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待进了耳房,闵氏差点笑出声来。那桌子上摆着的,不过是几道从堂屋上端下来的三个开胃小凉菜,又摆了一碟驴打滚,一大盘油撒子,两碟子瓜子、花生凑数。乍一看,倒也似模似样。
  这京郊的规矩历来都是如此。主人家若还算宽裕,招待的亲戚多时,虽是男女分席,但席面必是一般薄厚。若主人家境窘迫,又或者一时没个准备,女人的席面便要比男人的席面差许多。
  这还算不错了。再往南有几个穷县,无论是过年过节还是婚丧嫁娶,只有男人能上席,女人只能坐在灶下吃主食。待吃饱了,也好伺候爷们吃吃喝喝。这般作践女人,还美名其曰,这叫“懂礼数,守规矩”。
  杨雁回暗暗鄙夷周氏。在她们家闹事,还想在她们家大鱼大肉大吃大喝,做梦!
  闵氏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对周氏道:“大嫂,坐吧。”
  杨雁回对杨莺道:“莺儿,我们节前买了许多糕点,我拿给你吃。”
  她也不等秋吟动手,便自去拿了些柿饼、蜜桃果脯、艾窝窝、蝴蝶卷子出来。一样拿两个,她一个,杨莺一个。别人都干看着。
  周氏不乐意了:“我说你们两个……”饭菜这么寒碜已是慢待。有糕点、果脯还不赶紧拿出来招待客人,是要做什么?虽有驴打滚和油撒子在桌上,但都不对她胃口。最让她看不过眼的是,这两个丫头竟然还只顾着自己吃了,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闵氏忙打断她道:“大嫂,这大过节的,你就让孩子们一处玩会儿,别嚷她们了。才刚闹腾了一场,不累么?雁回,带小莺出去玩会儿吧。”想来有那些糕点在,也不会把孩子们饿着。留在这里,左右也是挨周氏的骂。
  杨雁回便对杨莺道:“咱们带上兔儿爷和彩灯出去玩。我听着外头很热闹呢。”
  周氏冷笑道:“要玩雁回自去玩。我们小莺是规矩孩子,自要留在这里服侍长辈吃饭。”
  闵氏皱眉,这话说得,好像她女儿就不规矩了似的。
  杨雁回不满道:“大伯母,莺儿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媳妇儿。大伯母既如此讲规矩,怎地不去灶间吃些馒头大锅菜填肚子,也好省下工夫伺候爷们和姑娘们吃饭?怎么只管坐这里大吃大喝?”
  便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她也只见过儿媳站在一边布菜伺候婆婆吃饭。姑娘们虽不用媳妇儿们伺候,好歹和老人一处吃饭时,在饭桌上也是有个座的。从没听说要姑娘家大过节的,伺候精神奕奕中气十足的妈吃饭。
  杨鸿在堂屋里听着不好,生怕妹妹吃亏,或者大伯母又闹起来,忙过来拉了妹妹出来,口中教训道:“你若不想吃饭,便拿了彩灯出去玩,莫跟人拌嘴。”连伯母也不叫了。
  周氏本欲撒泼,见杨鸿把人拉走了,这才没闹,只是又骂杨莺道:“傻站着干什么?坐下,吃饭!”
  杨雁回才不乐意跟周氏坐一处吃饭,听了大哥的话,便回屋提了个六角宫灯出了家门自去寻人一处玩耍。
  秋吟要跟着去,杨雁回便道:“我又不走远,只在门口耍一会子。你进去盯着,别叫太太吃了亏。你若应付不了,就来喊我。”
  中秋节虽不像元宵节那样,有热闹的大灯会,但还是有不少人家会玩灯。
  村里人家虽有小院,地方还算宽敞,到底比不得高门大户。是以,许多幼童、少年、少女们,便会提了灯出了院子,在门口和街坊邻里一起耍上一会子。
  秋吟只得回去了。
  闵氏也不想和周氏一道吃饭,便对大嫂道:“今儿个晚上的主食倒不是馒头和大锅菜,是大嫂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哩。大嫂是和我一道去灶间下饺子呢,还是坐这里吃饭呢?”
  不待周氏回话,她又抿嘴笑道:“我先去灶间了,饿着他们几个爷们,便是咱们做媳妇的不是了。大嫂是在屋里坐席还是去灶间,自专便是。秋吟,好好伺候莺姑娘。”总得留个人看屋子。
  闵氏说完便去了。周氏对着一桌子冷菜和瓜子花生,窝了一肚子火气。还不如在家吃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去年中秋时,参加了本地一个汉服群搞得活动。完全按照古礼过中秋。
  讲究很多呀。焚香拜月前还要诵读祭文。而且要分男女,讲“男不拜月”。拜月礼在古代,是主妇带着家里的女性们焚香拜月。
  所以,在场的同袍里,行拜月礼时,只允许妹子们出列。
  据说是明清后才开始渐渐有的男不拜月的规矩,以前是男女都拜的。这算是提升了女人的空间么?
