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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不禁,长夜未明 第174节

  她如今在不知名山间的一个不知名木屋中,看这屋子简陋的布置,应当是雨季来临前猎人临时住的地方。而今雨季到来,猎人许久不上山。
  沈青梧慢慢扶着墙坐起。
  一层虎皮褥子带着潮意,盖在她身上。她低头往褥子里看一眼,衣服是干的。
  伤口闷闷的,疼得却不厉害,心口还有一种冰凉之意。沈青梧拉扯开自己的领口,看到系着红绳的玉佩悬在心房处,而整片伤,已经被人重新包扎。
  她感受到的凉意,恐怕是药膏。
  木屋格外静,只听到雨声滴答敲在屋檐上。
  沈青梧拥着褥子,靠墙而坐,她看向屋中的另一个人——
  张行简长发半束,一身素衣。木屋有唯一的一道小窗,他正坐在那窗下写字。
  他侧脸写字,人如美玉,如雪拥之。
  沈青梧的醒来动作,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依然写字不住,但是沈青梧莫名地知道,他清楚自己醒来了。
  沈青梧不吭气,看着他的侧脸。
  初初醒来,她周身累极,脑子迟钝,什么都不去想。
  也许是想清楚了一些事,也许是放下了一些事,她如今只觉得安然。
  在沈青梧发呆中,她听到张行简侧对着她的声音:
  “杨肃依然落到了我手中。”
  沈青梧睫毛颤一下,涣散的目光聚中。
  她听着张行简声音温润得十分冷淡:
  “但你不必担心。是我的死士们先于官兵、军队找到他。我的人看着他,不让他乱走,我的人是我的私兵,只要杨肃不做我忍耐不了的事,我都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关他关到局势稳妥,再放他出来——以他的智力,几乎没可能做出我忍耐不了的事。
  “你可以放心。”
  沈青梧用褥子抱紧自己身子,山间有点冷啊。
  张行简道:
  “我写这封信,是要杨肃告诉我你们的传递讯号,我要与帝姬对话。我告诉过你,我需要筹码来应对帝姬,这不是谎言。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与你重逢后,我没有欺骗过你一次。
  “我说的全是真的……被你掳出城,不是我的计划;想进城给你找大夫治病,是真的关心你的身体,不是想利用你做什么;我说我想四处看看,再决定如何与帝姬谈判,也是真的;我说我封了所有信息流动的口,我联系不到我的人,你们联系不到你们的人,全是真的。
  “沈青梧,是你让我去当铺,让我与我的人马开始联络。是你和杨肃一直背着我,提防我,我稍微靠近一下,你们便觉得我别有用心。我不去探听你们的计划,我不对你们整日的密语发表意见……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不希望我听到。
  “可我确实不是傻子。我确实能根据你们的所有动向,推算出你们的目的。要找大夫的人,是我。但整日去查大夫们动向的人,是你和杨肃。关心你身体的人,是我。觉得我包藏祸心的人,是你们。
  “我一直等着你们什么时候和我商量商量。我不能主动,不能主动说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因为我并不信任帝姬,我不知道你二人有没有被帝姬安插了什么新的任务,我是大周宰相,我不能因为喜爱你,就放弃所有担子,所有责任,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告诉你们。
  “我相信你和杨肃没什么坏心眼,可我不相信李令歌。刺杀少帝是她的决定,少帝死了,她一定会发动战争,趁着大周最虚弱的时候,窃取王权。但是我不了解这样的李令歌,会对天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必须阻止她的疯狂……起码在现在,我需要阻止。
  “你将我掳出东京,我心中想的,正是我与你和杨肃说的话。我会帮你们渡河,让你们将我的话给帝姬,告诉她,我们需要谈判。若说我真有什么心思,那就是——我当时想死皮赖脸地赖着你。”
  他侧过脸,向那靠墙而坐的娘子微微一笑。
  笑容很淡,很凉。
  张行简轻声:“我想跟着你一起走,我想看看李令歌治理之下的州郡,比起少帝胡作非为的治理,有何不同。我想看看她是表面功夫,还是当真支撑得起她的野心。
  “我想听听百姓们真实的评价。坐于朝堂的我,耳目闭塞,并不了解百姓真正的诉求。我想趁这段时间,四处看看。我还想和你一起看——如果当时你们没有其他心思,带着我渡河,到了益州,我就会和李令歌谈条件。
  “我会要走你几个月,让你陪着我,或者监视我。几个月时间,足够我看清很多东西,也足够让我追到你,或彻底追不到你。
  “所以我是一定要封锁少帝生死的消息的。外界不知道那皇帝是生是死,李令歌得不到你们的消息,便也不敢轻易出兵攻打大周。对了,我与你和杨肃在一起,但是在我联系上我的当铺后,我已经开始让人捉拿这次刺杀少帝、进入东京的所有逆贼了。
  “先关着吧。如果最后帝姬赢了,他们当然全都无恙;如果帝姬是一个和李明书差不多的人,我不会让这种女人登上皇位,我宁可背负骂名,从皇室中重新挑选一个不知会如何的傀儡。
  “权臣把持朝政不是什么好事,想千古留名还是背负霍乱朝纲的骂名,李令歌想选择好的那一个,我也一样。但若是不得已……成为佞臣也无妨。
  “沈青梧,我不向着李明书,也不向着李令歌。我想为百姓考虑考虑,我想尽可能地在上层野心蓬勃血流成河的时候,尽量避免天下人的损失。
  “如今,世人大都知道年少的皇帝昏庸无能,那位帝姬看着好像不错,并不是之前声名狼藉的流言传出来的那样。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帝姬的真实野心——如果他们知道,必然又会讨伐,这还是一场战争。
  “我全都想避免。我想和帝姬进行的谈判,不光是看她是否有能力、是否能理解天下人,若是她还不错,那我愿意帮她过渡这段最麻烦的时光……这本应是我和帝姬的事,你与杨肃两个军人,只执行命令罢了,何必知道?”
