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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节

  许平哑口无言,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有官员向崇祯天子建议免去河南的赋税,以便同闯营争夺民心,而且在这些提议的官员看来,这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买卖:因为河南基本已经不向明廷纳税了,崇祯皇帝就算免去了河南的赋税也不会影响朝廷收入。
  但崇祯皇帝仍然不同意,因为他担心河南的叛乱可以在三年之内镇压下去,崇祯皇帝认为作为天子不仅要关心眼下,更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如果河南的叛乱没能持续三年、或是河南部分地区的叛乱在三年之内得到控制,那他就亏本了。在之前的历次解围行动中,崇祯皇帝也是急不可耐地抽签选拔地方官,每次都早早做好对河南各府县恢复征税的准备。
  想到这些许平点点头,正常的君王,无论是否真的爱民如子,至少会有点恻隐之心帮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把;独夫民贼,就算舍不得民脂民膏,至少也会做些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来装点门面;而崇祯皇帝还要等而下之,看起来只要河南巡抚衙门这个招牌一天还在,他就舍不得放弃对河南征税的权利——哪怕是幻觉中的。
  “就算昏君突然转性了,猛然醒悟河南百姓应该赈济了,”在许平打算离开的时候,李自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拿我们就隐姓埋名好了。”
  “隐姓埋名?”许平疑惑地看了李自成一眼,面前这个独眼大汉已经有了建立新朝的志向,他会去隐姓埋名?
  “不然还能怎么办?昏君说到底也是天子,是皇上,我们是贼,如果天下人都能安居乐业,谁不会帮着官兵捉贼?”李自成倒很是看得开,他也很清楚若是朝廷政治清明,那闯营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的,甚至他本人都不会造反:“再说我造反不就图能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么?若是昏君能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那我们造反图什么呢?那他不就是明君了么?”
  ……
  回到营中后,许平和部下们讨论李自成的解决办法,围绕在许平身边的不少是教导队出身的军官,他们都很怀疑这种解散军队的办法是不是自杀。
  “想自杀的话,还不如自己抹脖子,那样会快些。”
  这就是陈哲对解散军队的评价,但既然他拿不出任何可行的方案,许平决定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命令参谋们准备保留的人员名单:保留全部的军官,士官和老兵也要尽可能地留在营中,而普通士兵要做好工作,设法让他们能在开春或是收获后返回军中。至于军属,当然要留在营中,陈哲称之为“人质”,许平不是很喜欢这个词,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也有那么点道理。
  这段时间来许平一直忙着指挥部下收拢难民,而卫士早就报告说是有一些打着明廷旗号的救援船前来黄泛区,这些救援船对附近的百姓缙绅宣布,他们是来打捞尸体,并且进行赈济。正在征用附近的船只。早在这些明廷船队开来之前,附近的一些有钱的缙绅,就已经纷纷自发捐钱购买船只,进行这类的善后工作。明廷的船队开到后,便把这些自发的救援船队一并征收起来。这个情报让闯营的军官感到有些紧张,他们觉得自己大营附近有一支明廷的船队在活动,终归是一种威胁,当即有人就建议许平出动军队,将其驱逐。
  但许平断然否定了这个建议,他对部下说道:“明廷这支船队,是为了将亡死的百姓打捞起来,使他们能够入土为安,而不是葬身鱼腹。这种善行我军本来要去做,现在我们人手不足忙不过来,又怎么能够干扰其他人去做这种事呢?”
