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节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寡月沉声道,“还有你要见废帝做什么?”
  “我要杀了他!”郑裕安咆哮着,她通红的目一扫这冰冷的祠堂灵牌,心中的痛无尽的蔓延。
  “阴寡月,阴氏五百八十多条人命,你不想报了?”郑裕安朝寡月咆哮着。
  “你什么意思,你怎知我阴氏五百多条人命?谁告诉你的?”阴寡月也一时情绪失控,咆哮道。顾九见状忙上前来扶着他。
  郑裕安大笑几声,后退数步,将自己青灰色的衣袖挑起。
  “啊!”顾九惨叫一声,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手臂上竟无一块好皮肤……
  “你们看到的不是假的,这是真的!是真的!我全身都是这样的皮肤!很可怖吧?是不是像是从地狱来的!当年卿夜阙下令杀阴家人的那夜我也在场,我看着他们将人打昏了,然后一把火,将阴家全部烧掉,没有一个人逃出去,一个都没有!你们知不知道,这一头头发,是二十年后再长出来的!这年轻的皮肤是用人的皮肤换来的!我日日胭脂敷面,才得以维持现今的状态!”
  那女子如同疯了一般,对着他们几人咆哮着。
  “我活着就是要看着卿夜阙如何死!他毁了我的一生!”
  顾九眼里是不忍、是伤痛、还有叹息,她不禁问道:“可是那夜,你如何会在阴家?”
  “这就要问卿夜阙了!”谈及此,郑裕安胸前起伏着,连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为文帝时期宫中女官,若不是得到命令,如何得以出宫?便是卿夜阙那贼人告知我文帝(卿夜阑祖父)要将阴氏兄弟入狱问斩,于是我便连夜出宫想将此事告知驿梅!可哪知……”
  郑裕安还未说完的话被阴寡月接了过去:“哪知阴氏兄弟二人早已入狱伏法了对吗?”
  郑裕安抬眼凝着寡月,寡月走得更近了些儿。
  “你倾慕我父亲?”他沉声问道,凤目沉郁深邃,“你不是郑裕安,你是谁?”
  妇人心头一震,踉跄后退数步。连顾九也不由唇角抽了抽,这人能将“钦慕他父亲”说得这般顺口也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这么多年,在姜兰芝那里都没有露陷,即便你不是郑裕安,也该是郑裕安的姐妹!你不说我去问郑子衿……”
  寡月说完这番话,那妇人已瘫软在地。卫簿卫箕见状忙上前去扶,好歹她是他们的小半个主,即便真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做奴才的即便是恨也只能藏在心底了……如今只是可怜他们的公子,或许这娘都是假的,而且这娘还苦心算计,拿他家公子当枪使……
  妇人被卫箕卫簿搀到一处木椅前坐下,她颤抖着身子,胸前起伏着,久久未缓和下来。
  这个少年,的确不是她带大的靳南衣!
  和禀德十年的除夕她见到的一样,原来初时的感受是不会骗人的,他不是靳南衣,果然不是……他是阴寡月。
  靳南衣的温润让他一生都受制于人,南衣他终究是太善良了;而阴寡月他想到了就会去做,而且一个夙愿会在心中愈来愈坚定……
  他们都是阴驿梅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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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昭雪(3)
  “靳南衣是阴驿梅的儿子……”妇人喑哑地开口说道。
  她话音将落,似是听到一声长长的吁气声,那少年明显似是松了一口气。
  也不怨他的反应,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听到她说他和南衣不是阴家骨血……
  “你什么时候将我哥哥抱到靳家的?又是什么时候顶替了郑裕安?”寡月的凤眸变得幽冷,他凝着郑裕安冷声问道。
  那妇人大笑了几声,却不再答话了,双眼空灵,如同无了知觉一般。
  寡月凤目中血丝渐渐浮上来,他气息不稳的上前一步道:“是郑氏与靳老夫人来长安的时候?我听钟翁说那一夜郑氏与老夫人走散了!”
  “是不是?”寡月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道。
  在哪妇人笑声顿止,眼里是心思被人猜中,秘密被发现的惊慌失措。
  面对少年的逼问,她颤抖着后退一步又一步。
  “是你抱走了我哥哥是不是?!或者那个时候你正巧逢上我母亲生子,难不成当初给我母亲接生的人是你?!你住在平安村附近对吗?”阴寡月厉声相逼,说着顾九完全听得一头雾水的话。
  郑氏唇角扬起,她是该说着少年太聪明了?还是说他连假设也让她刮目相看?
  他那时候还在他娘亲的肚子里头,又如何得知当初的事情?没有想到他即便是猜测也猜测的让她心惊胆战!
