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殿内,孟景灏细细想了一遍又一遍梅怜宝当时说的话和神情,心里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
同出一家,他从没怀疑过梅怜奴,因为梅怜奴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住在梅家狗窝里,蓬头垢面,当时她被两条狗追,快要追到被撕咬的时候,他出手救了下来,脏污遮不住她倾城的容貌,这张小脸的美和梅怜宝的美截然相反,一个若说有妖气,另一个则是佛气、仙气,生来仿佛就和梅怜宝相克,仿佛她能解梅怜宝的妖气似的,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把她也带了回来。
接触之下他发现梅怜奴什么都不懂,像个孩子一样,于是对这个自小被虐待的女孩多了几分怜惜,梅怜宝那个野马驹竟然指控他会被梅怜奴毒死,会吗?阿奴看起来那么弱小,那么惹人怜惜,只是因为在家时梅怜宝给了她她不吃的馒头就对梅怜宝感恩戴德,这样一个知道感恩的善良小东西会给他下毒吗?
梅怜宝说的那么信誓旦旦,说他的脸会烂掉,是对他的诅咒还是真的看到过?
芙蓉粉,曾差点导致前朝被瓜分的至毒,那是皇族秘辛,梅怜宝根本不可能知道这种东西,是谁告诉她来混淆视听的,还是梅怜宝知道什么?
假若梅怜宝说的是真的,梅怜奴被人指使了,谁指使了她?
老大?老四?老五?老六?
废掉孤后,有资格问鼎帝位的就是他的这些兄弟们了,左不过是这几个人罢了。
即便梅怜宝不说,想要把他拉下来的也是这几个人。
他倒要看看梅怜宝、梅怜奴这对倾城姐妹哪个忠哪个奸,又或者都是。
第22章 梨园斗舞
雪水沿着琉璃瓦,从屋檐淌了下来,当头浇到滴水下的芭蕉上,打的芭蕉蔫头耷脑的。
听声儿,哗啦啦,仿佛下着大雨似的。
梅儿、兰儿跪在墙根下,却笑的眉开嘴咧。
两个新来的小宫女有条不紊的在给梅怜宝收拾东西。
福顺的眼睛红红的,显见是哭过一场的,这会子正给梅怜宝叠衣裙,手指虽粗大却把衣裙都叠的整整齐齐的,像个过日子的好男人。
嘴里也不消停,“梅儿兰儿这两个贱蹄子跑到掌事儿的那里去求调走被我看见了,让我狠狠修理了一通,您也不要伤心,这种背主的奴才不要也罢,可幸奴婢跟着师傅还有几分脸面,又求那掌事儿的给了两个好的,尖下巴的叫小倩,大眼睛的叫小樱,这两个奴婢瞧着怪可心的,就让她们跟去伺候。您放心,梨园那里奴婢已亲去了一趟不会有人找您的麻烦,屋子奴婢也给您寻了最好的,您放心去,只是大抵不能再服侍殿下了,我可怜的宝侍妾啊。”
想到梅怜宝对太子的痴心,福顺又想哭了,转头去看梅怜宝,却见躺在软榻上的梅怜宝睡熟了,身上盖着狐裘,均匀的呼吸一呼一吸之间轻轻吹拂着火狐的毛毛,小脸红扑扑的迷人。
福顺眨巴了一下蒙蒙泪眼,泪意渐去,禁不住裂开嘴笑。
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福顺便给小倩和小樱打手势,示意她们轻拿轻放。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从进府开始便不受宠,仅有的也只是一些旧衣,梳妆匣子,惯用的脸盆脚盆之类的日常用具。
福顺坐了下来,静等着梅怜宝醒,然后亲自送去梨园。
忽的,帘子被掀开,梅怜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抱着个大包袱的蓝蝶。
“七姐姐。”
福顺忙站了起来打千作揖,低声提醒道:“我们宝侍妾睡着了,您小点声。”
“她算什么宝侍妾。”蓝蝶翻白眼。
“蓝蝶。”梅怜奴压低了声音轻斥。
“我收拾了几件殿下赏我的皮裘袄裙给七姐姐带过去,七姐姐既然睡着了,那就放在这里。”看着软榻上睡着的梅怜宝,梅怜奴红了眼眶,承诺道:“我会向殿下求情的,争取让七姐姐早些回来。”
