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然而不知为何,自当日伊始,惠帝便感行宫内事事不称其心意,初五的百官宴上更是险被一颗冬枣噎的咽气。
  伍家本便起自南方,世族里更有一些人早年与伍老太爷有些交情,加之乾坤卦被传的甚玄,不过两日的功夫,谣言四起。
  惠帝心内渐生惊惧,一面频频表示自己安好,一面暗中加派人手护卫,只以为上元当日必有一劫,不想却在初九游河之时沉船落水……
  那日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潜着一支誓死的哀兵!他们为这一日整整苦练了四个月!从日日呛水的旱鸭子到这一日的游弋自如,等得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有那么一刻,惠帝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和窒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明白过来:徐家的天下这回恐真的要易主了。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后悔,——若是徐璟还在,兴许能保他无虞的。
  徐璟、徐璟……小爽……
  ——几乎没有任何侥幸,元月初九,惠帝,亡。
  消息压了一晚,初十一早,奏哀乐、丧钟,国丧。
  乾坤卦应验,登时有人将郑泽昭自大牢中请了出来。
  声势已起,只等乾坤卦另测得真主。然郑泽昭道“真主早现”,径直指向齐国公葛粲。
  葛粲只是推脱,三日后,辅佐年仅七岁的太子在扬州登基,封齐国公葛粲为摄政王,统领朝政。
  但仅仅半个月,新帝甚至没有回长安告太庙,便以病体赢弱,不能上朝为由将帝位禅让给摄政王葛粲。
  ——自此,天下改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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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二月初,节气依旧,春寒依旧,甚至连北风也没甚不同,唯一有别的是,前几日还是举国素缟,如今入眼的却已尽是喜庆之色了。
  郑家里也一扫这几个月来的沉闷,人人换上鲜亮的新衣,王氏打着精神让焦嫫嫫将整院子的丫头全都支使起来,拾掇着准备进长安去。
  ——几日后,新帝便要回长安举行登基大典,特嘱咐请郑家人也移往长安,郑泽昭和郑泽瑞都是有功之人,是要封赏的。
  郑泽瑞百无聊赖的倚在塌上,将手里的两个核桃转的嘎嘎响,苦着脸对一旁正试药温的明玥道:“小七儿,你行行好,这要难喝的紧,熏得四哥头疼,少喝一顿两顿也不碍事儿的。”
  “啧啧”明玥笑了声,摸着药碗的温度刚好,便亲自端到床前,往郑泽瑞嘴边一送说:“我就是来盯着四哥吃药的,不要让我热第二遍哦,不然我保证药量只多不少。”
  郑泽瑞这半个多月来喝了一肚子的苦药,如今一闻到药味当真是头疼,可明玥就在他跟前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又不敢不喝,每日就跟受刑似的,恨不得给明玥哭一鼻子。
  好容易咬牙闭眼的灌了下去,邓素素在一旁刮着脸说:“四表哥也真成了,还不如十哥儿呢,喝碗药也磨蹭成这个样儿。”嘴上这么说,手里却递了两碟子蜜饯过来。
  郑泽瑞微微脸红,却是往后靠了一下,吊着一边眉毛道:“我左胳膊不能抬,你端的八丈远,哪个够得着?小爷是病人呐,心口疼的紧!有你这般伺候人的?倒是跟小七多学学,笨。”
  邓素素一咬唇,将两碟子蜜饯撇到床头的小柜儿上,恨声道:“我又不是你府里的丫头婆子,凭甚围着你伺候,你…你知不知好歹!”
  郑泽瑞咧咧嘴,冲明玥道:“瞧瞧你表姐这个脾气,这是不想我好,成日故意来气我不是?嘿,我偏不上她的当!”
