “您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鲁本爵士的,十一点五十五分,莱弗森先生进了屋。您是说在这十分钟里,秘书从他的卧室出来杀害了爵士?”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很多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波洛说,“这件事确实可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哦,是的!但实情是这样的吗?”
  “当然,他说他当时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
  “没有人看到他曾走出自己的卧室。”波洛提醒她。
  “所有人都早早上床并且很快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没有人看到他。”
  “我有些怀疑。”波洛自言自语道。
  一段短暂的停顿后,波洛说:“那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祝您晚安。”
  5
  乔治将摆着早上醒神咖啡的盘子放在主人的床边。
  “先生,玛格雷夫小姐在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穿了一件浅绿色的雪纺裙。”
  “谢谢,乔治,你是最可靠的。”
  “第三女仆负责照看玛格雷夫小姐,她的名字叫格拉迪斯。”
  “谢谢,乔治。你真是无价之宝。”
  “您客气了,先生。”
  “这是一个不错的早晨。”波洛说,看着窗外,“看起来没有人会很早起床。我想,我的好乔治,如果我们现在去阁楼房间做一个小试验,应该不会有人打扰。”
  “您需要我也去,先生?”
  “这个试验不会让你痛苦的。”波洛说。
  阁楼房间的窗帘还拉着。乔治正要拉开,波洛阻止了他。
  “我们要让房间保持它原来的样子。只是把台灯打开吧。”
  男仆照办了。
  “现在,我的好乔治,坐在那把椅子上,假装在写字。很好。我呢,抓着一根棍子,偷偷走到你身后,然后,敲了你的后脑勺。”
  “好的,先生。”乔治说。
  “啊!”波洛说,“当我敲你的时候,你就不要继续写字了。因为我不可能像杀死鲁本爵士的凶手那样敲你的头,就要靠我们假装了。我敲了你的头,你瞬间瘫倒,这样。胳膊放松,身体瘫软。请允许我调整一下你的姿势。不是这样,不要绷起你的肌肉。”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
  “乔治,你能完美地熨裤子。”他说,“但似乎不具备想象力。站起来吧,让我们互换位置。”
  波洛坐到了写字台前。
  “我在写字。”他说,“我写得很投入。你偷偷从我背后靠近,用棍子打了我的头。哗!笔从我的手里掉出来,我向前倒下,但没有倒过去很多,因为椅子矮、桌子高,以及我还有手臂支撑。帮个忙,乔治,走回门口,站在那儿,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啊哈!”
  “怎么了,乔治?”波洛语带期待。
  “先生,我看到您正坐在桌边。”
  “坐在桌边?”
  “在这里有点不太容易看清楚,先生。”乔治解释道,“距离这么远,先生,而且那盏台灯太昏暗了。我可以开灯吗,先生?”
  他的手已伸向开关。
  “不用。”波洛厉声道,“我们必须这样。我趴在桌子上,你站在门边。现在走近点,乔治,往前走,然后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乔治照做了。
  “稍微靠着我,乔治,像是你自己差点儿没站稳,然后扶了我一下。啊!就是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瘫软的身体巧妙地往一侧倒下。
  “我倒下来了——就是这样!”他观察着,“是的,这推测很合理。现在,我要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么,先生?”男仆问道。
  “是的,我必须去吃一顿美味的早餐。”
  小个子男人为自己说的笑话开心大笑。
  “乔治,胃是不能被忽视的。”
  乔治保持着沉默。波洛高兴地走下楼,咯咯地笑着。他对案件渐渐展现出轮廓感到满意。吃完早饭,波洛跟第三女仆格拉迪斯交谈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聆听了她对案情的看法。她虽然同情查尔斯,但毫不怀疑他就是凶手。
  “可怜的年轻绅士。先生,这看上去很残酷,确实如此,他当时肯定和平时不一样。”
  “他和玛格雷夫小姐应该相处得挺融洽的吧。”波洛提示道,“毕竟他们是这个家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
  格拉迪斯摇了摇头。
  “莉莉小姐在刻意疏远他。她很直白地表示过,她是不会做蠢事的。”
  “他喜欢她,对吗?”
  “哦,应该说只是有点动心,先生。这也没什么害处。现在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在体面地追求莉莉小姐。”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真的吗!”
  格拉迪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莉莉小姐像百合花一样,不是吗,先生?她个子那么高,还有一头美丽的金发。”
  “她适合穿绿色的晚礼服。”波洛笑道,“就是那种绿色——”
  “她有一件,先生。”格拉迪斯说,“当然,她现在不能穿,还在服丧期。鲁本爵士过世那晚她就穿着那条裙子。”
  “她适合浅绿色,而不是深绿色。”波洛说。
  “是浅绿色的,先生。如果您能稍微等一等,我可以拿给您看。莉莉小姐刚刚带着狗出去了。”
  波洛点了点头。他跟格拉迪斯一样清楚这件事。事实上,他是看到莉莉离开了宅子才叫来女仆的。格拉迪斯匆忙离开,几分钟后拿着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绿色晚礼服回来了。
  “真是精美!”波洛低声赞赏道,“请允许我拿到阳光下看看。”
  他从格拉迪斯手里接过裙子,背过身快步走到窗边。他弯下身子看了看,又伸直手臂举着看了一下。
  “完美。”他说,“真是美极了。非常感谢你将它拿给我看。”
  “不用谢,先生。”格拉迪斯说,“我们都知道法国人对女士的裙子很有兴趣。”
  “你真是太好了。”波洛嘟囔道。
  他看着她又一次匆忙地拿着裙子离开。之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指甲剪,左手里则是一小片整齐地剪下来的绿色雪纺。
  “现在,”他轻声道,“该放手一搏了。”
  波洛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乔治叫了进来。
  “我的好乔治,梳妆台上有一个金色的胸针,你去拿来。”
  “好的,先生。”
  “脸盆架那里有瓶苯酚溶液,请你将胸针的尖端浸进溶液中。”
  乔治照做了。他早就不再对主人的古怪行径感到惊异了。
  “我照做了,先生。”
  “非常好!现在过来,把针尖插进我的食指。”
  “先生,您是要我扎您?”
  “是的,你猜得没错。你必须扎出血来,但不用出太多血。”
  乔治握着主人的手指。波洛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这位男仆用胸针扎了他的手指,波洛尖叫了一声。
  “谢谢,乔治。”他说,“你真是太有用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绿色雪纺,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在上面按了按。
  “实验成功了,像个奇迹。”波洛盯着战果评价道,“乔治,你不好奇吗?这真是令人敬佩。”
  男仆小心地望了一眼窗外。
  “抱歉,先生。”他轻声道,“刚刚有一位男士开着一辆大轿车进庄园了。”
  “啊!啊!”波洛说,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是那位神出鬼没的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我要下楼去见见他。”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波洛先听到从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小心点,你这个蠢货!这个箱子里有玻璃。帕森斯,该死的,不要挡路!放下,你这个白痴!”
  波洛踏着小碎步敏捷地走下楼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是一位壮硕的男子。波洛礼貌地对他鞠了个躬。
  “你是谁?”大个子男人咆哮道。
  波洛又鞠了一次躬。
  “我的名字叫赫尔克里·波洛。”
  “我的老天!”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说,“所以南希最终还是找了你,是吧?”