“不必了。”梅怜宝打着哈欠坐起来,“我说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原来是九妹妹你啊。替我求情?算了吧,你不给我上眼药就不错了,我说怎么,你我同时进府,你成了侍妾我却成了家姬,原来是你捣的鬼,那日梅怜珊推我下水,你既看见了怎么也不来救我,这就是你的好心?这就是你所谓的把我当成最亲的亲人?你又是怎么误导别人的呢,明明是梅怜珊先推的我,到了太子嘴里就成了我推的梅怜珊,你可真有能耐。”
“啊,太子知道了,太子怎么会知道那件事?七姐姐你相信我,不是我告的密。”梅怜奴急得快哭了,那表情比窦娥还冤呢。
“你会说话吗?什么告密,又不是我谋杀梅怜珊,而是梅怜珊谋杀我!”梅怜宝上前,挥手就打了梅怜奴一巴掌。
“啪”的一声极响亮,打的梅怜奴一个踉跄。
“你大胆,你放肆,小小贱姬敢对侍妾动手,我会告诉太子的。”蓝蝶愤怒的道,赶忙去搀扶梅怜奴。
“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死开。”梅怜宝一把推开蓝蝶。
“来人啊,救……”
福顺猛的捂住蓝蝶的嘴将她按到地上,给小倩小樱打了个手势,这俩小宫女赶紧过来,一个骑在蓝蝶腰上捂嘴,一个压住蓝蝶胡乱踢蹬的大腿。
墙根下跪着的梅儿兰儿早吓傻了,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梅怜宝顿时对这俩新来的小丫头片子满意极了。
“你到门口给我望风去。”梅怜宝不客气的指挥福顺,福顺犹豫了一下。
狠狠揪住梅怜奴的耳朵,流氓似的一摸梅怜奴的小脸,冲福顺嘿笑,“我和我的九妹妹亲香呢,你不知道吗,我九妹妹最爱我打她了,打的她越痛她越敬爱我,谁叫我是她最亲最亲的亲人呢。九妹妹,你说是吗?”
梅怜奴流着泪点头,那委曲求全的劲头儿呦,男人看了就怜惜死了吧。
“瞧瞧,多可怜呦,多委屈呦,也怪不得孟景灏那傻蛋不曾怀疑你,偶然所救一被家人虐待的可怜倾城小女孩,小女孩又单纯如纸,不谙世事,把男人所有的怜惜同情都勾出来了吧。”
“啪啪”又是两巴掌,梅怜宝捏着梅怜奴的下巴,桃眸阴戾,红唇靡艳,在她耳边吐语如珠,“我知道你身后有人指使。”
梅怜奴泪水涟涟的瞳孔骤然一缩,然而只是一瞬,又变成一个被虐待的受气泪包。
“啧啧,又是这样一副受虐的可怜模样呢,你背后之人想来极精明的,选了你来从内部腐蚀孟景灏,你时刻摆出一个受害者的模样,孟景灏那蠢货又怎会想到,受害者也会是施害人呢?”
“七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阿奴好疼,好疼,七姐姐你饶了阿奴吧。”泪如泉涌,梅怜奴呜呜哭了,就像是小奶猫一样。
梅怜宝有一瞬的不忍心,脑海里想到了以前,那时她们都还小,梅怜奴小小一团被扔在狗窝里,没得吃没得喝更没得穿,她也像这样发出小奶猫快要病死的声音,眼睛水亮亮的,那样无辜,那样可怜,仿佛看着她死去,心里就犯了罪。
她是渴望有个娇娇软软的妹妹的或者一个蕙质兰心的姐姐,妹妹牵在手心里陪着她玩球球,姐姐在旁边温婉的笑,给她们缝制精巧的小沙包。
可是……她有那么多姐姐,却没有一个姐姐给她缝过东西,或者摸摸她的头,也没有妹妹给她牵着手。
梅怜奴,是唯一的妹妹,她那样病弱,那样的需要人照顾。
不知道梅怜奴的母亲究竟怎么得罪了父亲,父亲不允许善待梅怜奴,不能给她吃的,喝的,穿的,于是她想到了办法,她假装顽劣,把梅怜奴从狗窝里拉出来玩,给她馒头吃,馒头里混了大半的糯米面,她还让人加了糖,甜甜的,她总是假装咬一口,然后吐出来说真难吃,狗都不吃吧,就随手扔给梅怜奴,她故意把自己的袄沾上泥,脱下来让梅怜奴学狗叼东西,让她把崭新的袄叼回窝里去,她就在旁边拍掌笑……
是不是因为那些种种“恶劣”的行迹才导致梅怜奴恨她的呢?
是了,如果我是梅怜奴,我被人那么对待,我也会记恨的。
原来是这样吗……
好心被误会了呢。
但那又如何,善心给付,她就从没想过回报,却不曾想得到了对方的“复仇”。
好,真好。
重活一世,脑子虽还是蠢的,却是能看清很多事情了呢,这也许就是老天的恩赐了。
谁又能像她这样幸运,可以重来呢?
