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清代书画绢帛,贝卢于1955年在意大利拍卖行购回。
这些清代的字画绢帛,看起来保管得非常好,可惜沈家的藏品,就没有它们幸运了。只留下了管家的清点账本记录道:民国三十一年,万松叠翠、山雨欲来字画绢帛八幅,洋人所夺,记损毁。
洋人所夺
一直沉默不语的厉劲秋,盯着那些色泽靓丽的风景书画,瞠目结舌,看来,这博物馆就是个赃窝啊!
周俊彤闻言脸色苍白。
助理勃然大怒,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厉劲秋摊开手,偏偏头,表示没什么意思。
而钟应抬手轻轻敲了敲玻璃橱窗,语气悠闲的回答道:睹物思物罢了。贝卢博物馆拥有的东西,沈先生正好丢了一批。
我觉得太巧了,很稀奇,所以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仅此而已。
他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些并非独一无二的文物,原属于沈家。
可他非常确定,沈聆不会将如此多的古董,送给毫无印象的贝卢。
助理无计可施,抓不住钟应的把柄,怒斥周俊彤。
你实在不够专业,根本没有尽到解说的责任
因为,我觉得没有继续解说的必要!
周俊彤打断他的话,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钟先生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些文物从哪里来,怎么来。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也很想知道他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贝卢博物馆的东西,正好是沈聆遗失、损毁的物品?
胡说八道!
助理脸色铁青,抬手指向周俊彤,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东西属于沈聆?
就算证明了它们属于沈聆,你又敢说它们不是沈聆亲自赠送给贝卢先生,又厚颜无耻的在家族账本里悄悄写上遗失、损毁,以免被家族追究责任?
他气得咬牙切齿,简直想立刻找贝卢博物馆馆长算账。
我明明是叫馆长挑选崇敬贝卢先生的解说员!
突然,周俊彤被触怒一般,扬起声音,大声提醒他,先生,我确实是博物馆里最崇敬贝卢的人!
她高扬的音调,震得助理一愣,连钟应和厉劲秋都诧异的看着她。
周俊彤表情严肃的说:我从学习文物修复,到进入博物馆实习,对贝卢先生的尊敬、仰慕、感谢,从来没有减少,而且随着我对文物的了解,与日俱增。
我撰写过长达十万字的论文,讲述意大利人对中国文物的保护,并以哈里森.贝卢博物馆为例,感谢贝卢先生做出的贡献。
我也在贝卢先生每一年生日,主持策划佛罗伦萨大学文物保护修复专业的庆祝活动,为他送去祝福,祈祷他健康长寿。
周俊彤为一位自己尊敬的外国老人,做过任何能够表达崇拜和尊敬的所有事情。
她一切行为怀着一位文物修复师对文物保护者的赤诚,坚信着战争时期意大利商人与中国琴家远隔山水的情谊。
此时,她回忆起这些傻子般的付出,羞愧得眼眶泛红,握紧双手。
但是,这都建立在他是一个正直的文物保护者的基础上。
周俊彤声音渐渐颤抖,压抑不住自己饱受欺骗的悲痛,然后,我回到了中国,我听到了真相,我查阅了记录。
她说:贝卢博物馆的记录全是问题,到处都存在疑点。
她问:您作为贝卢先生忠实的助理,能告诉我,贝卢先生从哪里拍回了十弦琴吗?能告诉我,这里的画卷、青铜器、绢帛、瓷器,又是怎么来到博物馆的吗?
厉劲秋没有听过周俊彤用颤抖的音调,忍着哭腔去质问一个陌生人。
她红着眼眶,像个没有长大的爱哭鬼,却又坚强地抗议
我尊敬贝卢先生。可我的尊敬,不会给予一个偷盗者!