  “你!”邓素素一跺脚,心下又气又酸,想起这些天的担心和委屈,一下子红了眼眶,扭身便要走。
  “表姐!”明玥忙叫了她一声。
  “小气鬼么”,郑泽瑞阴阳怪气的喊了句,眼神有点儿闪烁,身子却往前探了探,这一动便牵到伤口,立时抽了口冷气。
  邓素素停了脚,侧身看他,眼底掩着紧张担心,又赌气不上前。
  郑泽瑞觑她一眼,口中却道:“又怎的了?我知你瞧我不顺眼也不是这一日两日,现叫你嘴上占些便宜,等小爷我好了的。”
  邓素素被他这一激,气又上来,伸手指着他:“郑四郎!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恨不得、恨不得……”说到这便又有些哽咽,正有丫头端着糖水进来,跟明玥禀说:“姑娘,夫人寻表姑娘呢。”
  邓素素正气得呆不住,闻言扭头便走,又觉不解气,回身将丫头端着的糖水扣翻了。
  郑泽瑞瞧着她的身影儿出了屋子,又模模糊糊的打窗纱也看不见了,方一言不发地缓缓靠了回去。
  明玥瞧了他一眼,吩咐红兰道:“跟回去劝劝,莫叫表姐生闷气。”
  院子里的丫头们倒都习以为常,都知四少爷与这位表姑娘不对付,这些日子几乎次次来都要与四少爷拌一回嘴,王氏瞧着可气,说了几回让明玥莫要扰了郑泽瑞养伤,明玥嘴上答应的乖巧,但依旧每日过来照看着他吃药,郑泽瑞也乐得叫她来,王氏简直无法。
  “把表姐气走了,四哥怎像是愈发不高兴啦?”明玥笑吟吟地看着他。
  郑泽瑞偏着头,没说话。
  明玥细细叹了口气,“四哥应是懂的,何必故意这般气她?”
  郑泽瑞还是没说话,抬手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罢了,打明儿起我也不来瞧四哥了”,明玥笑道:“前儿表姐没跟着来,四哥喝药就痛快得多,明儿我也不来,兴许四哥喝药反跟喝糖水似的呢。”
  “啧”郑泽瑞懒懒歪着身子,又屈起两指作势哈了口气,“长大喽,都敢取笑四哥了,嗯?”
  “是啊”,明玥拖长音往他手边凑了凑,郑泽瑞乐了,没舍得再弹她,摸了摸她的头,过了会儿闷声道:“你表姐……性子直,甚事都在面儿上……我与她拌几句,让人说我二人不对付,她耍脾气闹性子找茬儿,总比叫人说旁的好。”
  明玥怔了一下,讶异地看着郑泽瑞,不知他竟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罢了罢了”,郑泽瑞被明玥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道:“不说这些,左右过几日就都进京了,二哥有信来么?”
  “就是前几日给祖父和父亲的”,明玥心不在焉的答道。
  郑泽瑞瞅了她片刻,忽而说:“明玥,你是不是有话要问四哥?”
  “……嗯”,明玥想了想,犹豫道:“四哥回来那日,我在院子里瞧见了熟人,像是刘三哥?”
  “是刘留”,郑泽瑞黯然道:“他断了一只胳膊,是被裴云铮打高句丽救回来的,邙大哥却是葬身在辽东了。”
  “既有黑骑旧部在”,明玥稍稍压低了声音:“怎没见吴襄?他不是通常与四哥在一处?”
  郑泽瑞没答话,仿佛完全洞悉了明玥所想,半晌一字字道:
  “你想问的怕不是吴襄吧?你猜测甚么?四哥告诉你,吴襄死了,元生死了。还有那郎霖,她本就是皇帝放在王爷身边监视他的,当日他们都跟在王爷身边,被那满口仁义的皇帝给害死了!
  四哥能逃得一劫,是因为一进城王爷便暗中叫我带人去了刑部大牢,未与他们在一处,后想来王爷当时已有所感……甚闹鬼,甚被厉鬼所缠,简直是屁话!若鬼魂能索命,那葬身高句丽的几十万将士早先将狗皇帝给吃了!”