  “既然是善行,我们就不该允许官兵去做。”这是周洞天的看法,目前闯营和明廷激烈争夺民心,周参谋觉得不能给官兵在闯营控制区向百姓示好的机会。
  可许平仍然反对:“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将来若是尸体腐烂,瘟疫横行,附近的百姓会记得是闯营阻止明廷这么做的。
  因此许平严禁自己的部下打扰这些明廷船只,更不许抢夺他们船上装着的赈济粮。
  但尽管许平三令五申,可最后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些家人在大水中遇难的闯荡士兵,看到明廷船上的旗帜之后,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袭击了他们。今天当许平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些袭击民军船只的人,已经带着俘虏返回营中。勃然大怒的许平下令立刻将这些违反军令的人抓来见他,这几个领头袭击的闯营军官被带到许平面前仍昂然不屈。
  许平刚开口大声怒喝,那个军官就迎着许平的目光说道:“大人,请您先听听俘虏是怎么说的,再责备卑职不迟。”
  那个军官手一挥,几个闯营士兵就把他们抓住的明军带了过来。被俘的明军中为首一人显然是个宦官,见到许平时,这个人浑身直打哆嗦,不等许平发问就连忙辩解道:“大王,这不干小人的事,此乃皇爷的旨意。”
  第三十二节 末世
  太监的话引起一片嗤声,满腹狐疑的许平把目光投向那个偷袭明军的部下,后者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他已经从这个宦官口中得知崇祯皇帝的秘旨。
  再三询问过为首者的口供后,黯然无语的许平挥挥手下令把这些俘虏尽数带下去。
  不久后许平的卫士报告,那些被俘的官兵才被带出许平的大营,就被闯军打死了。长久以来许平一直严禁杀俘,来报告的卫兵本以为许平会因为有人违反军纪而勃然大怒,不想许平只是轻声嗯了一声,并没有做任何表示就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早,陈哲又为此事和许平争论起来。
  “我的部下都是多年来为我出生入死的,我不能因为他们杀了几个该杀的人就处罚他们。”许平觉得士兵们一点没杀错,这种类似盗墓的行径放在那里都是死罪,虽然有皇帝的圣旨,但这边是叛军对不对?
  “这些人确实该杀,但应该由大人来下这个令,而不该放纵下面的人擅自行动。”陈哲仍然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违纪事件,会让士兵们蔑视军纪的权威,陈哲考虑的也不是这群人该不该死,而是如何处死他们的问题。
  “我们闯营本来就是由一群这样的人组成的,”许平嘿了一声:“那些敬国法如天宪的人,也不会跟着我们造反。”至于许平和陈哲这样的原本新军军官,更是一贯视权威如粪土。
  “但现在不同了,”陈哲反驳道:“现在我们要靠权威来维持军纪,保持军心了。”
  “所以陈兄弟认为新军之前的做派就对了么?”许平反问道:“陈兄弟现在觉得新军对我们的打压是情有可原了么?”
  “当时我只是一个初出道的小军官,我当然觉得他们做得不对,在闯营里虽然不同了,我已经坐在昔日那些讨厌我的人的位置上,但他们仍然做得不对。”陈哲一点儿也没有被许平的反问难住,好像他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新军的所作所为导致他们战败了,武人最大的错就是打了败仗,只要不打败仗那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
  “哦?”
  “大将军和儒生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们武人不用考虑那么多,对我们来说对错就是看能不能打赢,大将军不要想做得是不是足够好,只要想——做得比新军好就够了。”随着地位的不断提高,陈哲的立场也在渐渐改变,不过他的底线就是——再怎么样也得比新军强。至于对许平这个人,现在陈哲也赞同余深河和周洞天对他的判断——那就是他没有作为一个诸侯的自觉。
  “这事我不想和你争了,但我不会处罚那些士兵。”许平认为此次违反军规只是个偶然事件,其实就是陈哲也没有觉得此事太严重,他只是想让许平防微杜渐,消除一些可能造成不利影响的苗头。但这件事让许平下定了决心,就是解散大部分的军队,让他们去民间设法过冬:“我相信闯王说的话,那就是无论我们需要多少兵员,昏君都会替我们送来的。”
  今天许平已经表示不必对遣散部分军队的决定进行保密,而他本人会亲自就此事向他多年来的忠诚部下进行训话。
  大营周围没有丝毫欢声笑语,以往的军事训练都停下来了,无论士兵还是百姓,不是默默地帮着自己的亲属修建简易的毛棚,就是沉默地或站或蹲在那里。许平走上营帐旁临时搭建的将台,见到他后,闯营的士兵和百姓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把目光投向站在高处的许平。
  “我知道,”许平举起双臂,向周围的兵民们高声喊着:“我知道你们其中很多人始终期盼着招安,你们都认为天子是圣贤的,他只是一时受到了奸臣的蒙蔽,而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大明的天子会幡然悔悟,会排斥小人和奸臣,为你们伸冤,而我们闯营也终将获得招安,朝不保夕的日子会结束,战争也会结束,大家可以回去过和平的生活。这种想法并不是只有你们才有,即使是我本人,也希望有一天能够脱下这身戎装,重新过上太平的日子,即使是你们的长官,他们也渴望能解甲归田。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我也不愿意的打仗,也希望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可是这一切都是幻想,你们失去了很多亲人,家园被夷为平地,辛苦开垦出来的土地被淹没在水中。明皇是不会怜惜我们的,是不会懂得我们的苦难的。”
  许平停顿了一会儿,台下的兵民仍是一片沉寂:
  “我已经不再对昏君抱有任何幻想,只有推翻明廷一途,舍此再没有第二条路能让我好好活下去。以往我严厉处罚逃兵,但是今天我决定解除这条军纪,任何人——任何相信明皇大发慈悲,会免除河南的赋税,会派来清官,会体察你们的苦难,会让你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会招安并且守信的人,可以离开我的军队!”