她的声音足够清晰,引来了无数诧异的眼神。
连厉劲秋都像不认识自己妹妹似的,伸出手将她护在身边,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气氛变得尴尬又沉默,周围投来的好奇视线伴随着低声议论,似乎都想知道她为什么在指责面前的家伙。
钟应站在一旁,惊讶于周俊彤的强硬,也理解她此时的崩溃。
任何人都不能平静接受,心中视为信仰的人物显露出无法弥补的裂痕。
当虚假的伟岸形象崩塌,那一瞬间,不止是道貌岸然者的灭亡,更是对追随者灵魂的重创与重塑。
钟应曾经厉声反驳过周俊彤,告诉她,你崇拜的人是一个小偷,你尊敬的人是无耻的掠夺者。
此时,他却觉得曾经的自己残忍。
残忍得他忍不住出声安慰道:这人只是一个助理,也是按照贝卢的吩咐办事。我理解你的难过和痛苦,可往好处想,至少,你们保护了这些文物。
钟先生
周俊彤眼泪婆娑的看向钟应,表情无比诧异,仿佛想不到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会说出这么温柔的话来。
钟应笑了笑,不在乎周俊彤对他的误解。
他认真说道:我很高兴你能及时醒悟。事实上,当你在清泠湖博物馆告诉我,你会陪伴清泠湖博物馆文物一辈子的时候,我就非常欣赏你。
也许贝卢一生做过许多错事,但他建立博物馆,培养了像你一样优秀善良的文物修复师,就是一件好事。
厉劲秋皱起眉,完全不赞同钟应一般抱怨道:不要再夸她了。
他永远对妹妹严厉,骂人还自己先哭起来了,像什么样子。看看哥。
周俊彤一腔悲伤感动总会被无情直男打断。
她愤怒抬手准备给厉劲秋一下,结果还没打到人,就见他走到助理面前。
厉劲秋比助理高了不少,微扬下巴的气势格外傲慢,逼得对方暗自后退半步。
他勾起轻蔑笑意,挑眉讽刺道:告诉老家伙,我们不吃这一套,他洗脑手段过时了,换换吧。
助理被他嚣张态度气得够呛,不等汇报贝卢,先就冲着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喊:
把观影室给我打开!
贝卢博物馆,有着占地极为宽敞的观影室。
它用于播放贝卢家族请人精心制作的纪录片,全方位展示文物的前世今生,还有它们在博物馆里焕发新生的模样。
钟应、厉劲秋和周俊彤获得了前排最佳观影位置。
两个人的驯服之旅,多了一个眼眶红红的可怜妹妹,强忍着哭声,啜泣着擦眼泪。
灯光暗淡,明亮清晰的宽幅屏幕上播放的是
《贝卢与中国》
这部以哈里森.贝卢主角的纪录片,从抗日战争的残忍开始,讲述一个意大利人不远万里去到中国,为了保护文物所做的一切。
他抗议日军侵略,抢救中国文物,建立贝卢博物馆,邀请佛罗伦萨大学组建专家组,热情欢迎中国留学生加入博物馆。
一切的一切,都和周俊彤说过的内容完全相同。
然而,这不是客观的记录,而是极尽吹捧的赞美。
赞美一个意大利人,跋山涉水去到中国,惊鸿一瞥,便决定穷尽一生为中国文物奔走,终于成就了中国文物的未来。
贝卢站在镜头前,头发苍白、话语清晰的说:我爱中国的文化,更爱中国的音乐,因为我刚刚去到中国的时候,我的朋友用一张古琴,令我爱上了中国的所有。
时光荏苒,那张帮助他在中国获得知音的琴弦,不仅改变了他的命运,还在命运的帮助下,将琴重新送到了他的面前。
拍摄纪录片的时候,贝卢还没老到坐轮椅,十弦雅韵还在进行修复,他们同样的残破不堪。
他笑着看向镜头,指着修复中的漆黑烂木,骄傲的说道:
我和中国的缘分,就是从这张琴开始。你们也许很难想象,我为什么会建设意大利最好的音乐剧院,为什么会资助具有天赋的音乐学子,那并不是因为我善良、我高尚,而是因为
我曾承诺过这位早逝的中国朋友,会为他找回他最珍视的古琴,在意大利为他修建最好的剧院,让他成为整个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最受欢迎的音乐家。
他目光慈祥悲伤,缓缓闭上眼睛,仿佛不堪承受回忆的重量。
我得信守承诺,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记录者再三请求说出中国朋友的名字,贝卢却一副唯恐触及伤心事的模样,闭口不谈。
直到《贝卢与中国》结束,全片都没有出现沈聆的名字。
他却伴随着那些文物、那张十弦雅韵,无处不在。
钟应坐在观影室,没有感受到什么跨国友谊和国际主义,只感受到这位贝卢先生的虚伪与虚荣。
贝卢说的也许是实话。
因为十弦琴,他改变了对音乐的看法,开始建设剧院,资助学子,邀请中国演奏者来到意大利举办音乐会。
但他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变成了好人,而是他良心不安,频繁的寻找一种宁静。
观影室回荡着温柔的古琴音乐,作为《贝卢与中国》的片尾曲。
然而,看完纪录片的人一言不发,连周俊彤都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
你们看,贝卢先生是多么的伟大。
助理主动出击,试图利用纪录片,打动三个落后份子。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十弦琴现在的样子,更不会有这间博物馆里完好的文物。
它们会在战争铁蹄下碎裂,被战火烧毁。贝卢先生是它们的救命恩人,你们为什么还要如此仇视一位善良而伟大的人。
厉劲秋哈哈干笑两声,语气机械的说道:感谢他的付出,但是我觉得这样的纪录片,是个中国人看了不会舒服。你们的拍摄角度根本不够客观,一直在输出你们自以为正确的殖民式观点,我觉得好烦。
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纪录片。
周俊彤看过这部纪录片很多次,曾经的感动、感恩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腔悲伤。
贝卢先生确实伟大,可是伟大不应该建立在偷盗上。
助理觉得这兄妹俩,简直冥顽不灵。
特别是周俊彤!