  他把手放在波洛的肩上,然后把他拽到了书房。
  “所以你就是那个他们吹上天的家伙。”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波洛说道,“请原谅我刚刚说的那些粗俗的话。我的司机是个混账家伙,帕森斯总能惹我发火,十足的老傻瓜。”
  “我就是没办法忍受蠢货。”他用半道歉的口吻说,“不过人人都说你不是个傻瓜,对吧,波洛先生?”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认为我是傻瓜的人都犯下了可悲的错误。”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是吗?好吧。所以南希把你运到这里来——她认定秘书是凶手了,完全着魔了。她的猜想毫无道理,特里夫西斯温顺得像牛奶一样——我相信他也喝牛奶。那家伙是个禁酒主义者。这一趟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对吧?”
  “只要有机会观察人性,时间就不算被浪费。”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人性,哼?”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盯着他,然后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能为你做什么?”
  “是的,您能告诉我您和您哥哥那天晚上在争吵什么吗?”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摇了摇头。
  “跟这案子无关。”他断然拒绝。
  “没人能确定这一点。”波洛说。
  “我们的对话跟查尔斯·莱弗森毫无关系。”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认为查尔斯跟谋杀毫无关系。”
  “哦,南希!”
  “帕森斯只是猜测查尔斯·莱弗森先生回家了,但他没有看到他。请记住,没有人见到他。”
  “这很简单。鲁本大骂了年轻的查尔斯一通——我必须说,也是有理由的。之后,他试图拿我来撒气。我告诉了他一些家里事情的真相,我当时决定站在那个男孩那边,就想气气他。那晚我和他约好了见面,告诉他有关土地的情况。我回房后没有马上上床睡觉,而是半开着门,坐在椅子上抽烟。我的房间在三楼,波洛先生,就在查尔斯的房间旁边。”
  “抱歉打断一下——特里夫西斯先生他也睡那层吗?”
  阿斯特韦尔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房间就在我的旁边。”
  “靠近楼梯那头?”
  “不,另一边。”
  波洛露出了好奇的神情,但对方并没有留意,继续说下去。
  “如我所说,我在等查尔斯。果然如我所预料,先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那时大概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但过了十分钟,查尔斯还没有上楼。当他终于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出来他那晚没遇到什么好事。”
  他刻意地抬了抬眉毛。
  “我明白了。”波洛嘟囔道。
  “可怜的家伙路都走不直。”阿斯特韦尔说,“样子也糟糕透了,我当时以为他不太舒服呢。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刚刚犯下谋杀罪。”
  波洛提出了一个小问题。
  “你没有听到从阁楼传来什么声音?”
  “没有。不过我在建筑物的另一头。墙很厚。我相信即使当时有人开枪,在我那儿也听不到。”
  波洛点了点头。
  “我问他是否需要我扶他上床。”阿斯特韦尔继续说道,“但他说他没事。之后他走进了房间,摔上了门。我也脱了衣服去睡觉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毯。
  “阿斯特韦尔先生,”他终于开口道,“您知道您的证言非常重要吧?”
  “我想是的,至少——你是什么意思?”
  “您证明了在前门关上到莱弗森先生走上楼之间相隔了十分钟。据我所知,他说他回家之后直接上床了。但看来不是这么简单。我承认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对秘书的指控是凭空想象,但是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证据证明这个指控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您的证词给了他一个不在场证明。”
  “怎么说?”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她于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了她的丈夫,而秘书是在十一点上床睡觉的。他唯一可能的犯罪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到查尔斯·莱弗森回来之间。现在,如果如您所说,您坐在房间里,开着门,那他不可能从房间里出来而不被您看见。”
  “是这样的。”对方表示同意。
  “没有其他下楼的通道了吧?”
  “没有。要去阁楼,他必须经过我门前,而他并没有出现。我很肯定。而且,不管怎么说,波洛先生,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个人温顺得像个牧师,我向您保证这一点。”
  “是的、是的。”波洛安抚道,“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但您仍然不打算告诉我您和鲁本爵士为什么争吵?”
  对方的脸涨得通红。
  “你从我这儿打探不到任何东西。”
  波洛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一向很谨慎,”他低语道,“当有女士牵扯其中的时候。”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猛地跳了起来。
  “该死的,你怎么——你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莉莉·玛格雷夫小姐。”波洛说。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两分钟,然后他的脸色平静了下来,又坐下了。
  “对于我来说,您聪明得过分了,波洛先生。是的,我们是为了莉莉吵架的。鲁本想向她捅刀子,他发现了一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情——伪造推荐人之类的。但这些我一点都不信。
  “之后他越说越离谱,指责她晚上偷偷下楼,跑到屋子外面跟其他人碰面。我的天哪!我诅咒了他,我说曾有比他优秀的人因为说了比他刚刚所说的还要轻的指责而被杀。这让他闭嘴了。当我离开的时候,鲁本显然有点怕我。”
  “我毫不怀疑。”波洛表现得很礼貌。
  “我对莉莉·玛格雷夫的评价很高。”维克多换了一种语气,“她绝对是个好女孩。”
  波洛没搭话。他盯着前方,似乎在发呆,接着他猛地回过神来。
  “我想,我必须出去透个气。这里有酒店吗?”
  “两间。”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说,“在高尔夫球场上面的高尔夫酒店,和在车站边上的米特酒店。”
  “谢谢。”波洛说,“是的,我应该出去散个步。”
  高尔夫酒店,正如其名,坐落在高尔夫球场上,与高尔夫俱乐部的房子相邻。波洛宣称的“出去走走”的第一站就是这家酒店。这位小个子男士有自己的做事方式。进入高尔夫酒店三分钟之后,他已经在跟女经理兰登小姐私下打探消息了。
  “我不想让您为难,女士。”波洛说,“但您看,我是名侦探。”
  他一直喜欢简单明了。此时,这个方法立即奏效。
  “一位侦探!”兰登小姐惊呼道,怀疑地看着他。
  “不是来自苏格兰场。”波洛向她保证,“事实上——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不是一个英国人。没错,我是接受了私人请求,来调查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的死亡事件的。”
  “真的吗!”兰登小姐充满期待地盯着他。
  “正是如此。”波洛笑着说,“我只向像您这样谨慎的人透露这件事。我想,女士,您可能可以帮到我。您是否能想起任何一位住在这里的男士,在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不在酒店,十二点或者十二点半才回来?”
  兰登小姐瞪大了眼。
  “您不会认为——”她吸了口气。
  “杀人犯住在这里?不,不过我有理由相信,那天晚上住在这里的一位客人当晚去邦德堡那边逛了逛。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可能目击了一些事情,虽然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我会有帮助。”
  女经理貌似精明地点了点头,表现得像是完全理解了侦探的思路和逻辑。
  “我完全明白。现在让我看看,那天的客人都有谁。”
  她皱着眉,显然正在脑中回忆着名字,并不时翻阅一下记录,帮助她核对记忆。
  “斯旺上尉,埃尔金斯先生,布莱昂特少校,老本森先生。不,先生,我相信没有人那天晚上不在酒店。”
  “如果他们有人离开了,您会注意到的,对吧?”
  “哦,是的,先生,您要知道,不太有人晚上外出。我的意思是,绅士们会外出用餐什么的,但他们不会在晚餐之后离开,因为——好吧,这里也没有地方去,不是吗?”
  阿伯茨十字这里除了高尔夫,没有什么其他吸引人的地方了。
  “确实如此。”波洛表示同意,“那么,女士,就您所记得的,那天晚上没有人离开酒店?”
  “英格兰上尉和他妻子晚上出去吃晚饭了。”
  波洛摇了摇头。
  “我指的不是这类外出。我会去另一家酒店再碰碰运气,是叫米特酒店吧?”
