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他对面的床塌上,躺着紧闭双眼的郑泽瑞,心口处,插着支被折断的两个指头粗的箭。
  再旁边,坐着赤着一只胳膊,面色沉静的裴云铮,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剪刀利落的剪开那支箭周围的衣服。
  郑佑诚和邓环娘瞧了这情形,登时一窒,本能的没出声儿。邓素素更是眼前一黑,差差站不住,明玥忙托了下她的手肘,心中亦是紧张之极。
  咔咔咔,剪刀剪了个不规则的形状,裴云铮停下手,从旁边接过一块儿温湿的帕子,在郑泽瑞的伤处润了润,将碎布料取开,露出冷冰冰的剪头。
  ☆、第136章
  “来不及等大夫了”,裴云铮仔细看了下伤处,果断道:“我来拔箭。”
  老太爷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竭力稳住声音:“听云哥儿的。”
  裴云铮略一点头,此时才分神看了眼刚进来的郑佑诚和明玥等人,却也没多说,只是轻轻颔首。
  “取两碗酒来”,裴云铮在丫鬟端着的铜盆里净了手,声音平静的不见一丝起伏。
  不消片刻,丫鬟便忙端了两碗酒进来,随之到的还有王氏火急火燎的声音:“瑞哥儿!瑞哥儿!我可怜的孙儿哟!”
  王氏跟阵风似的冲进来,见了郑泽瑞心口插箭,了无生气的模样,登时闹脑中轰的一声,叫喊着便要扑过去,郑佑诚忙一把拉住她,低声道:“母亲先等一等,云铮正要给瑞哥儿拔箭……”
  王氏立即瞪眼道:“他?!大夫呢?怎不叫大夫来!”
  “已派人去请了,天太晚,一时恐来不及……”
  王氏使劲儿甩袖子,红着眼喊道:“甚来不及?混账话!你们也不睁眼好好瞧瞧,瑞哥儿伤的那是普通地方么!他…他若有个好歹,我便拿裴家小子试问!到时莫说我不讲亲戚情面!”
  “好了!”老太爷不耐烦的斥责了一声。
  郑佑诚生怕裴云铮此时受影响,便不回嘴,只抓着王氏不放手,王氏气得拧了他两把。
  裴云铮充耳不闻,跟没王氏这个人似的,径自打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来,捏了一小撮化进其中一碗酒里,然后捏开郑泽瑞的嘴灌进去。
  王氏又在一旁道:“这给瑞哥儿灌的甚东西?”
  没人答她,但郑佑诚和邓环娘的脸上也露出了问询的表情。
  明玥在旁侧看了这一会儿,见王氏一手指着裴云铮又要问话,便轻声道:“裴表哥以酒喂入的大约是麻沸散一类,这药稀罕的紧。四哥虽很能忍疼,但眼下昏迷着,拔箭时受痛难免本能的乱动,裴表哥是为稳妥起见。”
  王氏一噎,有点儿讪讪,便没好气的白了明玥一眼,明玥目视前方,只当没看到。
  裴云铮一直没吱声儿,将酒给郑泽瑞灌下去后轻轻抬了下他的脖颈,顿了片刻,方抬头漫不经心的“嗯”了声,——是在肯定明玥的话。
  老太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到底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说王氏,又恐王氏再口不择言,遂黑着脸起身,瞪着王氏道:“随我到外间来!”
  王氏咬咬牙,又看郑泽瑞一眼,郑佑诚忙道:“这里瞧着惊心的很,母亲便与父亲在外间暂等片刻,一会子就没事了。”
  王氏一副心凉的的表情,被郑佑诚连请带拽的送到了外间。
  床榻旁,裴云铮觉着药劲儿已差不多上来,便又端起另外一碗酒,含了一大口喷在郑泽瑞的伤处。
  “过来压住他的肩膀。”裴云铮吩咐就近的丫鬟。
  丫鬟咬着牙上前,刚要蹲身,裴云铮瞥了她一眼,沉声道:“换一个不抖的来。”
  这府里的丫头几乎都是新进府的,今儿尚是头一回见着郑泽瑞,又是这般情形,一时都攥着手不敢上前。
  裴云铮心下了然,抬头看了眼窗外,要叫个兵士进来,明玥却上前道:“裴表哥,我来,可成么?”