作为一位贝卢的超级崇拜者,立场竟然如此不坚定!
他正要安排工作人员,再来一部贝卢博物馆纪录片,就听到了钟应的声音。
先生,您认为这就是伟大?
当然!
助理喜出望外,以为钟应总算从纪录片里感受到了贝卢的努力。
谁知,钟应声音尽是困惑,充满求知欲的继续问:那您是不是觉得,贝卢把文物带离中国,小心保护起来,就是拯救了文化火种,延续了中国的希望?
是的。
助理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攻破的弱点,友善的回答他。
毕竟那时候的中国羸弱不堪、朝不保夕,连沈先生这样地位杰出的音乐家都被日本人抓走了,说明当时的社会根本没有保护人类文明财富的能力。
贝卢先生当然是在拯救你们的文化!
钟应低低的笑出声,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又问:如果,有一个强大的外星文明来到意大利,发现意大利社会落后、犯罪激增,很有可能就此灭亡。所以外星文明决定,抢走意大利的财物,回到母星后,为意大利建立了最好的博物馆,展览抢来的东西,来延续意大利的文明
他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笑着问道:那么,您作为意大利人,有幸参观这间博物馆的时候,会发自内心的感谢他们吗?
助理觉得他话里有话,里面布满了陷阱和侮辱,立刻反驳道:
这和贝卢先生保护文物,还是不一样的。
一样。
钟应肯定的说道,因为他们都以为掠夺就是保护,建立博物馆就是善良,自以为是的保持着上位者的傲慢,去蔑视他们眼中卑贱的下位者。
先生,他们是一模一样的。
钟应站起来,直视哑口无言的助理。
对方毫无疑问是一位敬业的工作人员,为了自己的老板鞠躬尽瘁,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助纣为虐,更没有意识到惯常的西方思维有什么问题。
钟应抬手指了指停止播放的屏幕,说道:您也见到了贝卢感谢的那张古琴,但是,他却将自己感谢的对象关在收藏室快八十年。
他好奇的看助理,声音温柔困惑得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你能够想象自己待在那样的地方八十年吗?
四周紧闭隐秘,无人知晓,像是一间专门为它打造的牢笼,没有人回应它的声音,它也永远无法离开那里。
那只是一张琴!
助理愤怒了,觉得钟应将琴和人放在一起比较,根本不可理喻。
他提醒钟应,难道你们中国人,不是这么对待乐器吗?将它们悬挂起来,把它们放在桌上,有什么不对?
我们悬挂它们,但也会弹奏它们。
我们摆放它们,也会带它们离开陋室,沐浴阳光,完成乐器诞生之初的使命。
中国人和古琴,相知相惜相交,是永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奴隶主与卑微低贱的奴隶。
钟应指出了贝卢和琴家对待古琴本质的不同,他表情永远的平静,语气却掷地铿锵。
琴,生来是为了发出声音、演奏乐曲,贝卢却把它关在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欣赏的地方,让它做一个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歪理!谬论!
助理大声反驳,气得跺脚,如果不是贝卢先生,你们珍视那些文物、那张琴,早就在战火里烧毁了!
他抬手怒指钟应,难道你宁愿日本人抢走它们吗?
为什么一定要在日本掠夺者和意大利掠夺者之间,分出一个高下,做一个选择?
钟应看向助理的视线怜悯又充满同情,他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