  “哦,米特酒店。”兰登小姐说,“当然,那里的人很可能出去走一走。”
  她语气里的不屑虽然含糊,却很明确。波洛狡猾地撤退了。
  6
  十分钟之后,他对米特酒店说话直率的女经理科尔小姐重复了同样的话。米特酒店的装潢没有那么浮夸,价格比较低廉,坐落在车站边上。
  “那天晚上有一位先生出门了,我记得是大约十二点半时回来的。这是他的习惯,在晚上的那段时间出去走走。之前也出去过一两次。让我想想,他叫什么来着?等一下,我记不起来了。”
  她抽出一本大账本,开始翻阅记录。
  “十九号、二十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啊,在这里。内勒,汉弗莱·内勒少尉。”
  “他之前在这儿住过吗?您对他熟悉吗?”
  “住过一次。”科尔小姐说,“大约两个星期之前住过。我记得那次他也在晚上出去逛了一圈。”
  “他是来打高尔夫球的吗?”
  “我猜是的。”科尔小姐说,“大部分绅士都是为了这个来的。”
  “确实如此。”波洛说,“好的,女士。我对您无限感激,并且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他回到了邦德堡,表情若有所思,几次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看着。
  “这个计划必须实行。”波洛自言自语道,“而且必须快,只要一有机会就实行。”
  回到宅子后,他第一件事就是问帕森斯玛格雷夫小姐在哪儿。然后被告知她在小书房里处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信件,这个回答似乎让波洛很满意。
  他毫无困难地找到了小书房。莉莉·玛格雷夫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写着东西。房间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波洛小心地关上门,向女孩走去。
  “小姐,我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
  “当然。”
  莉莉·玛格雷夫把文件放到一边,转过身来面对着波洛。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在悲剧发生的那天晚上,小姐,据我所知,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去找她丈夫的时候,您直接回房间休息了。是这样的吗?”
  莉莉·玛格雷夫点了点头。
  “您再没有下过楼,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女孩摇了摇头。
  “我记得您说过,小姐,您那天晚上没有去过阁楼?”
  “我不记得跟您这么说过,不过这确实是事实。我那天晚上没去过阁楼。”
  波洛扬了扬眉毛。
  “奇怪。”他嘟囔道。
  “您什么意思?”
  “非常奇怪。”波洛又咕哝了一句,“那么,您怎么解释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沾着污渍的绿色雪纺,拿起来给女孩看。
  她的脸色没变,但他感觉到她猛吸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波洛先生。”
  “据我所知,您那天晚上穿了一件绿色的雪纺裙子,小姐。这个——”他轻敲了一下手中的布片,“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
  “您在阁楼发现的?”女孩厉声问道,“在哪里?”
  赫尔克里·波洛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们暂且就说是在阁楼里发现的,如何?”
  女孩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恐惧的神色。她开口了,但犹豫着没有出声,像在检查脑海里的字句。波洛看着她白嫩的手紧紧攥着书桌的边缘。
  “我在回忆那晚我是否走进过阁楼……”她说,“我的意思是晚餐前。我不这么认为。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没有。如果这片碎片一直都在阁楼里,警察没有立即发现它似乎非常不可思议。”
  “警察,”小个子男人说,“不像赫尔克里·波洛那样想事情。”
  “我可能在晚餐前跑进过书房一两分钟。”莉莉·玛格雷夫说道,“也可能是在前一晚。我那天穿着同一条裙子。是的,应该是前一晚。”
  “我不这么认为。”波洛平静地说。
  “为什么?”
  他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女孩低声问道。
  她身体前倾,盯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小姐,您没有注意到碎片上的污渍吗?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的血迹。”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小姐,您在罪案发生之后去过阁楼,而不是在那之前。我想您应该告诉我所有的真相,以免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您身上。”
  他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用食指指着女孩。
  “您是怎么发现的?”莉莉喘着气问道。
  “这不重要,小姐。我只想告诉您赫尔克里·波洛知道。我知道关于汉弗莱·内勒少尉的所有事情,以及您在晚上出去见他。”
  莉莉突然把头埋进手臂,哭了起来。波洛立刻改变了他指责的态度。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娘。”他拍着女孩的肩,“别难过了。对侦探赫尔克里·波洛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你所有的麻烦都能解决。你会告诉我整件事的,对吗?你会告诉老波洛爸爸的,对吗?”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的,真的。汉弗莱——我的哥哥——没有碰他的一根头发。”
  “你的哥哥,嗯?”波洛说,“所以谎言是从这里开始的。好了,如果你想让他免除嫌疑,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整件事情。”
  莉莉又一次坐了起来,把额头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一两分钟后,她开了口,声音低沉却吐字清晰。
  “我会告诉您真相的,波洛先生。我明白现在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是荒谬的。我的真名是莉莉·内勒,汉弗莱是我哥哥。几年前,他在非洲的时候发现了一座金矿,或者我应该说,他发现了金子。我无法准确向您陈述这个部分,因为我不知道那些技术细节。不过就结果而言,是这样的。
  “看上去这会是一项非常大的工程,于是汉弗莱回来了,带着一封写给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的信,希望引起他的兴趣。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太清楚权益问题,不过我猜鲁本爵士派了专家去考察,然后他告诉我哥哥专家的看法并不乐观,他说汉弗莱你搞错了。之后我哥哥回到非洲,去内陆考察,然后就失去联系了。当时人们猜测他和整个探险队成员都丧命了。
  “在那之后,很快出现了一家新公司,专门探索姆帕拉金矿。后来我哥哥回到英国,立马认出这个金矿就是他之前发现的那个。表面上看,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跟这家公司毫无关系,看上去他们是自行发现那个地方的。然而我哥哥不相信,他坚信鲁本爵士骗了他。
  “这件事把他变得越来越暴力、整日郁郁寡欢。我们两个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波洛先生,因此我必须出来做事养活自己。我想到可以来这里找份工作,同时看看鲁本爵士和姆帕拉金矿是否真的有些联系。自然,我隐藏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而且我必须承认,我用了一封假推荐信。
  “这个职位有很多应征者,他们大都比我经验更丰富,所以——好吧,波洛先生,我伪造了一封由佩斯郡公爵夫人写的推荐信,信上对我评价很高,我知道那位夫人去了美国。我想一位公爵夫人的话应该会打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她当场雇用了我。
  “自那之后,我变成了一个可恨的角色,一个间谍,而且直到最近都完全没有收获。鲁本爵士不是那种会随意泄露商业机密的人。不过后来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从非洲回来了,他说话时没那么防备,而我终于开始相信,汉弗莱没有弄错。我哥哥大约在谋杀案发生的两周前来过这里,我晚上溜出去偷偷见他。我告诉他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所说的事情,他很兴奋,说我绝对找到了正确的线索。
  “但之后事情却不顺利了。有人看到我偷偷溜出去,便把这事报告给了鲁本爵士。他起了疑心,并且开始调查我的介绍信,很快就发现是伪造的。危机在谋杀发生的那天降临了。我想他认为我的目标是他妻子的珠宝。不管他怀疑的是什么,他都不准备让我再在邦德堡待下去了,不过他同意不就推荐信的事情起诉我。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始终站在我这边,大胆地为我跟鲁本爵士对抗。”
  她停下来。波洛面色沉重。
  “现在,小姐,”他说,“我们说到谋杀案发生当晚了。”
  莉莉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在这之前,波洛先生,我必须先告诉您,我哥哥又来了,而我再次偷跑出去见了他一面。如之前所说,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我没有上床休息,而是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差不多睡了,然后悄悄地再一次下楼,从侧门溜了出去。我见了汉弗莱,简单地跟他说明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他我相信他想要的文件在鲁本先生阁楼的保险箱里。我同意在那晚做最后一次绝望的尝试,看看能否拿到。
  “回房子时我能很清楚地看到路。穿过边门的时候我听到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我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以及有人大叫了一声‘我的天’,一两分钟之后,阁楼的门开了,查尔斯·莱弗森走了出来。借着月光,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但我蹲在他下面的几级楼梯的阴影中,他完全没有看到我。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活动着脚踝,看上去脸色苍白。他似乎在倾听什么,之后努力振作了一下,打开阁楼的门走了进去,喊着没发生什么事之类的话。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但他的表情暴露了他是在说谎。他又等了一分钟,然后慢慢地走上楼梯,离开了我的视野。
  “他走了之后我又等了一两分钟,然后偷偷溜进阁楼。我有种感觉,刚刚发生了什么悲剧。主灯关着,但台灯开着。借着灯光,我看到鲁本爵士躺在书桌边的地板上。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做到的,但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在他身旁跪下。我一下就看出他已经死了,被人从背后袭击。不过他没死多久,我碰了他的手,还是温的。这一切太可怕了,波洛先生。太可怕了!”
