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吕谋忠伸手刮了刮虞君樊的脸蛋,笑道:“小子还挺机灵,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世庶能通婚,母亲就不会日日担忧父亲了,亦不用觉得有愧于叔叔和叔母。”虞君樊道。
  “这孩子,早慧啊……”
  虞君樊尚记得,当时吕谋忠听了自己的答话,对父亲如是道。
  父亲看着自己的目光带着慈爱与宠溺,点了点头:“我的儿子,哪有不聪慧的道理?”
  吕谋忠听罢,将虞君樊举了起来,抱在怀中平视笑道:“小君樊,你放心……只要你爹爹能下巴蜀,阿凌一定会答应的。师爷我曾在戎地救过阿凌一命,后来又倾家产给阿凌当皇帝,你爹爹是我的弟子,我与他向阿凌求一件事,阿凌不会不准,更何况,阿凌也想削弱世家哩!”
  那时炉火在房中烧得暖融,微红的炭,泛青的烟,父亲和吕谋忠脸上志在必得的笑意,自己从不敢忘记。
  它就像藏在每个少年梦境中,如田园诗般的记忆,蓝天碧水,青山骄阳。
  可这平静的一切,却在一番风起云涌后疾风突变。
  从此,自己的生命中,也不再有那些温暖的色彩……
  而原本的骄阳如画,如今却凝结成只剩墨迹的黑白水墨……
  那悠长的意蕴中,掩藏着无法尽言的若隐若现,曾经鲜艳缤纷的记忆,亦被定格在了只有轮廓勾勒的那一刻……
  不知道是谁先走漏了消息:
  “虞家家主准备以巴蜀之功相挟皇上,令皇上开世庶通婚之先例!”
  “这还了得?那可不是翻了天么?”
  “我等早知他娶了个冒认世家之妇,不告发他是情分,他居然还想踩到我等头上来?”
  此事若真的深究而去,虞君樊又如何不知——这不是一个家族内里之矛盾,而是普天下世家,对于妄图变革之虞家的精准伏击——他的叔父和叔母,亦不过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一夜之间,母亲卢氏被鸩死,父亲在战场上亦中了毒箭。
  当吕谋忠拖着人事不省的父亲回到黔中郡时,整个人都变了。原先豪迈粗犷的汉子,此时眼中却生出了一丝戾气……自己当年虽然年幼,可如此强烈的感情,又怎会不让身周之人感同深受?那是仇恨与愤慨,不甘与功败垂成的悲戚……
  父亲病入膏肓,半醒半睡,却在最后弥留之际叫自己过去,房中只有自己与吕谋忠两人。
  “君樊……爹爹怕是无力回天了……”
  “可惜……可惜……”父亲的眼角流下热泪:“可惜天下士庶未平……未平啊……”说着父亲抓住了他的手:“君樊,你答应我……爹爹此志……你长大以后……要为爹爹践而行之……”
  虞君樊当时只觉得天崩地裂,只能睁着模糊的泪眼看着父亲。只见父亲指着床边书架上的一卷书,道:“……舜,你还记得父亲给你讲的舜的故事么?”
  虞君樊含着泪,点点头:“我记得……舜的父亲要杀他,舜的继母要杀他,舜的弟弟要杀他,可他却最终辅佐尧,成就了王图霸业……”
  “他是以什么晋身于尧?他是以什么服了天下?”
  虞君樊流泪道:“他以孝闻名天下,以孝德服天下……”
  “他是为了要报仇所以才忍让他的父亲与继母?”父亲追问道。
  虞君樊泪如泉涌:“不是,他是为了自己的志向能伸展;他是以一片赤诚之心待天下,天下亦以赤诚待之!”
  “不错……”父亲撑起身子,苦笑:“为父错就错在……太急了啊……日后,你行事为人,切切记住,但凡遇事不明,你便在心中想,若要是舜与你易地而处,他此时会如何做,若是舜,遇见此等情况,他会如何?!……你懂不懂?”
