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无语了好一会儿,赵樽才冷冷一哼。
  “等你有那本事再说。”
  灶房里头,月毓亲自煎着药,一点儿也不让小丫头们插手,一件儿素静的褙子上都染上了一些锅灶边儿上的污物。
  她抬了手正轻轻拍打着,灶房门口,那梳着一个百合髻,头发里插了一朵水晶缠枝儿头花,一脸涂着胭脂,满是风尘味儿的莺歌,便摇摆着腰枝款款走了进来。
  “月毓姐姐,你真在这儿呢?”
  她声儿,说不出来的发嗲。
  抬头看了她一眼,月毓的眉头不经意皱了下,还是淡淡的笑了。
  “你怎么来了?”
  “听人说你在替爷煎药,我便想来帮你煽煽火呢。”
  “不必了,这都好了。”月毓笑了笑。
  “月毓姐姐……”蹲在火膛边儿上,莺歌把玩着自家的葱白的指尖儿,慢吞吞地说,“昨儿我去给那楚七送午膳的时候,她却说那鹿肉配着南瓜吃了会死人呢。哼,那人的嘴可真挑剔,结果她还是吃了,不也还好端端活着吗?”
  月毓端起热气腾腾的药罐,拿了一根筷子过渡着药渣,慢吞吞的说,“是吗?那楚七就是一个嘴里不饶人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子,只不过爱开玩笑了一点,你别与她置气。”
  “莺歌哪儿敢啊?楚七可是咱爷的心头人。”酸不溜啾的说着,莺歌有些不服气的嘟着那红得发艳的嘴唇,又把月毓如何容颜娇好给好一通赞扬,才又说,“对哦,今儿我还听楚七说起一个趣事儿呢?”
  月毓笑着问,“什么趣事儿?”
  莺歌道,“楚七去了趟回春堂,买了些药回来,说要制什么撒谎之药。”
  一五一十的,莺歌便把从夏初七那里听来的那个关于“撒谎药”的事儿给月毓讲了,说完,还冷笑着哼了一声儿,“糊弄谁呢?世上怎会有那样子的药物?要真有了,那还了得?”
  月毓笑着应了一声儿,却又道,“不过楚七是个有本事的,那还真说不定。”
  说罢,也不看莺歌什么脸色,月毓端了药盅,放在一个紫檀木的托盘里,这才笑着说,“莺歌啊,我给爷送药,天儿不早了,你回去歇了吧。”
  “月毓姐姐……”莺歌站起来,忸忸怩怩的摇了摇她的小腰,“我跟您一道儿过去,成吗?莺歌这都好久没见着爷了呢?心里头甚是挂念。”
  月毓微微一笑,“下回吧,爷今儿身子不爽利。”
  “哦……那好吧。”
  月毓端了自家精心熬好的汤药,径直去了玉皇阁赵樽的屋子,可哪里还有人在?屋里屋外静悄悄的,除了几个默不作声的小丫头,便只有郑二宝一个人在外头候着。见她过来,郑二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给了月毓一个安慰的眼神儿。
  “爷拉着楚七出去了,你把药先放着吧。”
  郑二宝的嗓子向来尖细难听。
  可月毓却觉得,从来都没有像这会儿那么刺耳过。
  左右看了看,郑二宝心知她心里头不痛快,把立在那里的几个小丫头给谴走了,才低声儿劝慰她。
  “昨儿晚上爷那话,只是玩笑罢了,你别往心里头去,在爷心里呀,你与旁人,自然是不同的。你这些日子,多注意着点儿,咱那个主子爷,那眼睛可比别人精明得多,你可千万别再惹得他烦心了。”
  月毓放下药盅,望着郑二宝一笑。
  “我都知道。公公不用安慰了。”
  ……
  这一天是洪泰二十四年的腊月初七。
  即便很多年过去了,夏初七还是记得那个日子。
  赵樽在马号牵了那匹叫着“大鸟”的大黑战马,驼了好几坛四川叙州府有名的温德丰酒坊的杂粮酒,掠过夜晚冷冷清清的清岗驿站城门,一路在冷风的招呼里,带着她就着潮湿清新的空气,闯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个晚上的月光,照样儿不皎洁。
  那月亮就像浑身长一堆白毛,朦朦胧胧的挂在天上。
  夏初七不太瞧得清楚赵樽什么表情。
  而他们就地而坐的地方,也没有诗一样的意境,没有画一样的柔情,只有那一头离他俩约摸十丈开外的大黑马甩着尾巴悠闲的吃着青草,偶尔打一个响鼻来为他们的喝酒乐子配上一点儿音乐。
  大冬天儿的,冬虫都歇菜儿了。
  四周静悄悄的,带着夜的荒凉。
  这也算是清凌河的一个河段,河边儿上有一块儿高高凸起的大石头,两个人吹着河风,喝着小酒儿,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儿。
  当然,聊天儿的生力军还是夏初七自个儿。
  赵樽不怎么搭话。
  不多一会儿,大石头边儿上,已经散落了两三个空掉的酒坛。
  “嗝,别说,这酒味儿真像五粮液——”
  夏初七不太雅观的打了个酒嗝,又望向赵樽。
  “哥们儿,这出来喝酒消愁呢,得两个人一起摆话。我这一个人吭吭哧哧的说老半天儿了,你也不爱吭一声儿,就跟一头大闷驴子似的,我说起来也不得劲儿是不?喂,你就没有点儿什么乐事儿,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无。”
  一个字,还是那么淡。
  “嘁,不能再和你好好玩耍了。”
  夏初七摇了摇头,拎着酒坛,一仰脖子,猛灌了一口酒。
  咂巴咂巴嘴,她一瞥眼,醉眼朦胧地盯着也在闷头喝酒的男人。
  “哎,这生的,实在很好看啊。”
  她自言自语,赏心悦目。
  那大石头边上的树影子,恰好落在赵樽的脸上,巧妙地掩去了一些他平日里的肃杀和冷漠,多了一丝儿说不出来的帅气。大概他也喝得多了一点儿,便敞开了衣袍的领口,那慵懒散漫的样子和隐隐约约露出来的锁骨,用她的专业眼光来看,线条堪称传说级别的性魅力代表。
  可……
  他俩是能在一块儿喝酒的哥们儿了。
  她好像不好再如此猥琐的臆淫他了?