  裴云铮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刚打外间返回的郑佑诚,目光平定无波,颔首道:“压住他的肩膀。”
  明玥上前,半跪在脚塌上,一手自郑泽瑞的脖颈下伸过去,另一只手从前面环着他的肩膀压住。
  裴云铮左手按着伤处,右手握紧箭杆,那一瞬,他微微抬眼看向明玥,明玥有所感,也抬头看他。
  所有人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嗤!”断箭拔出的方向没有分毫偏离,温热的鲜血喷在了裴云铮和明玥的脸上,裴云铮死死按住伤口,端起酒碗又喷了口酒,然后迅速摸出一个白瓷瓶,以牙咬掉瓶口的封塞,将药粉倒在正顺着他指缝儿冒血的伤处,少顷,血被止住了。
  郑佑诚有点儿跛的被邓环娘扶着过来,不由自主的靠着床柱,忍不住问:“如何了?云哥儿?”
  裴云铮正利落的给郑泽瑞缠绷带,闻言随口道:“箭偏了一点点,万幸。但四郎何时能醒过来,还要瞧他自己。”
  ——郑泽瑞仍紧闭着双眼昏睡,人事不知。
  然郑佑诚听见那句“万幸”整个身子一松,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来,掌心满是汗水,他下意识往袍子上蹭了蹭,吐口气说:“那便好,那便好。”——竟是也说不出旁的话来。但他脚步明显轻快不少,又到外间给老太爷和王氏回话。
  明玥还还保持着跪坐在脚踏上的姿势,压着郑泽瑞的肩膀,看见裴云铮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把绷带打了个蝴蝶结。
  明玥:“…………”
  裴云铮似乎知道明玥在看他,竟是扬起下巴露出了两分轻松的笑意,食指在蝴蝶结上一拨,说:“四郎身上的血污还得擦拭干净,这绷带等下就得重换,活扣儿好解些。”
  “嗯”,明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应他这一句。
  邓环娘等人瞧了裴云铮这般,一时才跟解了禁令似的敢说话,遂忙吩咐丫鬟换水、点香,又上前道:“今儿多亏云哥儿了,快先净个手擦把脸。你们来时定是一路未停,云哥儿若不嫌弃,我先叫人寻一身二郎或四郎的衣裳给你换上。”
  随即又看了看明玥说:“现下还用压着瑞哥儿么?七丫头能起来了吧?”
  裴云铮一敲额头,忙道:“可以了,表妹快起来。”说着想伸手扶一下,然刚伸出去又赶紧缩回来,——他满手是血,胳膊上还没袖子。
  邓环娘:“………”
  红兰和邱养娘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扶起明玥,实际明玥真没在脚踏上跪多大一会儿,拔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然而那一刻,明玥觉得把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
  老太爷和王氏打外间进来,老太爷对着裴云铮点头,王氏则扑过去抹眼泪。
  屋里点了香开了窗子,将血腥味儿驱地淡了些,丫鬟打水来伺候裴云铮和明玥擦洗,邓素素也未叫丫鬟来,自己摆了帕子给明玥细细地擦脸,裴云铮则是对着朝他伸手的丫鬟蹙了蹙眉,漠然侧开身道:“我自己来便可。”
  邓环娘心细,在一旁瞧着倒是记起这裴家公子似是有些洁癖的,便忙转身吩咐了红兰出去看看,免得小丫头们不留心,拿了旧的衣裳过来。
  ——心里却又觉得甚奇,他能忍的了这一身血污,却不愿叫个干干净净的丫头近身,当真怪哉。
  收拾半会儿,裴云铮已去西间换了衣服出来,外面方响起说话声,大夫到了。
  这大夫四十多岁,是治外伤的一把好手,进屋一看箭已经拔了便颇有些生气,再细细诊脉查伤却又微露诧异,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拔的箭?”
  众人心里一提,裴云铮淡淡道:“是在下。”
  大夫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颔首道:“公子也是我杏林中人?”