  为什么这么优秀的孩子,却不是她的骨血……他是靳云漪与阴驿梅的儿子……
  就因为她是庶出子的女儿,所以便不及靳云漪身份尊贵了吗?若不然以她同尺素少年相识,到头来为何阴驿梅却选了靳云漪,而不是她呢?
  她不甘心……为何靳云漪可以同驿梅娶妻生子,而她却一生坎坷,一无所有。
  的确,他说得没错她倾慕阴驿梅。
  若不是因为倾慕,她不会因卿夜阙三言两语就去阴氏府宅,给阴家人通风报信,也正因如此中了卿夜阙的奸计!
  那贼子竟然要将她也设计杀死,却不料那夜五百八十多人唯她一人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她怎能不恨?那一夜的大火毁她容颜,那一夜之后她倾慕的人也死在了大牢之中!
  那个清风皓月的陌上公子,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死在了肮脏的地牢里……从此声名尽毁,他阴驿梅一生磊落,却在死时身败名裂!
  “你哥哥是我抱走的!你娘救不活他,他一生下来你娘救以为他死了?我抱走了他,救活了他,我何罪之有?靳南衣的命是我给的!”妇人大吼道。
  “你……”阴寡月咬牙切齿,“你设计让我和南衣分别了十六年,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他红着眼,心中酸涩,胸腔里却燃着一簇火,燃烧着,就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了。
  “寡月……”见他摇摇晃晃的,似站不稳的样子顾九忙上前去扶。
  寡月轻缓的避开顾九伸过来的手,递给顾九一个放心的眼神,他似是整理一下情绪,复凝着郑裕安又是一副皱着眉头的沉郁神色。他做不到不去恨,他本来是有亲人的,却被眼前这个女人分开了十六年之久,那短短的一个月的相处,终究是太短了,太短了……
  他不甘心,至少孤苏郁和他的姐姐生活了六年,而且孤苏郁一直都知道他的姐姐的存在,可以满世界的寻找……
  而他呢?小时候,殷叔告诉他,先他而来的哥哥已经死了……他娘说他克夫克母,还害死了他的哥哥,所以给他名中添个“寡”字……
  便是因为长兄死了,所以他没有在意,然而,没有在意的哥哥,却在一个他全然不知的城池里生活了十几载……
  一旁站着的卫箕都忍不住了,一把上前去,跪在了妇人面前,哭着道:“姨娘,您就说了吧,公子他苦,主子他更苦,您何苦要这么折腾他们?卫箕给您磕头了……”
  卫箕已泣不成声,早就猜测主子同公子是亲兄弟,没有想到真的是这样……
  如今只是怨恨郑姨娘为何要拆散他们的公子同主子,如今还不肯说出实情来……
  “姨娘,看在公子的份上您说出实情吧。公子泉下有知不会怪罪您的……”说着卫箕就要伸手去抓妇人的衣裙。
  那妇人竟是一脚踹开挡在她身前的卫箕,卫箕吃痛倒在地上。
  “卫箕!”顾九和卫簿忙上前去扶他。
  “没事吧?”顾九心疼地望着卫箕,担忧地问道,她理解卫箕心知寡月做不出什么逼迫这妇人的行为来,于是才这般央求的……
  可怜小卫箕身子骨本来就差。
  卫箕揉着被妇人踢得生痛的肩膀,好半天觉得那受伤的手臂抬不起来,他眼里隐隐闪着泪光,紧咬着薄唇不语。
  寡月见这女人踢了卫箕,咬牙切齿,他一如既往的认为这个女人就是个蛇蝎心肠的妇人,亏得南衣遗信让他原谅她的过错,即便是她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忘报答她养育之恩!