  遗憾地从那满是诱惑的男人身上挪开了目光,夏初七收回邪念,叹了一口气,语气带了几分真,也有几分假,虚虚实实,全是渗入过她骨子里的乐观。
  “得了吧,您啦,就别装酷了。就你那点破事儿,你即便不说,姑娘我也能够猜得到。我说你烦啥呢?你又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了,那老头子对你就算不好,凭了你的本事,想要那个位置去争便是了。再说,你若对我好点儿,我指定也能帮衬着你,是吧?只要银子给够,不愁人才没有,别烦了啊?来,干……”
  “……”
  “哎,说话啊?不赞同?还是不想表态?”
  “世间烦恼,皆由意生。意不烦,心则不烦。”
  赵樽仰起脖子,那吞咽之间微微鼓动的喉结……
  拽文!
  闭了闭眼睛,夏初七不得不承认,她自个儿还真就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怂货。不过,若是换了往常,她还能半真半假的调戏他一下。
  可今儿这情况特殊,在发现了赵樽那个可以说“椎心泣血”的小秘密之后,他虽说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把她当成了可以排解忧愁的好哥们儿了,又特地把她带到这“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地方来喝小酒。
  她夏初七再缺德,也不好意思再调戏人家了吧?
  “赵樽。”
  她第一次正正经经的喊他名字。
  “嗯。”没曾想,他却是应了。
  她笑着开导他,“我小的时候呢,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我爹和我娘早早就被恶人给害死了,孤儿院的那间屋子里,住了七八个和我一样孤儿出身的小女孩儿。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们的年纪都比我大。所以,每次院里分发给我们的好东西,我都是得不到的,都会被她们给哄抢了去。”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夏初七也不理会他有没有回应,酒意一上头,也开始絮叨起来。
  “你别不信小孩子干不出那事儿。人啊,天生就带有攻击性,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孩子。只不过,有爹娘疼着的孩子生性单纯,不懂得什么叫做弱肉强食,也不懂得什么叫着人情冷暖,更不懂得如果需要,就得靠自己去抢。我们那些孤儿不同,我们没有人真正心疼,便就懂得了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也懂得了圆滑的在院长和老师面前做戏,懂得在有人来领养的时候装乖,懂得什么叫做听话,什么叫做不听话……”
  说到这里,她一顿,望他,“我有点冷。”
  赵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把身上那件厚实的黑色狐皮大氅脱了下来,递与了她。夏初七也不客气,接过大氅来往身上一裹。
  嘿,那家伙还真是大,连她脚都可以一起埋进去。
  舒服的叹息了一声,她只留了两个小手出来喝酒,整个人缩在赵樽的身边儿,由着他的大高个儿替自己挡着河风,接着又说。
  “你那点事儿吧,依我看,不算什么屁事儿。你们啦都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贵胄,心里头想的就是那什么江山啊,皇权啊,天下啊,霸业啊。其实吧,对于咱这种普通老百姓来说,谁做皇帝都没两样,吃饱了,穿暖了,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自由自在过潇洒的日子,那才是写意生活。我就在想啊,等我自由了,便领了傻子游遍这山山水水,那才真真儿是好滋味儿……”
  她也不知道哪股风抽了,啰嗦得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
  赵樽听了,一直没有说话。
  可是,他也一直没有停止喝酒。
  那长了毛的月光下,夏初七偷偷瞧过去,嘿,他那侧面轮廓,好看得真像一个能工巧匠才能雕刻出来的玩意儿。这封建王爷长得……她不由又叹了一口气,狠狠灌了一口酒。
  “我晓是你心里头事儿多,却也是不乐意告诉旁人。哎,反正我觉得你要做的那些事儿吧,也算是快意恩仇,白马啸西风什么的了,非常豪迈潇洒,放心大胆地去做吧啊,我一定会在精神上支持你的。不过啊,你能不能……”
  又打了一个酒嗝,她突然伸过头去。
  “能不能先把我的镜子还给我?”
  “那镜子,为何对你如此重要?”
  赵樽的声音因了那酒意,无端的沙哑低沉。而他近在咫尺的目光,却又在这河风悠然的黑暗里,耀出一种反常的晶亮,或者说蛊惑人心的力量来,让夏初七从来不喜欢示人的东西,突然就觉得有了倾诉的欲望。
  “喂,咱俩是哥们儿了吧?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她原以为他是不答的。
  可他却是斜睃了过来。
  淡淡的,低低的,轻轻的“嗯”了一声,接着道。
  “丑是丑点,陪着喝酒还成。”
  使劲儿瞪他一眼,夏初七心知自个儿不是那种千娇百媚得能让人心乱如麻的妖精级尤物。歪了歪嘴巴,又有点儿苦大仇深了起来。
  “老子长得丑,却不偷不抢,哪里碍着你眼了?不挖苦我,你会死啊?”
  他不回答,就那么坐在那里,一条腿微曲着,一张带着树影的脸,一身被微风轻拂的袍,他是安静的,淡定的……也是实实在在比她美出了十条街的人物。
  “你吃过玫瑰糕吗?”
  他的话来得突然,转折太大,把夏初七要出口的穿越秘密都给抢过去了。
  但这也是今儿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拉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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