  裴云铮微阖着眼皮,只说:“幼时学过些皮毛,处理过几次箭伤罢了。”
  大夫点点头,赞道:“拔的好!老夫也不一定能这般精准。这伤的位置极是凶险,稍偏一点儿都不成,可见公子手上有功夫。”
  裴云铮摇摇头,说:“大夫再请仔细检查下伤处,我给他敷了外伤的药,但现下人没醒就还不算安全。另外面有人受了外伤,劳烦大夫等会子一并给瞧瞧。”
  大夫“唔”了声,又查看郑泽瑞身上的小伤。
  众人听此言都感激了看了他一眼,王氏咳了一声,也只好讪着脸道:“辛苦云哥儿,情急之下的话也莫往心上搁,算是体谅我这个为祖母的一片心。”
  裴云铮施了个礼,依旧是极平静的样子,不显疏离也不显亲近,“云铮不敢,老太太刚刚也是关心则乱,着急若斯亦可见您的一片拳拳疼爱之心。”
  王氏被他两句话戳重心底,不由眼圈再度泛红,招手将他叫到身边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承了你的情儿,日后有空多到府里来走动走动,哎……”
  裴云铮执礼应了一声,目如清波。
  没多久,外面又有小厮的说话声,老太爷便起身去了外间,听过禀报,便将郑佑诚和裴云铮也叫了出来,——原是葛家的大公子葛从仪来了。
  跟着来得还有葛凤栖,却不见邓文祯的身影,多半是不在关西。
  ☆、第137章
  葛从仪中等身量,长相却十分俊美,一身软甲未褪,显是直接从城防处而来。
  老太爷引着他进来看过郑泽瑞,葛从仪颇是关怀,在一旁瞧了半晌,送了两瓶专治外伤的好药,又安慰众人数语,留下葛凤栖在这里,自己方与老太爷和裴云铮等人去了一侧书房。
  葛从仪并未避讳老太爷和郑佑诚,开门见山地问:“云哥儿,现下扬州的情形如何?”
  裴云铮看看他,只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尚可。”
  葛从仪点头,他已收到了父亲派人送的信,此时再听裴云铮说,心里更大大放心,想来事情行进的都算顺利。
  “好胆识!”葛从仪赞许地看了裴云铮一眼,说:“日后云哥儿和四郎,都是我……”他顿在这里没有说下去,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老太爷和裴云铮。
  老太爷只当听不出话外之音,一脸悲切表情说:“托大公子的福,四郎若是能醒便是万幸,否则叫我这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得要了我这条老命呐!”
  葛从仪闻言心下便明白了,——郑家不肯过早的对他表态。
  不过他并不担心,只是出言好生安慰道:“老太爷宽心,刚刚依大夫所说,四郎只要熬过这一宿,便可见生机,便是念着有这许多人挂念他,四郎也是会挺过这一回。我方才已吩咐人去将家中的大夫也请过来,一并在这守着。”
  老太爷捻捻胡子,叹道:“劳你记挂啦。”
  葛从仪摆摆手,又说:“老太爷万莫客气,除去咱们两家的世交不说,打崔家嫂嫂那里论,晚辈也实打实该称您一声伯公的。”
  ——他口中的“崔家嫂嫂”自然说的是郑明珠。
  葛从仪后娶的继室是崔煜的妹妹,这么说来,清河崔家大抵也早知晓了葛家的心思。
  老太爷扬扬眉毛,脸上还是不为所动,只是随口应道:“唔,是这个话。”
  葛从仪点到为止,恰有人进来向他禀报事情,葛从仪听完精神一震,转向裴云铮道:“果然如云哥儿所言!这一批追着你们而到的人马想是之前皇帝身边颇精锐的一批死士,现已被你们引着中了埋伏,云哥儿这便与我一同去瞧瞧!”
  裴云铮却是摇摇头,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客气和疲累道:“我们此行损伤也不少,先在此略作休整,稍晚些再去寻大公子。”
  葛从仪微一沉吟,也就没有勉强,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告辞而去。
  送走了葛从仪,老太爷审度地盯着裴云铮看了片刻,眉毛一动,说:“好,不贪功,知进退。”
  裴云铮摇摇头,作了个长揖。
  下一刻,老太爷的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裴云铮的腕子,沉声道:“云哥儿!你与我说,先帝、先帝之死……是不是你和瑞哥儿……”
  ——现刚是国丧第四日,而扬州到弘化便是三天左右的路程,他们路上再一耽搁,时间便刚刚好!
  裴云铮抿唇沉默,等于默认了。
  老太爷手下一松,紧蹙着眉头坐回圈椅里。这些年,他带着一家老小退到燕州,表面上再不问京中之事,心底实则一直希望龙椅易主。而今,惠帝殡天,天下将变,老太爷心中竟也涌起几分怅然。
  裴云铮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老太爷,“这是二郎让瑞哥儿捎回来的家书。”
  “二郎眼下可好?”
  裴云铮道:“晚辈与二郎也只是匆匆一见,他当庭指天子之罪,又测以乾坤卦一事已在南方世族中传遍,老太爷看过家书自有分晓。”
  ——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三,齐国公葛粲押着伍泽昭到扬州面圣,半数以上大臣谏言重审伍家一案,然伍泽昭当庭给天子测得一卦,言“乾坤扭转,大周天数已尽,惠帝天命最迟不过上元,真主已另现。”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惠帝更是大怒,命人将其打入天牢,扬言要他睁眼看着大周如何国运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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