  她因这段回忆而再次颤抖起来。
  “之后呢?”波洛问,很感兴趣地看着她。
  莉莉·玛格雷夫点了点头。
  “是的,波洛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敲钟把大家都叫起来?我应该这么做的,我知道。但那一瞬间我想到,此时我跪在这儿,之前我还跟鲁本爵士吵过架,还偷偷溜出去见汉弗莱,以及我明天就要被遣散走,这些都导向一个致命的结果。他们会说是我让汉弗莱溜进来,然后汉弗莱为了报仇杀了鲁本爵士。即便我说我看到查尔斯·莱弗森走出了房间,也没有人会相信我。
  “这太可怕了,波洛先生!我跪在那儿,想了又想,但越想越没有勇气。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鲁本爵士的钥匙在他倒下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了。其中有一把是保险箱的钥匙,而我早就知道密码了,因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有一次提起被我听到了。我走到了保险箱前,波洛先生,我打开了它,小心地翻查所有的文件。
  “终于,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汉弗莱是完全正确的。鲁本爵士正是姆帕拉金矿背后的老板,他欺骗了汉弗莱,这使得整件事情更加糟糕。这给了汉弗莱实施谋杀一个完美的动机。我将文件放回保险箱,将钥匙留在门上,然后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当女仆发现尸体的时候,我假装和其他人一样非常吃惊,并且受到了惊吓。”
  她停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波洛。
  “您一定要相信我,波洛先生。哦,说您相信我!”
  “我相信你,小姐。”波洛说,“您解释了很多让我觉得困惑的事情。比如您对查尔斯·莱弗森是凶手坚信不疑,同时又极力阻止我来这里。”
  莉莉点了点头。
  “我害怕您。”她坦率地点了点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无法像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查尔斯·莱弗森是凶手,而我又什么都不能说。我抱着一线希望,就是您能拒绝接手这个案子。”
  “如果你没有表现出那么明显的焦虑,我可能会这么做。”波洛干巴巴地回答道。
  莉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么现在,波洛先生,您——您会怎么做?”
  “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小姐。我相信你的话,并全盘接受。接下来我要去伦敦见米勒督察。”
  “然后呢?”莉莉问。
  “然后会怎样呢,”波洛说,“我们拭目以待吧。”
  在书房门外,他又看了看手上沾有污渍的绿色雪纺布碎片。
  “太神奇了。”他满意地自言自语道,“赫尔克里·波洛的想法真是太巧妙了。”
  7
  米勒督察并不是特别喜欢赫尔克里·波洛。苏格兰场有一小群督察很欢迎这个小个子比利时人提供帮助,但他不属于其中一员。他总认为赫尔克里·波洛得到的评价过高。他对这次这个案子非常有信心,因此以玩笑话跟波洛打了声招呼。
  “你是代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对吧?哦,你真是挑了件艰巨的差事。”
  “这件案子,呃……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了?”
  米勒眨了眨眼。“除了当场被抓现行的谋杀案,没有比这件案子更清晰的案子了。”
  “我相信莱弗森先生提供了一份供词?”
  “他最好闭上嘴。”督察说,“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没去找过他舅舅。一套愚蠢的说辞。”
  “这显然跟证据不符。”波洛嘟囔道,“你对他的印象如何,这个叫莱弗森的年轻人。”
  “该死的年轻蠢货。”
  “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吗?”
  督察点了点头。
  “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这种类型的年轻人居然可以——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居然有胆子犯下这种罪行。”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督察同意了,“但是,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案件。把一个堕落的年轻人逼到没有退路,给他灌足够多的酒,再给他一点时间,你就能让他爆发。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懦弱的人比强大的人更加可怕。”
  “确实如此,是的,你说得很对。”
  米勒挺直了腰。
  “当然,你有权调查,波洛先生。”他说,“无论如何你都会收到你的咨询费,自然需要假装检查一下证据来满足爵士夫人。我完全明白这些。”
  “您明白的事情真有趣。”波洛咕哝着离开了。
  第二站他拜访了查尔斯·莱弗森的辩护律师。梅休先生是一位消瘦、干巴而谨慎的绅士,他一开始还有所保留。不过波洛有一套增强对方信任的方法,十分钟之后,两个人就友善地交谈了起来。
  “请您明白,”波洛说,“我在这个案子里仅代表莱弗森先生的利益。这也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愿望,她坚信他是无罪的。”
  “当然、当然,确实如此。”梅休先生毫无热情地说道。
  波洛眨了眨眼。“您似乎不太看重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意见?”
  “她也许明天就会像现在肯定他无罪这样肯定他有罪。”律师态度冷淡地说。
  “她的直觉当然不是证据。”波洛表示同意,“而从表面上看,这起案子对这位可怜的年轻人非常不利。”
  “很可惜他对警察说了他当时做了什么。”律师说,“他坚持的那套说辞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对您也坚持了那套说辞?”波洛询问道。
  梅休先生点点头。“他的说法一成不变,像鹦鹉一样一直重复。”
  “这毁了您对他的信任。”这话逗得对方笑了笑,“啊,别否认。”波洛迅速地补充道,并举起一只手,“我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在您心里,您坚信他是有罪的。不过,现在听我说,我赫尔克里·波洛,想向您陈述一下案情。
  “这个年轻人回到家之前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鸡尾酒,毫无疑问还喝了很多加了苏打水的英国威士忌。他满怀……你们是怎么形容的来着?——他像个勇敢的荷兰人。在这种情绪下,他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了家门,摇摇晃晃地走到阁楼。他在门边朝屋里看去,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舅舅趴在书桌边。
  “莱弗森先生此时如之前所说,像个英勇的荷兰人。他大胆地告诉舅舅他是怎么看待他的。他挑衅他、辱骂他,然而舅舅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更加大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且越说越大声。终于,舅舅长久的沉默让他有些清醒过来。他走近舅舅,推了推他的肩膀,而舅舅在他的一碰之下整个人瘫下来,摔在了地上。
  “莱弗森先生的酒一下子醒了。他撞倒了椅子,在鲁本先生的尸体旁弯下腰察看,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沾着些温暖的红色东西。他慌了,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撤销自己刚刚进屋时咒骂的话语,以及在屋里回荡的回声。他下意识地扶起椅子,然后匆忙走出门去听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便立刻近乎本能地假装正在敞开的门外跟他的舅舅说话。
  “声音没再出现,他相信他听错了。现在周围一片安静。他溜回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决定假装那晚从来没去找过他的舅舅,他觉得这样一切会好很多。于是他编了那套说辞。记得吗,帕森斯说他那时什么都没听到,但莱弗森已经来不及改口了。他不聪明,而且固执,继续坚持自己的说辞。告诉我,先生,这个推理听上去是否合理?”