  郑泽瑞声音低沉,却是难耐激动,急促地喘息,眼角微湿。
  ——最后一点儿飘忽不定的火星儿被捻灭,明玥怔怔的听着,觉得从前遇见徐璟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飘过,最后定格在中秋的那一夜,她捧着鸳鸯埙中的一只,吹一首未完的曲子。
  炭炉里发出嘶嘶的轻响,郑泽瑞一只胳膊压在眼睛上,喃喃道:“说起来,郑家也是刽子手之一。若非世家里存了推徐璟上位的打算,皇帝也不会这么早下手;若不是为救祖父等人,王爷也不会进京……此次也总算是为他报了仇……”他声音艰难,叫人听得痛切,压抑了这许久,现能与之一说的,竟只有明玥。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郑泽瑞才单手搓搓脸,继而伸手搂了下明玥,扯出个笑说:“与二哥逃难的那一路也是难为你了,又长高了些,等进了京,也该议亲事啦。”
  明玥默了这半晌,脸色出奇的平静,她自去摆了帕子给郑泽瑞擦脸,淡淡道:“王爷当日给四哥说过甚奇怪的话么?”
  郑泽瑞端详着她的脸色,似是想叹气,末了却特意牵出丝笑意,温声说:“也没甚奇怪的,只是路上随口而言,说是吴襄没个正形儿,他自个儿抑或是撺掇旁人若在你面前说了甚不知轻重的话,叫你……万莫搁在心上,都是逗闷子骗人的。”
  明玥点头,重复道:“嗯,骗人的。”
  ☆、第138章
  二月初九,新帝登基,改国号为齐,年号泰武,大赦天下。
  同时,封嫡长子葛从仪为太子,二子葛世簪为越王,三子葛庆之为滕王,一女葛凤栖为朝阳公主。
  其余有拥立之功者也一应听封,其中邓家不但倾泼天之财以助新帝登基,邓文祯更与越王葛世簪一并在葛粲回来前肃清了长安,他如今身为驸马,邓老太爷被封为燕郡公,圣上特准世袭,且自此皇家采买之事多半落于郑家之手,是名副其实的皇商。
  新帝登基伊始便替当年伍氏一门正了名,郑泽昭以“国士”之名入朝堂,得皇上钦点为三品参知政事,可入政事堂,与众宰相一同议政。——他以弱冠之年进政事堂,可算是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了。
  郑泽瑞、裴云铮、阮子雅等人也全部得封,不过这里头的差别却颇叫人寻味咂摸。
  ——底下的百姓们不知,然而上位者心里最清楚,能如此迅速的改朝换代,惠帝的死是最关键的一击!
  在这之中,裴云铮和郑泽瑞的功劳可说不分上下,况且葛世簪和邓文祯等人能够顺利的肃清长安,很大一部分要得益于裴云铮先行手刃了常严光父子。
  然而,郑泽瑞封了三品云麾将军,着紫服、跨金玉带;裴云铮却只是四品忠武将军,着绯服,跨金带。
  ——朝臣们虽一时没有想透这其中弯绕,但看他的眼光中都带了点儿琢磨,同时暗暗远离,冷眼旁观。
  不过裴云铮本人很淡定,待人行事与之前没有半点儿不同,倒是阮子雅为他不平,滕王葛庆之为之上书,被裴云铮拦了下来。
  三月初七,是太子葛从仪的生辰,皇帝正有心与各世家连络下感情,便叫他在太子府设宴,下帖邀请众人寻常的热闹热闹。
  如今,除了原长安城中的几大家之外,另有些已没落的南方世族也迁进京来,还有不少寒门子弟,或在太子和越王门下,或在滕王门下,凡建功者都登了天,太子广下帖子,这一日的太子府当真是车马盈门,热闹非凡。
  “老太太,夫人们”,焦嫫嫫在车外道:“马车就只能到这里,再往前不了啦。”
  白霜在里头打帘,王氏打眼一瞧,果然前头已堵满了马车,遂道:“那便停车在此处等着,将车标挂正。”
  焦嫫嫫答应一声,吩咐前后两辆马车靠边儿停好,不消片刻,便见有一行女官模样的人过来,扫了马车一眼便盈盈施礼道:“是郑老太太和诸位夫人们到了么?”