  “南衣一生为他人着想,他这一生又何尝有人为他想过?你对得起他唤你一声‘娘’吗?”寡月不甚哀痛的说道,悬在空中的手不由的捏握成拳。
  “他死时十六岁不到……十六岁不到……还有两个月就要满十六了,他都没有撑到……”说着寡月已微红了眼眶,“他死的时候吐了足足一盆子的血水,我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妇人陡然用手捂住嘴巴,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咽声来。即便是利用,她也是想过将南衣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我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后,一直住在平安村,一个靠接生为生计的阿婆见我可怜收留了我,我那时容貌已毁不得见人,只好一方面联系当初的好友胭脂夫人,一方面在那里度日避开官兵衙役,那一夜恰逢我庶妹郑裕安来长安遇上劫匪流落平安村,她临时产子……那夜我听人来唤阿婆说阴家的妇人也要生了孩子,于是我放着昏迷的庶妹,偷偷随着阿婆去了,折腾了很久,我听到房里传来阿婆的声音,说大的也许保不住了,只能活一个,我当下心一紧……”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这妇人讲着当夜的事情。
  后来这女人拿着郑裕安诞下的死婴换走了寡月的哥哥南衣,靳云漪也就是寡月的生母在诞下寡月后就魂断了。
  “别怨我,你母亲靳云漪生下你后,殷离人赶到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她照顾不了你们两兄弟,殷离人更加照顾不了……所以我将南衣给郑裕安带走,她生过孩子,有母乳喂养十月,反而是救了他,你知道吗?!”女人大吼着,“后来郑裕安被谢珍赶出汾阳靳公府,她福薄命薄死在了路上,被我有机可乘了,也正是时隔三年之后我的头发长好,我的好友将我的容貌也恢复了一大半……在郑裕安从汾阳出来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她,在到洛阳的时候她就认出了我,我同她讲了前因后果,后来她留在了洛阳,我带着南衣南下,也是后来来报一行人离开洛阳当夜她就病发死了……”她说着低下头去,唇瓣颤抖着,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
  “你来轩城,一方面答应郑裕安的遗言,定让她再入靳氏宗祠,死后入葬靳氏,当然还为了让南衣入长安,入翰林,甚至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助你杀掉卿夜阙?”寡月凤目阴鸷,凝着眼前女人。
  女人抬起头来,“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你有没有考虑过南衣的感受?他只想寄情山水,潇洒恣意的走完一生,他不想在权利的深涡中此起彼伏!你在乎过他的感受吗?他本来可以不必活得那么累……却在不堪重荷的劳累之中早夭……他本来也可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那少年字字铿锵,阴鸷的凤目眼圈发红,隐隐的有泪光。
  一旁的卫箕已是呜咽间痛哭出声来。未见公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这无疑是卫箕他们一生的痛处,他只能将这个美好的愿望寄予在主子身上了。
  妇人后退一步坐在了木椅上,她双目空洞,对于南衣,她不是没有哀痛与惋惜的,那个孩子明媚的如同春光一般,那两眉间的胭脂痣与他姑姑尺素的如出一辙,他那时那么小,那么可爱,粉团子似的人儿,跟在她身后濡濡的唤着“阿娘”……这么纯洁的孩子,死在了秋风肆虐的日子,未曾娶妻生子,便夭折了……
  “南衣……”她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清泪终是止不住的滑落了。
  是她对不起他,对不起他……
  阴寡月眉眼已是氤氲了,他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上水汽漂浮,却没有让珠点滑落下来。
  “这事情到此为止……”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说出这么一句来,“你走吧。”他不想再见到她了。
  郑裕秋愕然睁大双眸,不解地望着阴寡月。
  他说到此为止,便是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告知靳公府?
  “我没有我哥大度,这些最后的施舍都是你处处利用的靳南衣留给你的!”
  那少年似乎是扬了扬手,一封泛黄的书信就从他手中飞到郑裕秋怀中。
  那妇人颤抖着拿起,展开来匆匆阅毕,不禁声泪俱下。
  “你养育了他,我代他给你一个晚年栖息之地,靳公府上下依然将你看做郑姨娘,事情便到此为止!明日之事,你只消同靳公说郑裕安那孩子在出生后就已经死了,而你抱走了我哥!……”寡月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完了后半句。
  郑裕秋垂着头,手里紧握着那封书信,耳听着阴寡月的话,心里百感交集……若是同靳公说她只是因孩子死了抱来了南衣,也顶多只责罚不会被赶出府去。何况靳南衣与阴寡月都是靳云漪的孩子,算来是靳公爷哥哥的独生女儿的孩子,与靳云湛也算是堂侄。
  事到如今,郑裕秋也只能点头应是。
  ·
  次日,靳公是被钟翁搀扶着去见圣驾的,没有想到这事情会惊动皇上,靳家所有人都前来迎驾。
  也不奇怪,阴寡月与皇上是表兄弟关系,这阴家子又顶替了他家少爷这些年。
  卿夜阑与寡月在靳公书房里闭门而谈好久,远远地靳公府各个圆子里头的人都巴望着,想得到最新的消息。毕竟,如今困惑的人不在少数,阴寡月与他们家少爷靳南衣是什么关系?
  没一会儿,似乎从松景楼的书房处传来哀嚎与惊呼声,接着就见钟翁急急忙忙地被唤了进去。
  等钟翁再出来的时候,是脸色煞白,而后钟翁慌慌张张地去命人唤郑姨娘去了!
  各个园子的婆子都翘首张望着,只道如今都去唤了郑姨娘,自是不必说了,这南衣少爷不是靳家人了,看来长安传闻的靳南衣与阴寡月是双生兄弟不会有假了……
  二房园子的婆子丫鬟们心里欢喜,这靳公之位只能是她们的小少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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