  “是。”律师说,“我想你的这个推理是合理的。”
  波洛站起了身。
  “您可以见到莱弗森先生。”他说,“跟他说说我的这个推理,问问他实情是不是这样的。”
  波洛走出律师的办公室,拦了一辆出租车。
  “哈利街 三四八号。”他低声对司机说。
  8
  波洛没有事先说明就去了伦敦一事让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吃了一惊。在他离开了二十四小时又回到宅子后,帕森斯告诉他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想尽快见见他。夫人在自己的卧室里。她躺在长沙发上,脖子下垫着靠垫,看上去病怏怏的,有些憔悴,完全没有波洛上次拜访时见到的神采。
  “波洛先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夫人。”
  “你去伦敦了?”
  波洛点了点头。
  “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去伦敦。”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厉声说道。
  “非常抱歉,夫人。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告诉您的。下次——”
  “下次你还是会这么做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机灵又幽默地打断了他,“先把事情做了再告诉别人,这果然是你的座右铭。”
  “也许这也是夫人您的座右铭?”波洛眨了眨眼。
  “是的,偶尔。”对方承认了,“波洛先生,您去伦敦做什么?这您可以告诉我吗?”
  “我跟我们的好督察米勒见了一面,然后还见了优秀的梅休先生。”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端详着他的表情。
  “那么,你怎么认为?”她慢慢地说。
  波洛直视着她。
  “查尔斯·莱弗森有可能是无辜的。”他严肃地说。
  “哦!”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跳了起来,把两个靠枕碰到了地板上,“那么,我是对的了,我是对的!”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夫人,仅此而已。”
  他语气里的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半坐起来,用一只胳膊撑着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我能做什么吗?”她问。
  “是的。”波洛点了点头,“您可以告诉我,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您为什么怀疑欧文·特里夫西斯。”
  “我告诉过你,我就是知道——仅此而已。”
  “很不幸,这不够。”波洛冷冷地说,“夫人,请您回想一下那个致命的夜晚,回想所有的细节、所有微小的事件。您注意或者看到秘书做什么了吗?我,赫尔克里·波洛相信,您一定看到了什么。”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摇了摇头。
  “我整晚都几乎没注意过他。”她说,“肯定也没想起过他。”
  “您当时在想其他的事情?”
  “是的。”
  “想着您丈夫对莉莉·玛格雷夫小姐的不满?”
  “是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点了点头,“你似乎知道所有事情,波洛先生。”
  “我确实知道所有事情。”小个子男人得意洋洋地说。
  “我喜欢莉莉,波洛先生,你也看到了。鲁本却因为推荐人以及其他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大吵大闹。听我说,我没有说她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她确实伪造了推荐人。但老天保佑,以前我做过很多更糟糕的事。你必须耍各种小手段才能搞定剧场经理。那时我什么样的假话都敢去写、去说。
  “莉莉想要这份工作,于是耍了一些不是那么——好吧,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的花招。男人在这方面很愚蠢,他说的好像莉莉以前是一个银行收银员,卷了几百亿潜逃了一样。我那一整晚都很忧虑,因为虽然我一般最后都能搞定鲁本,但他有时真的蠢得可以,就是个猪脑袋,可怜的家伙。所以,我没有时间关注秘书。无论如何,没人会太关注特里夫西斯先生。他只是待在那儿,就这样。”
  波洛说:“我注意到特里夫西斯先生不是那种会站出来的人,他不引人注目,也不会突然爆发。”
  “是的,他不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不像维克多。”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我必须说,是个火药桶。”
  “这真是个非常贴切的形容。”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在家里随时爆发,像炮火似的。”
  “一个急脾气?”波洛说。
  “哦,他一发起怒来完全就是个恶魔。”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老天垂怜,我不怕他。维克多是只只吠不咬的狗。”
  波洛看着天花板。
  “您无法告诉我任何那晚和秘书有关的信息了?”他柔声嘟囔道。
  “我告诉你了,波洛先生,我就是知道。这是直觉,女人的直觉——”
  “那是没有办法让一个人被判死刑的。”波洛说,“更重要的是,也无法拯救一个即将因此被判死刑的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如果您真的相信莱弗森先生是无辜的,同时确定对这个秘书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您是否愿意做一个小试验呢?”
  “什么样的试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狐疑地问。
  “您是否同意接受催眠?”
  “为了什么?”
  波洛向前探了探身子。
  “如果让我来说的话,夫人,您可能不相信,但您的直觉是建立在一些下意识间看到的事情上的。我只能说,这个试验可能会对查尔斯·莱弗森,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很重要。您不会拒绝吧?”
  “谁来催眠我呢?”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继续狐疑地问,“你吗?”
  “我的一个朋友,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如果我没弄错,他刚刚到了。我听到外面有车开进来的声音。”
  “他是谁?”
  “哈利街的卡扎勒特医生。”
  “他——可信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担忧地问道。
  “他绝对不是个骗子,夫人,如果您是在担忧这个的话。您可以完全相信他。”
  “好吧。”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叹了口气,“我认为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您如果想的话可以试试。我不会妨碍您的调查的。”
  “非常感谢,夫人。”
  波洛匆忙离开了房间。几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带着一位兴致勃勃、戴着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士。他的形象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心中认为的催眠师大相径庭,这让夫人有些失望。波洛介绍了他。
  “好吧。”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好脾气地说道,“怎么开始这个把戏?”
  “很简单,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很简单。”小个子医生说,“只需要您躺下来,对——这样就可以了,好的。请放松。”
  “我很难放松。”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我希望能不理我的意愿直接把我催眠。”
  卡扎勒特医生粲然一笑。
  “但您同意了,这就不是违背您的意愿,对吧?”他愉快地说,“这就对了。波洛先生,能请您把灯都关了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您只要睡着就可以了。”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现在很晚了,您变得很困——非常困。您的眼皮很重,慢慢闭上了——闭上了——闭上了。您很快就会入睡……”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单调。过了一会儿,他附下身,轻柔地翻了翻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右眼皮,然后回过身,冲波洛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他低声说道,“我可以继续了吗?”
  “请。”
  医生用严厉且充满权威的口吻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您睡着了,但仍能听到我的声音,并且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躺在沙发上的人一动不动,也没有睁开眼睛,但用一种不带变化的语调低声回答道:“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现在要你回到你丈夫被杀的那天夜里。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对吧?”
  “是的。”
  “你坐在晚餐桌边。描述一下你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感觉。”
  躺在沙发上的人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我很紧张。我很担心莉莉。”
  “我们知道。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维克多在吃盐烤杏仁,他很贪吃。明天我要告诉帕森斯不要在他那头摆小零食了。”
  “请继续,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鲁本今晚一直在破坏气氛。我不认为完全是因为莉莉。似乎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情。维克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向我们描述一下特里夫西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他衬衫的左袖口磨破了。他在头上抹了很多油。我真希望男士们都不要这么做,这会毁了客厅里的防尘罩。”
  卡扎勒特看了看波洛,后者点了点头。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现在晚餐结束了,你在喝咖啡。向我描述一下周围的情况。”
  “今晚的咖啡很好,每天咖啡的质量都不稳定,在煮咖啡这件事情上,厨娘很不可靠。莉莉不断地看窗外,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鲁本走进房间了,今晚他的脾气很糟糕,冲着可怜的特里夫西斯先生一顿臭骂。特里夫西斯先生的手里拿着裁纸刀,一把大裁纸刀,像小刀一样有锋利的刃。他把刀攥得真紧啊,指关节都捏白了。看,他那么用力地把刀插在桌子上,刀尖都卷了。他握那把裁纸刀的方式就像握着一把匕首准备袭击什么人一样。啊,他们一起走出去了。莉莉穿着绿色的晚礼服,绿色真衬她,她看上去就像百合花一样。我下周要把防尘罩都拿去清洗。”
  “等一下,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医生凑到波洛身边。
  “我想我们找到了。”他悄声说,“那个抓着裁纸刀的动作,就是让她深信秘书是凶手的原因。”
  “我们先让她去阁楼吧。”
  医生点了点头,再次用坚定的声音高声询问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夜深了,你跟你的丈夫一起在阁楼。你们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是吗?”