  虞君樊跪在父亲床前,痛哭失声:“君樊懂……君樊知道……”
  他父亲喟然长叹一声:“你母亲,是世家的礼法杀死的;我也因为想成就一件动摇世家礼法根基之事,所以无法长命。但是你,万不能令我与你母亲白死了,你要知道,从今往后,你所走的路,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说着,父亲在吕谋忠的搀扶下,有些不忍地看着自己:“是为父错了……是为父鄙陋……我本以为,靠世家自身之革新,能改变这个天下;可原来并非如此……却令你如此年幼,就要背负如此之重担,是我不慈。可你要知道,为父虽不慈……却不能让你负了天下之志……
  说着,父亲剧烈咳嗽起来,吕谋忠忙在一边给父亲喂了清水,父亲喝了水,咳嗽渐平,这才续道:“……为父亦是由此而知,今之四海,如浑水一潭,我乃浑水中一清鱼,我想净化此水,可同为污水之中以腐食为生的沆瀣虾蟹,却欲杀我辱我……世家已经没有希望了,今后的希望,在于草野啊……日后,你当知,读书不为紧要,以佳名结交草莽豪杰,才是要紧之事……我留给你的一千暗部,暂放在吕夫子那里校练,等你长大,便还你调度……”
  吕谋忠亦在旁边对虞君樊道:“……你父亲的亲随,先都跟着我了。你若是有事,定要来找我,我时刻得看顾着你的……”
  虞君樊含泪点了点头,父亲看着自己,面上露出一丝浮若薄纸的笑意:“好孩子……”
  父亲苍白而又冰凉的大手,有些僵硬地摸着自己的脸,这一幕落在吕谋忠眼里,他忽然放声哭了起来,伏在父亲塌前,吕谋忠用袖子捂着脸,脊背耸动:“……是我,是我害了你啊……我不该将卢氏许配与你……”
  “非也……夫子,你不是不知……自从我幼时被过继给重病的父亲冲喜,我就看尽了世家的老态……若我一直生活在族中,我可能与所有世家子一样……父亲在族中排行最小,可惜我之到来,并未能真正挽他于既行,不久他就去世了……那时候,若他没有撒手而还,又或他做了官,我又与其他世家子有什么两样?可家道中落,令我遇见了夫子你……咳咳……还有我之爱妻卢氏……人遭受过奚落与磨难,才会知道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你教会我世庶无高下,此说令我耳目一新……我怎会怪你……”
  自己父亲故去的时候,虞君樊只觉得身体都不听使唤了,最后父亲临行前抓住他的手,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嘶声力竭地道:“若你是舜,你就能活下来……记住,若你是舜……”
  父亲的手,从虞君樊臂侧落下……
  也许是曾哭得太多,这一刻,虞君樊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若我是舜……若我是舜……”这句话好像一个催眠的符咒,又好像是逃避这所有苦难的解脱所,虞君樊在父母骤薨的日子里,将自己完全当做了另一个人。
  他似乎是在模仿别人;又好像,他本就是那人。
  正因为如此,当看见叔父来吊唁的时候,他理所应当地走了过去,跪了下去:“多谢叔父操持葬礼,叔父之恩,君樊无以为报……”
  叔父脸上诧异之色他至今还记得,叔父忙扶起他:“孩子,你别太伤心了……”
  “君樊日后没有父母至亲,从此当以叔父叔母为父母……请让君樊在您膝下尽孝……”
  改变的人,不仅是自己一人,父亲的夫子吕谋忠亦然。
  自从父亲故去后,吕谋忠便像变了一个人般。他原本满身草莽之气,是最不以权贵为意的,皇上曾好几次征召他入朝为官,他却一直不愿启行;可自从那次吕谋忠陪伴自己,去朝廷上表请袭封舞阳侯于叔父后,他却一改往日之色,在御前呆了整整一个月才离开。走的时候,皇上将他封为令天下人都垂涎的汉中郡郡守。但从那以后,他亦再没有叫皇上作‘阿凌’了。
  自京城返郡,吕谋忠变得嗜酒如命,常常彻夜不辍,为人行事亦更加暴躁张扬……原本坦荡的目光中,同样从此多出了算计与筹谋。
  虞君樊曾亲眼见过,吕谋忠下令将一个私通世家送递消息的奴仆,扔进恶狗圈时,那眼中闪过的一抹厉色……
  吕谋忠宠臣之名,日益漫天。
  而与此同时,自己也日渐获得了四海的盛誉。
  有人是人云亦云,
  ——比如街谈巷议者。
  有人是有意为之,
  ——比如吕谋忠。
  那次‘卧冰求鲤’,与那次‘带兄为病’,便是吕谋忠令人暗中散播开来……
  而另有一些人,则是知其意而不点破罢了
  ——虞君樊如何不知,这些人在心中得意着:
  ‘当年虞父那般不做脸,又能如何,其子还不是得跟着世家划的道走?’