  许平向听众们坦言他根本无法保证大家都能在这个冬天得到温饱,所以大部分士兵都必须要暂时离开闯营,靠分散到各村来渡过这个寒冬。
  “开春后,或是麦收后,根据明廷的举动,我会决定什么时候需要重新召集大家。这次我召集大家不是为了抗粮、抗税,不是为了驱赶贪官也不是为了向昏君喊冤。无法下定决心做一个贼子的人,不必再回到我的旗下,我不但不会生气,反倒会敬重他们的气节。”之前很多闯营的士兵——不是全部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士兵包括许平的嫡系部下在内始终认为,造反是发出声音的一种方法,而造反闹腾出的动静越大,皇上就越有可能听见。就好像水浒故事里那样,造反的最终目的是让受到蒙蔽的皇帝醒悟,是造贪官污吏的反而不是造皇帝天子的犯,所以很多人从内心里仍不认为自己是崇祯皇帝的贼子,而是帮大明天子摆脱乱臣蒙蔽的赤子。
  “明年我召集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崇祯老儿的所作所为让他的祖先蒙羞,他已经不配君临天下了。任何决心做一个大明的乱臣贼子的人,都是我许平的亲兄弟,让我们一起直捣京师,焚毁明皇的宫殿,为天下的死难者讨还公道。”
  ……
  “很好,大将军总算把我们想做的事情坦白给了士兵们。”许平的演说结束后,陈哲显得挺高兴,长期以来虽然闯营的高官们始终琢磨着造反建立新朝,但下面士兵们说的最多的还是清君侧。一度陈哲甚至建议许平把这个口号坚持下去,之前他反对归德宣示的理由之一就是太旗帜鲜明地造大明的反会让部分士兵动摇犹豫,历史上比较成功的造反都是一直清君侧清下去,要是目标倒了就另外找一个继续清,直到造反成功。不过崇祯发死人财的事情曝光后,连陈哲这种保守份子都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不必继续掩饰闯营的雄心壮志:“日后闯王封茅裂土,我也想分一杯羹啊。”
  这话听得许平略略皱眉,自从孙可望提出这些想法后,就不太谨慎地把它泄露了出去,许平虽然也和部下们露过口风,但他并不愿意和部下们公开讨论这个问题:“慎言。”
  “大将军是怕闯王听了不开心么?”陈哲显得十分无所谓:“闯王还要靠我们打天下呢,他不会说什么的。”
  “那之后呢?”
  “为了之后,我们更要大声地说,如果闯王不反对就是默认了,”陈哲无所顾忌地说道,
  他认为若是闯营中大部分人都有这个愿望,李自成最终也不得不满足,而且若是这个念头成为大家共同的志向和奋斗目标的话,也能给李自成更大的压力:“孙将军说的对,我们的仇家太多了,手里不能没有兵权,不然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
  京师,
  金求德正和赵慢熊议论着朝廷对侯洵的处置,镇东侯本人强烈要求把侯洵正法:“既然大人已经成为元帅了,那侯洵的用处确实不大了。反正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大人的走狗,想必他本人更不敢提背着朝廷干的那些事,就是杀了他对大人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坏影响。”
  “大人现在的权位还不是很稳,”赵慢熊也觉得侯洵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过他一直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而且记得镇东侯本人也总是这个态度,所以不太明白为什么镇东侯在侯洵问题上这么坚决:“这次重开大都督府,皇上对大人忌惮得很,掣肘太多了。”
  “我猜——”金求德认为就算有些掣肘,总归还是把兵权抓在手里了,侯洵这个几乎无用的工具还不如用去换声望:“反正朝廷也不会真的把侯洵怎么样,天下人看到的是大人在仗义执言,而皇上一如既往地宠信奸佞。”
  “嗯,或许吧。”赵慢熊也不认为朝廷真的会如何难为侯洵,毕竟现在开封解围了,周王得救了,而且闯营对京师的威胁也被击退了:“不过皇上趁机大发死人财,大人其实什么都不必做了,就算不仗义执言,难道天下人就会发自内心地拥戴一个盗墓窃尸的皇帝不成?”
