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得知办公厅秘密报告的这件事后,他也傻眼了,人生一片坦途的五十多年里,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突然蹦出个女孩有皇室基因,还瞒住了这么多年,简直是在公然嘲笑宗人府的监察督导工作不力。
  得,字辈都这么齐整,还省事儿了,都用不着他们宗人府请名了。
  .
  “我看啊,这个事情只能有两个方式解决。”闻讯赶来的左宗正,是皇帝的姐夫,坐在宗令赵晗湘的办公室里,开门见山道。
  两个人都猜到了一种可能性——私生女。
  联想到一百年前那桩旧事,这个猜测叫他们一阵头疼。
  “其一,就是按常规流程,向上请罪,对下调查,给这孩子入籍,对违法宗室处罚。不过这样一来,保密工作就比较有压力。”
  媒体那是吃素的吗?要被他们知道,皇室至少半年没法清净了。
  况且,不列颠王室前两年刚闹出储君外遇的丑闻,皇室还下旨斥责了他们,转头自己后院就起火,自己打脸也不能打这么稳准狠啊?
  “其二,这事儿就压着不报了,修改鉴定结果,叫宗室一概不知,对外澄清误会。将这个叫赵佑媛的女孩换个身份,送走。”
  左宗正说得很直接,一点迂回都没有。因为想到接下来要面临的麻烦,这时候谁都没有迂回的闲心了。
  “第一种方式,有违王道。第二种方式,有违人道。”
  总之是不好跟皇室交差的。
  ☆、第四章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要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显然有悖于宗人府一贯的原则底线。
  “皇室并非没有承担错误的勇气。”沉默了一会儿,左宗正说道。“皇庭祖训,不许做同族相欺之事。况且,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宗人府也是有责任的。”
  在完整的监督体制下,皇室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了,会觉得棘手也是正常。毕竟上溯三代,无此先例。
  宗令挣扎之下,还是决定坦率点。“第二种方式,漏洞也是颇多……算啦!就顺其自然,坦坦荡荡吧。是福是祸,际会而已。”
  左宗正是个急性子的人:“那咱先开个小会统一口径,免得让外人听到风吹草动。”
  .
  于是宗人府马上召集了左右宗正、各厅处负责人开碰头会,公布了皇家疗养医院的正式函告,清查了前二十年的宗室生育记录。
  盖着皇家医院鲜红公章的鉴定书送进了会议室,给每个与会者传阅。
  在亲眼看到疗养医院基因中心送上来的检测报告后,宗人府所有参会的人,心头都在咆哮着一个与宗教、皇室、性和悬疑主义有关的问号——
  老天爷啊!皇族多了一个宗亲,谁干的?!
  沉默的会议室里。大家一起沉默。
  宗室出了这种事,一旦查明属实,是必须要上报国家最高统治者——天子的。
  最后赵晗湘清了清嗓子:“此事决不允许声张,其中利害,你们自然清楚。一旦确认了,就不是小事。当务之急,宜先前往现场,核查这孩子的年龄身份。此事由属籍、玉牒两处牵头。办公厅根据情况,查明直接责任人,来报告给我。”
  宗人府监察厅所有人虎躯一震,这直接责任人,妥妥是他们啊!此人长这么大了他们都没发现,不是失职是什么?
  这可真是千古奇冤啊,监察厅所有人恨不得指天为誓,他们真的没有从哪位宗室那里看到过这个赵佑媛的蛛丝马迹。
  根据皇室疗养医院对赵佑媛的容貌、骨龄推断,她正处于青春期,大概是十六岁。
  至于具体生辰年月日,只能等人醒了自己再说了。
  而据属籍处的记载,十七至十五年前宗室生育记录,都是井井有条,并没有什么遗漏。
  这幸运的说明宗人府的登记是没有疏忽和纰漏的,不幸的就是——只有一个大家都竭力避免的可能:人是私生女。
  一想到这一点,以及后续会发酵的一系列后果,不少人那矛盾的汗就流了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宗令和左宗正会觉得棘手,为什么他们想到的两则办法里,第二种比第一种更稳妥——
  因为历史国情不允许啊。
  .
  赵宋皇室掌握国家最高政治权力已经一千多年了,这是非常不易的。伴随着的,是无数次或主动或被动的改革变法、自我约束。
  从政治体制上的,到意识形态上的,再到法律制度上的,可以说是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
  就不说国朝在和辽、金、蒙古对抗的过程中,内部长达三百多年的“士庶之争”了;也不说国朝在政治高度动摇时期,做出的一系列统治哲学上的调整,把汉武帝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学更换为了“则学”。
  就只说皇室三百年前,提出的男女完全平等的先进思想,并且带头,让帝姬宗姬们和男性皇室成员共用一个字辈,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分开取名,这就是一种豁达的勇气!
  .
  就在这种勇于开创新路、不断自我纠正的勇气下,皇室从两百年前,就彻底取消了妻妾制度,用法律严格限定了一夫一妻制。
  自由宽和的风气是国朝的精神面貌,从开国保持至今,媒体有高度的舆论监督权——你皇室自己提出的男女平等一夫一妻,你敢不遵守吗?