  自己是一个屈服的符号,令有些人爱不释手。
  虞君樊趁着月色,回房将琴收好,看着断弦处,他不禁想到了今日偶遇的那一人。
  虞君樊耳力极佳,早知道有人在旁,可也许是压抑了太久,也许是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他仍行云流水般不避而奏……
  就在乐律从指间倾泻而出时,
  突然之间
  ——弦,断了。
  当时,虞君樊看着断弦,有些发愣。
  不禁自嘲而笑,自己的志向,居然在一个于家千里之外的山野之中,为人所知……
  可自嘲的同时,虞君樊心里又生出一丝欣慰,原来天下苍茫,并不是没有知己呢……
  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该一笑?
  微微勾唇,抬眼而望,
  他看见了原本立在暗夜中,却又忽然走出荫蔽,被月光洒了满身清辉的古骜。
  第55章
  虞君樊没有想到的是,古骜不仅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就连自己为何穿白衣,也道得清楚。
  “天下以白为丧,以白为隐。公子非隐士,若非致诚,为何至今带孝?”
  自己只身漂泊于世,这袭白衣,又何尝不是通往心扉的叩门之声,是它日日夜夜都提醒着自己,不能忘记为何而生,为谁而动,以何志为行。
  小时候,虞君樊只记得父亲口中舜模糊而高大的影像,竭力模仿……
  而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舜的形象也越来越立体起来……
  多年前曾有一日,虞君樊偶然翻阅父亲所留之书,见《七史》浩瀚,父亲生前却做了详尽的批阅,字里行间都是父亲对人、事、物的看法。虞君樊如获至宝,随即埋头逐一研读父亲所书之文字,在翻至三皇五帝本纪这一章时,却见父亲如是评舜:
  “潜伏于野,窥窃神器,披孝名为皮,戴大义为目;”
  “娶尧二女,入赘于尧;为尧大肆征伐,诛杀四凶,揽军权在手;”
  “尧老不能用事,舜已大权在握,暗窃其位而流放尧子丹朱,自立为帝,谓之禅让。”
  “故史书曰: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
  “诚哉舜之父欲杀之耶?实成就之矣!”
  日以继夜逐字逐句地看完了父亲所有批阅的文章,虞君樊站起身来,他思考着……的确,舜若是只有忠孝之贤名,而无深谋远虑之高策,亦不能成大事……他需要有自己的力量。
  为此,虞君樊开始筹谋。
  十四岁那年,他终以游学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来到汉中郡,拜访了父亲曾经的夫子吕谋忠。
  当时吕谋忠正酒酣尽处,坐在内堂看了他一眼,便低沉道:“君樊,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想到要来找我了?”
  虞君樊依礼择塌而坐,微笑:“之前卧冰求鲤之事,是吕先生为我宣扬的吧?”
  吕谋忠挑眉:“……正是……你无论想做什么,我自然是帮着你的……”
  “还有一事需吕先生相助。”
  “喔?只管尽言!”
  “君樊只想,父亲之暗曲,还剩几何?”
  “乃父托付予老夫之旧部,有将十余人,暗曲千人,死士百人,令牌皆在此。”说着,吕谋忠将刻了虞字金牌、调兵的虎符,都推至自己眼前,慨然叹道:“……老夫令首领来见见你罢……他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等这一日,诸将都等了很久了……”
  那一年,虞君樊收拢了父亲所有的旧部,他们围在他身边哭泣,喊他作“少主公”。
  他们历数虞父之贤:“虞将军领兵任能,从不看身世高低,只看本事大小;进爵也从不问家中几何,只算斩首数量,我等本都是寒门之人,受将军提拔,今日不愿食舞阳侯之粟,只愿效力于少主公麾下。”
  “大家都起来罢……” 虞君樊道,“你们都与我说说,父亲当年,是如何治军任能……他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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