  “这个,曹操似乎也做过。”
  “没错,可曹操从来都因此被人所不齿,曹操会打仗,能打胜仗,咱们的皇上可没这本事吧?”赵慢熊微微一笑:“二十几年前,我觉得你挑选的路是一条多半走不通的死路,十七年前,虽然我承认立刻造反时机不对,但总觉得如果想走下去,立刻造反大概是唯一的途径。真是没想到啊,皇上居然能在短短十几年里,就能把这么一片大好河山败坏到如此地步。”
  “所以大人还是高瞻远瞩,”金求德现在越反思镇东侯当年放弃兵权的举动越觉得不可思议,照目前的情况演变下去,很快大明就要自己分崩离析了,而金求德二十年前以为需要一个巨大的动荡才能让看上去坚如磐石的大明快速解体:“如果,我是说如果崇祯皇帝真的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不用如果,”赵慢熊说道:“我看十有八九了。”
  “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末代君王啊,”金求德大声感叹道:“皇上登基的时候,天下还没有什么大动荡,和历朝晚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二百万军兵官吏效忠拥戴,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割据、督抚朝廷一言便可以兴废,莫要说历朝的末代帝王,就唐中、宋高,若是能有皇上登基时的基业,恐怕睡梦中都会笑醒过来。”
  “是啊,胡马在长城之外,地方的税源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截留,官吏的选拔任命之权尽在御前,皇上登基的时候,放在前朝简直就是极盛之世。”赵慢熊想起自从崇祯登基以来的变迁,也是一阵阵的感慨,眼下吏治已经混乱不堪、天下烽烟四起、士民对朝廷绝望:“居然短短二十年,这大明就要垮了?”
  金求德曾以为如果要颠覆大明,只有进行一场类似安史之乱的叛乱,既然没有这种前驱,那么金求德就原计划让镇东侯来扮演这个角色——毕竟历史上安禄山也不是没有机会。在金求德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哪个朝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顶峰跌落到濒临崩溃,崇祯天子带领大明用短短二十年就走完了历朝要花上一百多年才能走完的路,老天爷,这崩溃速度快得甚至连把军阀实力派造就出来的时间都没有:“咱这皇上恐怕也就隋炀帝能和他比比了。”
  “隋炀帝?”赵慢熊悠悠地说道:“隋炀帝至少还挖了大运河,虽然天下大乱,至少他还办成了件事,何况那个时候年纪大一点的人可都还记得这天下不是姓杨的。而当今天子,他到底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呢,以致海内鼎沸、民不聊生?”
  第三十三节 说服
  金求德嘲讽地摇摇头:“据说——皇上很是简朴,不好奢华。”
  “无功便是过,哪怕就是一个知县的椅子,坐在上面都是无功便是过,不然摆个木雕岂不是更简朴,何况天子之位。此外皇上也称不上无过吧……再说简朴……”赵慢熊一直觉得镇东侯那才叫简朴,平时所费从未超过侯府俸禄,日子过得也不错。从来不讲排场,诺大一个侯府里的仆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平日送的贺礼从未超过十两银子。这件事有不少人不满——觉得镇东侯对兄弟们太寒酸悭吝,不过赵慢熊觉得挺好,每次镇东侯庆生时,他也只回不到十两银子的贺仪:反正镇东侯从不贺寿,不会请我吃饭也不会送贵重东西,和其他人那般一送就是价值成百上千两银子的东西……我傻么?