  尤其是当今社会,媒体盯着皇室的眼光,就如同饿狼一样,琉球王室和丹麦、日本王室经常被媒体大做文章,还遭受了弹劾。
  .
  虽然没有人敢弹劾宗主国皇室,但王道之道,在于大德,皇室总不能带头违反本国婚姻律法吧?
  为了做道德表率,皇室对礼仪和法律都严格恪守,并且决不允许宗亲在外有私生子女。所有宗亲都要登记在册,生死婚姻都由宗人府记录保管,一旦失礼、失德,就会被媒体逮住批判,还会被族内严惩。
  .
  而宗人府要担负起对宗室的督察职责,有监察厅每月对宗亲的言行进行考评,整理成月报,上奏皇帝。要是有什么外室之类的蛛丝马迹,早就发现了。
  现在,出现一个可能是私生身份的皇室女孩,都已经长到十六岁了,那这到底算是宗亲违法还是宗人府失职啊?
  .
  无论再怎样焦虑自责,当日下午,宗人府一群人还是打着激灵,抱着牒册,赶赴岛湖皇家疗养院,亲自处理此事。好在他们的办公机构和皇家疗养医院同处于皇城区内,在望眼欲穿的急切下,驱车二十分钟就进了半岛上。
  在疗养医院的人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了赵佑媛的病床前。
  .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而下,为她沉睡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光。如果不是处于这样糟糕的情境,也许医院和宗人府都会乐于欣赏这样美景。
  也许是因为车祸,她闭着眼睛昏睡的模样,显得苍白而羸弱。五官却可以明辨十分好看的,这也符合皇室一贯出美人的特点,毕竟这一辈的东宫和帝姬,都是享誉国内的大美人。
  就看到这张脸,宗人府也能隐隐确定,她皇族的身份大概是做不得假了。
  “她何时能醒?”天知道,宗人府都要急死了。
  他们急着赶紧上报,不宜延误时间,以免失了先机。要是皇帝通过别的渠道得知这个消息,那等待宗人府的后果,会更加糟糕。
  “这个很难说,至少,她自己的主观意识并不想清醒。对于这一点,我们很奇怪。”皇室疗养院的医生有些严肃:“除此以外,还有不少蹊跷之处,只能等待她苏醒后,做进一步观察。”
  虽然骨龄测试赵佑媛的年纪约莫在十六岁左右,但大脑全息扫描图像却显示她的大脑开发程度并不止十六岁,并且,根据脑部专家分析,脑神经受损,还有退化的迹象。
  医院经过反复斟酌,鉴定报告先以十六岁为核准年龄了。
  总之这孩子一身疑点,唯有她自己清醒后,才能解答众人的疑惑。
  .
  正在他们围着床扼腕叹息之际,床上昏睡的人,睫羽有了微微的颤动。
  这点动静自然瞒不过旁人,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急切道:“她要醒了,她要苏醒了!”
  人们惊喜地围了上来。
  对他们来说,这俨然是历史性的一刻——
  经过缓慢的挣扎,这个莫名蹦出来的皇室女,终于睁开了眼睛,幸甚至哉!
  围床等待的人们恨不得引吭高歌了。
  .
  赵佑媛大概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一群人站在她的病床面前,急切等待她苏醒后的回忆和问话。
  “……”
  .
  ——天花板很好看,是精致的工笔画,有祥云,有披帛环绕的仙女。
  这是赵佑媛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从没见过这么漂亮且富有韵味的现代壁画。她的眼睛追随着那些云纹,还有仙女飞舞的衣角,缭绕的姿态,反弹的琵琶,洒落的花瓣……一切如临仙境。
  而后这短暂的静谧被打断,有人激动地喊道:“她醒了,她终于醒了!”
  下一刻,呼啦啦,一群人涌了上来。
  “……”天堂一秒钟变地狱。
  ☆、第五章
  赵佑媛迷茫地看着这些人,他们脸上都带着十分复杂的表情,却又好像等她苏醒等了很久了。
  他们是谁?为何表情如此欣喜?堪称是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他们的衣服和他们的脸一样,看起来很陌生。有的人是颜色统一的淡蓝色圆领袍,有的人是各色的交领右衽衣服,还有的人是深色的对襟衫。
  赵佑媛回忆起了出车祸之前的画面,那种被整个世界孤立的、陌生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
  她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往被子里缩。顿时人们脸色哗然大变,有的人甚至想帮她掀住眼皮。
  一群人中,一个看起来比较年长的,穿着蓝灰色对襟衣服的男人伸出手,制止住了其他人,对着赵佑媛和蔼道:“醒啦?小姑娘,你是赵佑媛吗?”
  天知道,宗人府一把手这句问话,只是想确认一下纸上的“赵佑媛”是不是她。
  虽然是别人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宗人府的工作必须是不能有一点差错的。
  可是,结果,躺在床上的赵佑媛神情迷茫。
  .
  首先,她反应了三秒,才听懂了这句口音稍显陌生的话。毕竟,不同世界的官话是有出入的。她能听得懂,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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