  张行简又说:“石桥之所以有人埋伏,也是因为我发现我制止不了你和杨肃,我发现你和杨肃没有和我开诚布公的意思。朝堂上需要交代,我放下他们离开东京,我得有借口,得有原因;日后与朝臣们谈判,与帝姬谈判,我手中都得有筹码。
  “光凭一张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张行简偏过脸。
  因为下雨,外面的天光是阴暗熹微的。
  熹微的光落在他眉宇间,他如山水清透,又透着很多凉淡。
  张行简眼睛看着她:“沈青梧,我说清楚了吗?”
  沈青梧垂下眼。
  沈青梧道:“当你开口时,你说的话,从来都能让人听懂。”
  张行简问:“那你相信吗?”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笑了一笑。
  他的笑意很淡。
  沈青梧觉得他并不相信她。
  但他显然无所谓了——
  张行简说:“我说了我的事,我想问一问你的想法。能回答你便回答,不能回答你可以选择不说。行吗?”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问:“你为什么要跟着帝姬做事呢?你很喜欢帝姬,觉得她是个优秀的领袖,足以你忘记昔日与她的龃龉?你爱戴她?”
  沈青梧摇头。
  她说不是。
  她慢慢剖析自己:“她待我确实不错,不错中,也一直带着拉拢、算计。昔日她发现我救你后,让沈夫人来折腾我,让我在军人同僚们面前出丑。但在发现我不在乎后,或者是你在朝廷施压,让她手忙脚乱,她对我的态度又发生了变化。
  “她重新拉拢我。
  “我一直不喜欢她,但也称不上厌恶。她很厉害,什么情感都会为理智让路,什么都不能阻拦她的步伐。为了她的目的,她可以忍辱负重,可以对着仇人施恩,也可以将刀插进恩人的心口。
  “如今想来,她当年对你下药……大约也是一种拉拢的形式吧。或许也有移情的作用?我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结果是,益州以南,在她的治理下,没有出什么错。”
  沈青梧低头:“她对我很好。因为同是女子,我能理解她的不容易。我知道她欣赏我……因为某方面来说,我和她是同伴。
  “我丝毫不怀疑我若触动了她的利益,她拉拢不成,会反过来除掉我。但因为同是女子,我依然会为这种‘与众不同’而有反应。
  “我当上将军,有博容的提拔,有朝廷中你的推波助澜、帝姬的扶持,尽管如此,尚有很多声音说我不配,叫我‘黄毛丫头’。沈琢你知道吧?一直对我挺好的兄长……他其实也觉得我怎么可能当将军呢,他觉得我当将军是对那些士兵不负责。
  “我承受的声音很多,大部分时候,我分不清声音的来源。但我知道其中有这么一种声音。
  “所以,在帝姬没有让我深恶痛绝时,在帝姬与我是盟友时,在她还愿意拉拢我时,我为什么不跟着她呢?”
  张行简看着她。
  张行简问:“是否还有原因,是你当时除了跟着她,没有退路?”
  沈青梧静默。
  她头靠着墙,努力从凌乱大脑中抽取这些过于细微的想法。
  这些想法她昔日从不去想,但她今日非要弄清楚。
  沈青梧慢慢点头,迷惘的:“也许是吧……我当时恨死你了,我不可能跟你回东京,去为你效力。博容让我跟着李令歌,恰恰李令歌对我不错……而且,我想当将军,想打仗。
  “在李令歌麾下,她支持我,不用我多说什么,她从来没有说过‘你不要当将军了’之类的话。但是如果跟着你们……我想没有那么容易。
  “如果我不跟着李令歌,独自离开。天大地大,我又没有归处了。
  “张月鹿,我想找到归处,我想得到一些东西——虽然我并不明白我想得到的是什么。”
  张行简凝望着她。
  他分明冷淡,可眼中浮现雾色,流露怜惜之情。他唇动了动,情绪难掩,努力忍耐。
  这是沈青梧今日终于看到他唯一有了的情绪变化。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很快侧头,掩了这种情绪。
  张行简喃喃:“我知道,你要头破血流,要拼生拼死,才能得到别人一开始就能得到的东西……我知道,我理解,但我替代不了你,也不能阻拦你。
  “比起我,你觉得李令歌更了解你的感觉,是吗?”
  沈青梧没再说话。
  张行简问:“还有呢?”
  沈青梧不明白,仰着脸,看着那坐在昏暗晨光窗下的青年。
  张行简放下了手中笔,整个人转过来,全身面朝她。
  于是她看到他另外半张脸,被石子刮破了一个伤口,血淋淋的一道……
  沈青梧哑声:“你的脸……”
  张行简:“不必在意,皮肉伤罢了。还有呢?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你不得不帮李令歌做事的原因?”
  沈青梧迷惘。
  她隐约明白,今日是开诚布公的一次,她必须诚实说出所有想法。
  沈青梧绞尽脑汁:“因为……她没有少帝那么讨厌?益州军民上下都拥戴她,去年过年时,大家也都很开心……至少比少帝治理下的益州时期开心。
  “我也希望她赶紧结束这场阴谋,不要打仗了。”
  张行简笑一笑:“关心战争面朝谁,是我们这些野心家的事。似乎不是沈青梧最关心的。”
  他见她迷瞪看着他,并不理解他问的是什么。
  张行简起身,流水一样的衣袖落下,随着他缓步走向她的动作,袍袖展扬,优雅清矜。
  张行简站在这张小床前,俯下身,与沈青梧漆黑的眼瞳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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