  躺着的人又一次不安地动了动。
  “是的——很可怕——很可怕。我们彼此都说了非常过分的话。”
  “现在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状况,窗帘拉着,灯开着。”
  “大灯没有开,只开了台灯。”
  “你要离开了,你在向他道晚安。”
  “不,我太生气了。”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他很快就会被谋杀。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是的,特里夫西斯先生。”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凸出来了一块——窗帘凸出来了一块。”
  “窗帘凸出来了一块?”
  “是的。”
  “你看到了?”
  “是的,我几乎碰到了。”
  “是有个人躲在那儿吗——特里夫西斯?”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
  第一次,一直语气一成不变地回答问题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再开口时已不像之前那么有信心了。
  “我……我……因为那把裁纸刀。”
  波洛和医生又一次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不明白,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你说窗帘凸出了一块?有人躲在那里?你没有看到那个人?”
  “没有。”
  “你认为那是特里夫西斯先生,是因为他之前握裁纸刀的样子?”
  “是的”
  “但是特里夫西斯先生已经上床休息了,不是吗?”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他回自己的房间了。”
  “所以他不可能躲在窗帘后面?”
  “不——当然不可能,他不在那里。”
  “他稍早前已经跟你和你的丈夫道了晚安,对吗?”“是的。”
  “之后你就没再见过他了?”
  “没有。”
  她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呻吟。
  “她要醒过来了。”医生说,“不过我想我们已经得到所能知道的一切了?”
  波洛点了点头。医生附身看向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你正在苏醒。”他柔声说道,“现在你醒了。一分钟后你将会睁开眼睛。”
  两个人等了一会儿,然后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坐了起来,盯着两个人。
  “我刚才睡着了吗?”
  “正是如此,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只是小憩了一下。”医生说。
  她看着他。
  “你们的小把戏,嗯?”
  “我希望您没有觉得不舒服。”他说。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打了个哈欠。
  “我觉得筋疲力尽。”
  医生站起身。
  “我去让他们给您准备一些咖啡送过来。”他说,“现在您休息一会儿吧。”
  “我——说了什么?”两个人走到门口时,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突然问道。
  波洛冲她笑了一下。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夫人。您告诉我们客厅的防尘罩需要清洗了。”
  “是要洗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不需要催眠我来让我说这个。”她笑了起来,“还有什么?”
  “您是否记得那晚特里夫西斯先生在客厅拿起了一把裁纸刀?”波洛问。
  “我不记得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可能这么做了。”
  “那还记得凸起的窗帘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皱了皱眉。
  “我似乎记得,”她慢慢地说,“不——记不起来了,但——”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不要给自己压力。”波洛飞快地说道,“这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医生跟波洛一起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好了。”卡扎勒特医生说,“我想事情现在很清楚了。毫无疑问,当鲁本爵士辱骂秘书时,对方握紧了一把裁纸刀,这是一种防止自己回嘴的自我控制法。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意识完全被莉莉·玛格雷夫占据了,但她的潜意识注意到了这一点,并错误地理解了这一行为。
  “这在她的脑子里植入了特里夫西斯杀了鲁本爵士的想法。现在我们再来说说窗帘的凸起。这点很有意思。我记得你告诉我,阁楼的桌子就在窗前,当然,窗帘在窗边,对吧?”
  “是的,我的朋友,黑色的天鹅绒窗帘。”
  “而那间屋子的墙壁是倾斜的,所以窗帘和窗户之间有一定空间,可以藏一个人?”
  “我想足够藏下一个人。”
  “那么这至少是一种可能性。”医生慢慢地说,“有人躲在房间里,但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可能是秘书,因为他们两个人看着他离开了房间。也不可能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因为他离开房间的时候特里夫西斯看到了。同时不可能是莉莉·玛格雷夫。无论是谁躲在那里,都必须是在鲁本爵士回房之前就躲进去了。您已经跟我详细描述过当时的情形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内勒少尉?会不会是他躲在那儿?”
  “有可能。”波洛赞同道,“他在酒店吃了晚饭,但没人能精确地说出他晚饭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是大约十二点半回到酒店的。”
  “那么有可能是他。”医生说,“他犯下了谋杀案。他有动机,手边有凶器供他使用。不过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想法?”
  “我……我有另一个想法。”波洛坦白道,“告诉我,医生,我们假设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自己犯下了这桩罪行,她能在催眠中说谎吗?”
  医生吹了个口哨。
  “这就是你所想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凶手,嗯?当然……有这个可能,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是最后一个和死者在一起的人,那之后就没有人见过活着的爵士了。至于你的问题,我倾向于……不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带着很强的精神警戒进入催眠状态,会对她自己的罪行只字不提。她会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但她会在某一点上保持沉默。不过我没想到她如此坚持特里夫西斯先生是有罪的。”
  “我明白了。”波洛说,“我并不确定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凶手,这只是一个想法,仅此而已。”
  “这是个有趣的案子。”沉默了一会儿,医生说,“假设查尔斯·莱弗森是无罪的,那可能性就太多了:汉弗莱·内勒、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甚至可能是莉莉·玛格雷夫。”
  “你还漏了一个人。”波洛安静地说道,“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据他自己说,他坐在房间里,开着门,等查尔斯·莱弗森回家。但关于此事我们只有他的证词,你明白了吗?”
  “他是个暴脾气,对吧?”医生问,“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人吧?”
  “是的。”
  医生站起身来。
  “我该回城里去了。你会把之后的进展告诉我的吧。”
  医生离开后,波洛拉铃叫来了乔治。
  “一杯大麦茶,乔治。我需要放松神经。”
  “好的,先生。”乔治说,“我立刻去准备。”
  十分钟后,他为主人端上了一杯热茶。波洛高兴地闻了闻香气,小口地喝着,大声自言自语起来。
  “世界各地的捕猎方式都不尽相同。抓狐狸的时候你要先放狗追,大喊大叫,努力地跟着跑,这是一场速度的对决。我没有打过鹿,不过我知道猎鹿需要先匍匐一段很长的距离,长时间地趴着,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向我描述过。现在我们所要采取的手法,我的好乔治,这两种都不是。让我们想想家猫,它们守在老鼠洞边,度过令人厌倦的漫长时间。什么都不做,也不消耗精力,但——它们不会走开。”
  他叹了口气,把空杯子放在杯托上。
  “我先前让你整理了只住几天所需的行李。明天,我的好乔治,你回伦敦一趟,为我准备两周所需的衣物用品带过来。”
  “好的,先生。”乔治说。如往常一样,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9
  赫尔克里·波洛看上去要长久地在邦德堡住下去了,这让许多人感到不安。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就此事向他的嫂子提出了抗议。
  “这下可好了,南希。你不知道他这类人是什么样的,他已经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建立了他的总部,舒适地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这期间每天还要向你收取几畿尼的咨询费用。”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回复则是,她可以管好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其他人来干涉。
  莉莉·玛格雷夫在极力隐藏她的不安。一开始她认为波洛相信了她的说法,但现在她不是非常确定了。
  波洛并非完全按兵不动。住在这里的第十五天,晚餐的时候,他拿出一本指纹采集本。用这个方法来采集全家人的指纹看起来有些笨拙原始,不过也许正因如此,没有人敢拒绝。等这位小个子侦探回房间休息了,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说出了他的看法。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吧,南希。他现在正在调查我们中的某个人。”
  “别胡思乱想了,维克多。”
  “哦,他带来的那个闪亮的小本子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吗?”