  焦嫫嫫忙回了一礼说:“正是。”
  女官笑言:“今儿人多,叫诸位久等了,还请随我移步换乘软轿,太子妃和公主都在里头等着呢。”
  王氏这才打帘点了点头,由邓环娘和林氏扶着下了车,后面一辆马车里的郑明薇、郑泽瑞、郑泽慕以及明玥也赶紧下了车。
  四人神色各异,郑明薇秀眉锁愁,和煦的日光里却紧裹着一件云锦大氅,目光隐隐含着哀痛,除了偶尔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明玥,半句话也不愿多说,浑不似这热闹里的人。
  郑泽慕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与姐姐的愁病之态不同,他今儿是头回由王氏和林氏带着参加这般宴请,满目的兴奋和紧张。
  再瞧郑泽瑞和明玥,一个是锦衣博带眉目朗朗;一个是亭亭玉立蛾眉皓齿。
  邓环娘从前没注意,如今兄妹两个默契地搀扶着下车,并肩上前时,她突然发现二人眉宇间实很有几分相像。
  “三丫头过来与我乘一顶。”王氏招招手,不着痕迹地瞪了眼林氏。
  ——今日是太子生辰宴,王氏原不想带着林氏来,但大前儿个三夫人董氏的娘家来人报,董氏的娘家老父恐要不成了,董氏便带着两个孩子火急火燎地和三老爷赶去了并州,郑佑诚和郑佑礼回了燕州看宅子,拾掇着将要紧的东西搬进京来,二房里男丁只郑泽慕一个,如今也大了,老太爷有心让他见见场面,这才叫王氏将二夫人也带上了。
  但这般喜庆的日子,郑明薇却一副莫名的悲戚模样,叫人看了难免要生出不敬的话来,王氏心下十分不喜,自要到轿中斥责几句。
  林氏挨了记眼风,也知轻重,忙过来拉着郑明薇在她掌心捏了几下,笑道:“这两日虽是暖上来了,但明薇还是有些咳嗽,就叫她与我坐一顶罢。”
  王氏瞟她一眼,林氏忙捏捏郑明薇的手指,郑明薇吸了口气,只好微微咳了两下说:“方才在车上晃得有些头晕,现下好些了,祖母在前头走,薇儿在后面跟着。”
  王氏这才作罢,自坐进了软轿。
  那女官只是秉持着一贯的微笑,冲邓环娘几人说:“两位夫人、姑娘,请。”
  明玥瞧见女官身后有个丫头冲她笑,她识得是葛凤栖身边的,想来是葛凤栖特意特意叫跟着来看看明玥到了没有,明玥略略点头,便也跟着邓环娘乘轿进府。
  一路上只听见前面的女官不停的与人见礼打招呼,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倒是忙而有序。
  走了半晌,明玥感觉软轿稍一停顿,随即郑泽瑞走到轿前掀了帘子微微躬身说:“母亲,我与五弟先行往东院去。”
  邓环娘点点头:“去吧,老太爷应是在的。”
  ——今儿皇帝也会到太子府坐一坐,时间上定然会与她们这些女眷错开,老太爷早一个时辰便已到了。
  “四哥伤还没好”,明玥道:“莫饮酒。”
  “嗯,记下了”,郑泽瑞冲她扬扬下巴,带着郑泽慕走了。
  她们一路自西门进府,进了二门又走了好一阵儿方感到轿子稳稳地停下,女官在外头说:“郑夫人,郑姑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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