  而崇祯天子虽然自己吃得很少、冬天听说舍不得烧炭取暖、江湖传闻连皇后都要帮着给龙袍打补丁,但是涉及到皇家颜面的事情崇祯天子可以一点儿也不省钱,每年光是给皇宫换灯笼就要花几十万两银子,镇东侯私下对赵慢熊说过:不用其他,只要把逢年过节换灯笼一项裁了,崇祯天子一家就是吃饱喝足穿暖也还绰绰有余:“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喽。”
  金求德就是对镇东侯所为有些不满的人之一,他承认镇东侯韬光养晦没错,但从来不设宴只会让朝廷觉得你是在故意韬光养晦,而且日子过得那么寒酸更会让朝廷有戒心……好吧,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朝廷归根到底还是拿镇东侯没办法,但问题是镇东侯对贺仪一向是照单全收、一概不还……好吧,这也罢了,大都督府第一次关闭前多数人送东西有所图,关闭后送礼的人不图他还,但镇东侯成为练兵总理后,好像也没有太多还这份人情的意思,这就未免让人有些齿冷。
  金求德听赵慢熊说过,这是镇东侯的策略,他更喜欢那些靠俸禄就能维生的部下——比如他自己。但金求德认为这基本做不到,除非像赵慢熊这样什么都不管,否则不是自己去找礼而是礼来找自己,就比如金求德他本人吧,如果他一点东西不收,底下的人就会觉得差事没法做了,至少金求德自问像镇东侯这种拿人也不手软、吃人也不嘴软的本事自己学不会。而且这种作风已经造成了很多不利影响,比如:“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去和老兄弟们说?”
  按照金求德的本意,镇东侯只带肯跟他走的人便是了,可是镇东侯要他尽力说服所有的人,对此金求德感到颇为棘手:“贺宝刀这家伙我看就绝对说服不了。”
  ……
  金求德和赵慢熊私下猜测的时候,镇东侯正在和他的老朋友手谈。
  “无论大人到底对侯督师有什么不满,”和在山东不同,贺宝刀对侯洵的观感大为改观:“闯营的凶焰开始消退了,他们再也无力威胁京师了。”
  “顶多一年罢了。”镇东侯没有贺宝刀那么乐观,随手放下一枚棋子。
  “一年之后,我们就可以将十二营新军练成,大人就可以亲率六万大军出征。”贺宝刀认为有这样强大的军队追随在镇东侯左右,一切都会不成问题。
  “皇上……”镇东侯斟酌着词语,考虑着谈话对象的忍受力:“这次开封捞费,听说皇上知道而且首肯了。”
  “或许有什么小人……”贺宝刀的语气里充满着不确定。
  “或许没有。”镇东侯打断了贺宝刀的话,现在不是二十几年前崇祯刚即位的时候了,他现在是中年人而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他应该有健全的心智,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好吧,”贺宝刀没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而是坦承道:“君昏臣奸,皇上真是昏聩已极。”
  镇东侯并不是第一次从贺宝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根据他的经验,贺宝刀还会有下文,而且经过多年的锻炼后,经验越来越丰富的贺宝刀这下文也会来得越来越快。
  “可着这个时候才更是需要忠臣孝子的时候……”不出镇东侯所料,贺宝刀的下文迅速地跟上了,上次镇东侯记得他至少还叹息了几分钟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镇东侯开始走神,他的思绪里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这两句话,这让他又回想起不久前和杨怀祖的那番对话:“还真是很不错的比喻,看来我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中国的士大夫在君王面前自我人格矮化、妾妇化的人,而是早就有人意识到了,只是,他们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错。”
  根据镇东侯以往的经验,贺宝刀会讲忠臣孝子,在君王父亲犯错时只会流着眼泪劝他们回头,而不是因此不闻不问或是离家出走。
  “……大人,属下敢问,如果您的先尊做错了什么事,您会怎么做呢?属下确实不知,但以属下而言,若是先父违反了朝廷律令,属下绝不敢说:‘父亲,您做错了。’、或是装没看见,或是砌词狡辩,而是会把朝廷的律令念给先父听,希望他老人家能够自行察觉,如果没有的话,属下就会一言不发地跪在他老人家门外……”
  “所以如果皇上错了,我们也应该跪在紫禁城外,流着泪劝他悔悟。”镇东侯在心里替贺宝刀补上了后面的话,以前不知道为什么,镇东侯总是不喜欢看蜀山剑侠传之类的仙侠小说,后来才渐渐明白了一点,或许是因为里面犯错的徒弟总是要在师傅的山门外一跪就是好几天,刮风下雨不能停还要真心悔恨吧:“虽然我也很敬重我的老师,但是我连寒暑假作业都是临开学抄的,上课走神、说话、写小条,被罚抄十遍都满腹怨恨——让我在门外一跪就是一星期还要真心流泪悔过……怪不得从来没有仙人来度化我呢。”