  “波洛先生知道他在做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得意地说,并意味深长地看着欧文·特里夫西斯。
  之后的一天,波洛又用一沓纸采集了所有人的脚印。第二天上午,他像猫一样无声地走进了书房,把欧文·特里夫西斯吓了一大跳,特里夫西斯像中枪了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非常抱歉,波洛先生。”他正色道,“不过您让我们神经紧张。”
  “哦,为什么这么说?”小个子男士无辜地问道。
  “我必须承认,”秘书说,“我觉得查尔斯·莱弗森的案子铁证如山。但您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波洛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对方。
  “我必须告诉您一些事情,特里夫西斯先生……仅限于我们之间。”
  “什么?”
  波洛看起来并不急着开口。他迟疑了一分钟,犹豫着。当他开始说的时候,开头的几句话正好与大门的开关声重合了。就一个说秘密信息的人来说,他的声音有点太大了。他的声音吸引了一个正在外面大堂走动的人。
  “我想私下告诉您,特里夫西斯先生,有新证据出现了。能证明当查尔斯·莱弗森走进阁楼的时候,鲁本爵士已经死了。”
  秘书盯着他。
  “是什么证据?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
  “你们会知道的。”小个子男人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在此之前,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
  他脚步敏捷地走出了房间,差点儿撞上站在外面的维克多·阿斯特韦尔。
  “啊,您刚刚回来吗,先生?”
  阿斯特韦尔点了点头。
  “外面的天气很糟糕。”他喘着粗气说,“又冷,风又大。”
  “啊。”波洛说,“那我今天不出去散步了——我就像一只猫,坐在壁炉边上取暖。”
  “这办法会有用的,乔治。”傍晚时分,波洛一边搓着手,一边对自己忠诚的男仆说着,“他们全都焦虑不安——忍不住要跳起来了!乔治,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很难,要一直等着,不过很有效果,是的,效果非常好。明天我们再努力一下。”
  第二天,特里夫西斯要去城里办事。他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上了同一列火车。他们离开之后,波洛立马积极行动了起来。
  “来,乔治,我们赶紧开始工作。如果女仆靠近这些房间,你就拖住她,跟她说一些好听的废话,让她待在走廊上。”
  波洛先进了秘书的房间,开始搜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抽屉和架子。之后他迅速把所有东西放归原位,宣称搜查结束。在门口把守的乔治象征性地咳了一声。
  “先生,能否允许我说一句?”
  “什么,我的好乔治?”
  “先生,鞋子。那两双棕色的鞋子是放在第二层架子上的,而那双漆皮的放在下面那一层。您搞错了位置。”
  “太了不起了!”波洛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过让我们别为这事烦恼了。我向你保证,乔治,这不重要。特里夫西斯先生不会注意到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的。”
  “如您所愿,先生。”乔治说。
  “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你的工作性质。”波洛拍着他的肩鼓励道,“这也说明你的工作做得很好。”
  男仆没有回话,之后波洛在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的房间犯下同样错误的时候他也没有吭声。阿斯特韦尔先生的贴身衣物没有完全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回抽屉里。而至少在这第二个房间的搜查上,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证明男仆是正确的,波洛是错误的。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当天晚上暴怒地冲进了会客厅。
  “看着我,你这个该死的、傲慢无礼的比利时小矮子,你为什么搜查我的房间?你以为在我那儿能发现什么?我不会杀鲁本的,你听到了吗?这就是家里有一个到处打探的间谍的结果。”
  波洛摊开手狡辩了几句。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承认自己愚蠢、笨拙又好管闲事,他说他现在很困惑,所以未经允许就擅自行动了。最后,那位暴怒的绅士被劝走了,离开的时候还在愤怒地咆哮着。
  傍晚时分,波洛再次啜饮着大麦茶,对乔治嘟囔道:“有进展,我的好乔治。是的——有进展了。”
  10
  “星期五是我的幸运日。”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确实如此,先生。”
  “你似乎不太迷信,我的好乔治?”
  “我不想坐在十三人的桌子上,先生,我也反对从梯子下走过 。但我不太迷信星期五,先生。”
  “很好。”波洛说,“因为你看,今天将是我们的滑铁卢之战 。”
  “是吗,先生。”
  “你真是有激情,我的好乔治,你甚至都不问一声我想做什么。”
  “您想做什么,先生?”
  “今天,乔治,我要对阁楼进行一次彻底的搜查。”
  他确实这么做了。早餐后,取得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允许后,波洛来到犯罪现场。家里人在不同时间过来看他,见他要么四肢着地地四处爬行,要么非常仔细地查看黑色天鹅绒窗帘,要么站在椅子上检查挂在墙上的相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第一次表现出了不安。
  “我必须承认,”她说,“他终于让我也紧张起来了。他隐瞒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他像狗一样四肢着地四处爬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他在找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莉莉,亲爱的,我想让你上去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不,你还是在这儿陪着我吧。”
  “那我去吧,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秘书站起来问道。
  “如果您愿意的话,特里夫西斯先生。”
  欧文·特里夫西斯离开了房间,爬上阁楼。第一眼看过去,他以为房间里没人,因为没看到赫尔克里·波洛的身影。他正准备回头走下楼梯的时候听到了声响。接着,他看到小个子侦探在通往楼上卧室的回旋楼梯一半的位置。
  侦探跪在地上,右手撑着地板,左手拿着一个放大镜,正透过放大镜认真地查看楼梯边缘的装饰。
  秘书正看着他时他突然哼了一声,把放大镜放回了口袋。接着站起身来,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什么。此时,他看到了秘书。
  “啊哈!特里夫西斯,我没有听到你走进来的声音。”
  这一瞬间他像变了一个人,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特里夫西斯惊讶地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吗,波洛先生?你看上去很高兴。”
  小个子男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是的,确实如此,我终于找到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我找了很久了。我的拇指和食指间捏着的,就是能确定凶手的证据。”
  “那么,”秘书挑了挑眉毛,“凶手不是查尔斯·莱弗森?”