所以,这时候真想敬老天爷一杯酒呢。
“七姐姐,你饶了阿奴吧,饶了阿奴吧。”梅怜奴呜咽着,瑟瑟抖着,可怜兮兮。
对了,被打落梨园,不能见孟景灏就不能和梅怜奴争宠了,既然她不能争宠,也不能让梅怜奴争宠,进府不久,想来梅怜奴还没让孟景灏对她情根深种才是,得想个办法……
毁掉梅怜奴的脸?如若她犯了这种不可挽回的错,孟景灏会不会一怒之下也毁了她的脸,毁容可不是她打梅怜奴两巴掌或者绊她一脚那么儿戏,不行。
有了。
“你给我过来。”梅怜宝拽着梅怜奴往外走。
“七姐姐你要带阿奴去哪里,七姐姐你饶了我。”
冰水哗啦啦从屋檐上流下来,梅怜宝伸指一碰,冻的瑟缩,遂即把梅怜奴按在了屋檐下的滴水出,让雪水淋她。
“啊,不,不要。”
梅怜宝将梅怜奴裹的皮裘脱下来扔地上,死死按着她,让她淋雪水。
福顺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宝侍妾,您这是做什么,让太子妃或殿下知道的话……”
梅怜宝拍打着梅怜奴的小脸,笑吟吟问,“我的好妹妹,你会去告状吗?”
梅怜奴哭的惨兮兮的看着梅怜宝,半响摇了摇头,却哭的更痛了。
梅怜宝一摊手,“你瞧,我的九妹妹就爱我这么对她,她就爱这调调。”
福顺无语。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能怎么办呢。
李夫人从半开的窗缝里看到这一切,惊吓的张大了嘴,双手合十念叨“罪过”“罪过”。
看着梅怜奴的嘴唇发乌了,梅怜宝“善心大发”,亲自给梅怜奴裹上皮裘,把梅怜奴蓝蝶这对主仆亲自送出院门,挥舞小手绢道:“千万不要想念我,我还会回来的。”
怕转头陈嬷嬷来找事,忙催着福顺送她去梨园。
端本殿。
孟景灏盘腿坐在炕上,腿上盖着一张白虎皮,躬身伏案批改奏折。
一会儿,张顺德走了进来,孟景灏停笔,顿了顿又继续看折子,“把人都安排下了?”
“回殿下,都安排下了。”
“把梅侍妾身边也安排上人,暂时让陈嬷嬷回来。”
张顺德怔了一下,遂即点头应是。
梨园,是个有歌姬、舞姬,琴瑟笙箫鼓伎的地方,凡太子府宴客,需要助兴时,便由此处派出或舞姬、或歌姬以娱宾客。
这是她上辈子长居之所,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和厌恶。
远远就看见了爬过墙头的那株老梅的花枝,雪过,梅花开正盛。
兴许是心境发生了变化,此刻再见梨园,不再厌恶,甚至有些想念,想念这里面妩娘给她的那点点温情。
妩娘,是这梨园的掌事儿,所有姬都归她管,上辈子初来乍到,因不屑与这些女人为伍,做了许多让别人厌恶的事情,说了很多错话,也因此让妩娘打断了很多根藤鞭。
她可是被花魁教导出来的,打小学怎么伺候男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歌舞都是情趣,都有涉猎,而其中她最喜欢的还是舞,但是好人家的女孩或妻妾怎能跳舞呢,于是当时还梦想着回去做侍妾、夫人、侧妃的梅怜宝死也不跳,自然是又被妩娘抽打了,对于不跳舞这件事就不那么轻拿轻放了,进了梨园不陪客那是失了本分,家姬就是用来娱客的,你不跳也得跳,不跳就打的你皮开肉绽,她死倔的性子啊,因此吃了太多的疼,但终其一生也没跳,坚守着那可笑的“好人家的女孩或妻妾是不跳舞”的原则。
可是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陪了。
吃了鞭子,遭了皮肉之痛,虽得逞了,却依然被拉去陪客了,那这跳和不跳就没意义了,你跳,跳的好,跳的让宾客为你着迷,兴许还会被温柔以待,你死犟着,敬酒不吃吃罚酒,受苦受疼之后,还是被睡了。
想想当时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真不知道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在坚持什么鬼东西。
进了梨园,一切都那么熟悉,最显眼的是偏东北角的那棵古梅,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根茎虬结,苍青古意,树根下落了一层厚厚的枯叶,枝蔓上只剩下红似血的梅花,一簇簇,一团团,随风飘落在庭院里,浓艳斑驳。
围着这棵古梅,四方庭院被一间间木室围拢了起来,中间的院子都用木板铺上了,头顶搭了天棚,如此一来,无论下雨下雪都不耽误排练新的歌舞,整个庭院都是姬们的舞台。
她们都是极喜欢在冬日练舞的,因为,冬,梅花开,风来,红花瓣飘飘洒洒而下,穿着仙逸舞衣的她们在这花瓣雨里跳起来,那么美,那么仙又那么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