  每当陷入这种镇东侯完全反对但是无法抽身的话题中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神游舍外,反正该对方走了,镇东侯的这一步很有威胁,“手筋,手筋!”镇东侯在心里得意地叫道,满意地看到贺宝刀在苦苦思考:“有个问题很有意思,同样身受封建社会的森严等级之中,越是底层的中国百姓,却似乎奴性越小,而本应成为社会栋梁的精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开阔的视野,见识过更多的民间疾苦,当往往一个个奴性十足,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或许是他们离皇帝太近了?”镇东侯在心里这样推测着:“皇帝即天子,替天行道的皇帝是不会犯错的,百姓造反可以自我安慰是皇帝没错、知县有错;闹得再大些就是皇帝爱民、知府残暴;再大些就是皇上英明、巡抚昏聩。百姓总有自我安慰的理由,不必一下子推翻皇帝绝不会犯错这个他们深信不疑的信条,而官太大了,离主子太近的奴才就只好选择坚决维护信条了……”
  一时间镇东侯也想不清这里面的道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是回家再去慢慢地想。
  “大人,”没听清贺宝刀中间说了什么,但是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大人应该去劝皇上,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但在大人这个位置上,谏言也是应该的了。”
  “嗯。”镇东侯轻轻点点头——文死谏、武死战,说得好!对皇帝不问是非、不问善恶,唯死一途,我们的文化里充满了这种对皇权的妾妇化,这是我们文化的缺陷么?
  “也不是,”镇东侯迅速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克x林顿当年也在电视里痛哭流涕,向着全美国百姓哭诉说他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求大家宽恕他。看来对着权利来源痛哭是一种人类的本能,作为外人看起来固然觉得不妥,但权利来源和享用者会觉得里所应当吧。”镇东侯想起那个被破门出教的德国国王,虽然事实证明他一肚子的怨毒,不过他确实能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般的在教皇门前一跪就是七天:“不同的是神仙能看穿人心,所以徒弟们只好真心实意地痛哭流涕了,真是神仙,居然无罪被罚跪几天几夜都能真心实意地流泪,果然和我这种凡夫俗子不同……在中国叫君父臣子、在西方叫教皇和国王,在仙侠世界叫师徒、在现代社会这就叫施虐狂和受虐狂……”
  镇东侯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神游太虚了,他连忙把注意力拉回来去看棋盘……
  “什么手巾,简直就是洗脚布。”贺宝刀的应对让镇东侯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上一步,余光仍注意到贺宝刀那认真的目光。这注视让镇东侯感到无法狠下心,口中无意识地做出应答的同时,镇东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用未来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不能把国家军队私人化,如果用未来的标准,毛帅还有我都是该死的叛国者;但我也不能用古代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朕即国家,用古代的标准我还是该死的叛国者。在不同的场合,必须用两种不同的标准评判我本人,所以我也得宽容其他人……”
  ……
  “金求德怎么样?”李云睿向赵慢熊问道,今天他在赵慢熊的书房里等了对方一下午,直到晚上才见到刚和金求德密议返回的主人。
  “绝对是大人的人。”赵慢熊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轻松,这些日子里他和金求德讨论了很多行动细节。
  “也就是说,直卫仍然紧紧握在大人手中喽?”李云睿的表情十分严肃,这个问题事关镇东侯留在京师安全与否,更关系着镇东侯后续的行动。
  “是的,金求德对大人死心塌地。”赵慢熊扫了一眼李云睿,问道:“今天你来找我何事?”
  “发现一批可能私通闯营的人。”李云睿从信函中掏出一份名单交给赵慢熊,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人名、他们的职务和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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