  “不是查尔斯·莱弗森。”波洛说,“现在我知道凶手是怎么作案的了,只是还不能确定他是谁,不过一切都搞清楚了。”
  他走下楼,拍了拍秘书的肩膀。
  “我必须马上去伦敦,帮我跟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今晚九点把所有人都召集到阁楼来?我会出席,说明全部的真相。啊,我真是……不过我很满足。”
  接着侦探蹦蹦跳跳地走出了阁楼。特里夫西斯在他身后凝视着他。
  几分钟之后,波洛出现在书房,询问是否有人可以给他一个硬纸板小盒子。
  “很不幸,我没有带类似的东西。”他解释道,“但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需要装起来。”
  特里夫西斯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波洛表示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拿着他的宝物盒匆忙上楼,在平台上跟乔治打了个招呼,把盒子交给了他。
  “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他解释道,“我的好乔治,把它放在我梳妆台的第二个抽屉里,放在装珍珠袖扣的首饰盒边上。”
  “好的,先生。”乔治说。
  “别弄坏了。”波洛说,“要万分小心。里面的东西足以送一个罪犯上绞刑架。”
  “您放心,先生。”乔治说。
  波洛又一次匆忙下楼来,拿了帽子,轻快地跑着离开了房子。
  11
  回程没有这么戏剧化。忠诚的乔治根据他的嘱咐在门口等着他。
  “他们都在阁楼了吗?”波洛问。
  “是的,先生。”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之后波洛踏着胜者得意洋洋的步伐,走进了不到一个月之前发生过谋杀案的房间。他扫视了一圈屋内,所有人都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莉莉·玛格雷夫、秘书和管家帕森斯。管家站在门边,显得有些犹豫。
  “先生,乔治说我也要来。”帕森斯对波洛说,“我不太确定,先生……”
  “是的。”波洛说,“我请求您留下。”
  波洛走到了房间的正中央。
  “这个案子很有趣。”他语速缓慢,声音低沉,“说有趣是因为所有人都有可能谋杀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谁会继承他的遗产?查尔斯·莱弗森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那晚最后和他在一起的是谁?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谁那晚跟他激烈地争吵了?还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您在说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道,“我不明白,我——”
  “但还有别人跟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发生过争吵。”波洛继续说道,语调悲伤,“那个人愤怒地离开了。假设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离开时她的丈夫还活着,那时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离查尔斯·莱弗森回来还有十分钟。十分钟足够某个人从三楼偷偷溜下来,杀了爵士,再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什么鬼话——”他因为过于愤怒而哽住了。
  “阿斯特韦尔先生,您在西非时曾在盛怒之下杀过一个人。”
  “我不相信。”莉莉·玛格雷夫叫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紧握,两颊涨得通红。
  “我不相信。”女孩又说了一遍,走到了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的身边。
  “这是真的,莉莉。”阿斯特韦尔说,“但这个男人不知道细节,我杀的是一个屠杀了十五个小孩的巫医。我认为我是在伸张正义。”
  莉莉转向波洛,真诚地说道:“波洛先生,您错了。一个男人脾气暴躁,发脾气时说了各种各样的话,这并不代表他就是杀人犯。我知道……我知道,我告诉您,阿斯特韦尔先生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波洛看着她,脸上露出好奇的微笑。接着,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拍了拍。
  “您看,小姐,”他柔声说道,“您也有自己的直觉。看来您相信阿斯特韦尔先生,对吗?”
  莉莉平静地说:“阿斯特韦尔先生是个好人。而且他很诚实。他跟姆帕拉金矿的背后交易没有关系。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而我——我已经同意嫁给他了。”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我发誓,波洛先生,”他说,“我没有杀我的哥哥。”
  “我知道你没有。”波洛说。
  他的眼睛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
  “听着,我的朋友们,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在催眠状态下提到她那晚看到窗帘凸起了一块。”
  所有人都看向了窗户。
  “您的意思是,有一个人躲在那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惊叫道,“这真是个完美的解释!”
  “啊。”波洛柔声道,“但不是那个窗帘。”
  他转了一圈,指向了遮住通往楼上卧室楼梯的帘子。
  “鲁本爵士在谋杀发生的前一晚使用过这里的卧室。他在床上吃的早餐,把特里夫西斯先生叫到那里给他下了指示。我不知道特里夫西斯先生在卧室落下的东西是什么,但他落了东西在那儿。当晚,他与鲁本爵士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道晚安的时候记起了这件事,于是跑上楼去取。我认为夫妇俩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那时他们已经在激烈地争吵了。当特里夫西斯先生取完走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处于争吵之中。
  “他们说的话非常私密,涉及一些隐私,这使得特里夫西斯先生处境尴尬。他意识到很显然他们认为他走了好一会儿了。因为害怕惹得鲁本爵士对他发火,他决定待在那里,迟一些再找机会溜出去。他站在帘子后面,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离开的时候注意到了帘子上映出的特里夫西斯先生的身影,并留在了她的潜意识里。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离开房间之后,特里夫西斯试图偷偷溜出去,但鲁本爵士正好转过头来,发现了他。本来就心情很差的鲁本爵士便破口大骂秘书,指责他企图盗窃和监视。
  “先生们,小姐们,我是学心理学的。在这个案子里,我一直在找的都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男性或者女性,因为脾气暴躁的人都有自己的安全阀。他们会狂叫,但不一定会咬人。不,我在找一个好脾气的人,一个有耐心、能自控的人,一个做了九年弱者、受人支配的人。没有什么比忍气吞声多年更让人精神紧绷,也没有什么仇恨比经年累月慢慢累积的仇恨更加强烈的。
  “九年来,鲁本爵士不断欺辱、恐吓他的秘书;九年来,这个人只能默默地承受。终于有一天,压力积蓄到了临界点,他崩溃了!正是那晚。鲁本爵士又一次坐回到他的书桌前,但秘书并没有谦卑恭顺地离开房间,他拿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向那个欺辱他多年的人。”
  他转向特里夫西斯,对方看着他,如石化了一般。
  “你能轻易地提供不在场证明。阿斯特韦尔先生以为你已经回房了,但没有人看到你真的回去。打了鲁本爵士之后,你准备溜回房间,这时你听到了声响,便又赶紧跑回去躲在帘子后面。查尔斯·莱弗森进房间的时候你躲在那儿,莉莉·玛格雷夫走进来的时候你也躲在那儿。之后你才穿过安静的屋子,悄悄地回到房间。你要否认这一切吗?”
  特里夫西斯结巴了起来。
  “我——我从来——”
  “啊!让我说完。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演了一出闹剧,让你觉得逮捕网在你周围慢慢收紧了。指纹、脚印,搜过你的房间后故意把东西放错位置。我用这些方法让你感到恐惧。晚上,你躺在床上,害怕地思考着,那个房间里是否留下了自己的指纹,或者脚印?
  “你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晚你做了什么,又有什么忘了做,我又进一步把你逼到一个很容易犯错的状态中。今天我在楼梯上捡起什么东西的时候看到了你眼中闪过的恐惧,那里就是你那晚藏身的地方。之后我演了一出大戏,要了个小盒子,将它托付给乔治,然后离开了。”
  波洛转向门的方向。
  “乔治?”
  “我在这儿,先生。”
  男仆向前走了一步。
  “你能否告诉小姐们、先生们,我给你下了什么指示?”
  “我把您交给我的纸盒子放在您交代我放的地方,先生,然后躲在您房间的衣柜里。在今天下午三点半,先生,特里夫西斯先生走进了房间,他拉开了抽屉,把那个盒子拿了出来。”
  “那个盒子里,”波洛继续说道,“放着一枚普通的曲别针。我总是说真话的,我今天早上确实在楼梯上捡到了东西。这是你们英国人的说法,不是吗?‘看到针就捡起来,你一天都会有好运气。’我今天也有了好运气,我找到了凶手。”
  他转向秘书,温和地说:“你明白了吗?你暴露了自己。”
  特里夫西斯突然崩溃了。他跌坐在椅子上,脸埋在手里哭了起来。
  “我当时疯了。”他呻吟道,“我当时疯了。但是,哦,天哪,他欺负我、辱骂我,超过了可以忍受的程度。这么多年来我都恨着他,厌恶他。”
  “我就知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道。
  她跳了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
  “我就知道是他做的!”
  她站在那儿,带着胜者的得意。
  “您是正确的。”波洛说,“不管怎么说,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您的‘直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正确的。祝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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