  不过也要分地域,明朝很多地区还是男女一起拜。
  《红楼梦》里,贾母是带着众人一起拜月的。曹雪芹并没有说唯女子方可拜月。可见清朝有些地区,也是男女一起拜月的。
  不过这些古礼,都渐渐消失了。
  但是还有新的节日在兴起。比如,双11啦,双12啦,等等等等。
  ☆、桃花朵朵开(下)
  杨雁回出了家门,瞧着左邻右舍的孩子、大姑娘、小媳妇们各个兴高采烈,心情便也稍稍好了些。
  大伙见杨雁回出来了,知她家今年的中秋过得格外糟心,便刻意和她玩闹开心。
  因地处乡村,城里夜禁那一套管不着京郊的人。近年来,吴地“走月亮”的风俗也传了过来。
  杨雁回心下好奇,又见娘并未和周氏在一处,反倒自去了灶间吃那两只因煮多了未装盘上桌的大螃蟹,便放下心来。她跟闵氏说了一声,便要和邻居七巧姐她们一起走月亮去。闵氏喂了她一口蟹黄,这才放她去了。
  待女儿走了,闵氏又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走月亮的姑娘们提着灯,一路说说笑笑,兴高采烈。杨雁回自然也和大家一处玩闹。但她心下仍是道,这天底下只怕再没哪个人,中秋比她过得更糟心了。
  不过,杨雁回也想错了。自有他人也在感慨这中秋过得苦不堪言。
  ……
  俞谨白觉得自己痛苦极了。
  他今日特地带了阿四阿五和宋嬷嬷一起来育婴堂和孩子们过中秋,原本是想大家热闹一番。
  没错,宋嬷嬷也来了。
  原来那日并非萧桐主动送这老嬷嬷离去。是她自己说教不了俞谨白这等顽劣的学生,闹着要走,不想萧桐竟真的赏她些银子,叫她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岂料这宋嬷嬷走了没两日又自去了侯府寻萧桐,说她实不忍萧夫人有这么个顽劣不堪的义子,定要帮着调、教好。萧桐便又亲将人送去了别院,并当着老人家的面将俞谨白申饬了一顿,还命他奉茶赔罪。俞谨白指天誓日保证,以后定当礼敬宋嬷嬷,萧桐这才走了。
  于是,俞谨白的痛苦日子又回来了。但让他所料未及的是,居然连中秋都不能幸免。
  到了育婴堂后,张老先生发现俞谨白身边多了个管教的人,且见这老嬷嬷端正严肃,踏实沉稳,心下甚是满意,便与宋嬷嬷聊了几句关于俞谨白的教养问题。
  宋嬷嬷为人非常的阴险狡猾——在俞谨白看来。
  她发现俞谨白这么个泼猴一样的人物,竟然很服张老先生管教,于是便添油加醋大倒苦水,例数俞谨白的种种不肖行径。
  张老先生大为光火,提着拐棍就要教训俞谨白。幸而被永福拦住了,提醒他今儿个是中秋,不要为了“些许小事”教训孩子。
  宋嬷嬷十分不满的看了永福一眼,什么叫些许小事?
  俞谨白觉得自己真不该一时心软,便没丢这个老虔婆自己在别院过中秋。
  倒是张老先生和宋嬷嬷十分投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络。从养生聊到教育孩子,从教育孩子聊到教育俞谨白,然后又开始同声同气教训俞谨白。
  一直到吃中秋宴,两位老人家还是没有住口的意思。
  俞谨白便去烫了一壶酒来,左一杯右一杯的向他二人敬酒,口中连声赔不是。只想着把两个老的灌醉了,他就解脱了。
  永福看出他的意图,忙低声在他耳边道:“谨白,他们年纪大了,说你就听几句,不爱听就寻个机会离桌。这么灌酒,万一老人家喝多了,再有个好歹,我看你上哪哭去!”
  俞谨白经他提醒,方住了手。看二老都有了三分醉意,他便趁机寻个借口,说要出去赏月亮,片刻就回。得到允准后便溜了。
  阿四阿五并没喝多,心知俞谨白这是要开溜,便也寻机悄悄跟着他离去了。
  主仆三人在这中秋夜里,行走在乡间的路上。当空一轮圆月,向着人间大地挥洒银辉。
  可是要走去哪呢?回别院么?冷冷清清没个意思。
  俞谨白忽对他的两个笨小厮道:“京郊这几年兴起了走月亮的风俗。每到中秋佳节,女子们便盛装打扮,成群结伴走月亮。不如去瞧热闹罢。”
  京郊的女子很懂得趁此机会玩乐,自行添了走月亮的礼仪。她们不止手里提着彩灯,还会往河里放纸灯祈福。小媳妇祈求生个大胖小子,大姑娘祈求寻个如意郎君。
  阿五板着脸道:“小的如今方知爷竟是个好色之徒。”
  阿四义正言辞道:“爷,这不好吧?太没规矩了。”
  俞谨白:“……”
  他只是想瞧热闹,这两个混账说得好像他要去调戏良家妇女似的。
  “咳咳”,俞谨白道,“想来你们不愿去,我也只好自己去!” 展开身形,往河边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阿四阿五怎么会不愿去,齐齐嚷了一句:“爷,等等小的。”
  话毕,抬脚跟了去。只是哪里追得上俞谨白。
  俞谨白这一去,便见到了一个中秋比他过得更痛苦的人。
  不过,在他瞧见那人之前,杨雁回先他一步瞧见了。
  杨雁回原本是和几个女孩一起走月亮。后来,众女到了会宁渠边上放灯。她这才想起,她没有纸灯。
  这倒不打紧,她回去用彩纸折几个便是。反正今晚出来走月亮放纸灯的人多,不用怕走夜路。待她做好了纸灯,另寻几个姑娘一起出来放灯便是。于是便在众女祈福时,悄悄离去了。
  杨雁回正走在一条小径上时,前方不远处行来一个满身酒气的少年。
  秦英带着几分醉意,牵着一匹骏马,走得歪歪斜斜。
  他心里着实不痛快,不为别的,只因从未经历过这般恼人的中秋节。
  他家老太太因不爱热闹,往年都只寻了由头,不与众儿孙庆中秋,只在荣锦堂跟自己的心腹老妈妈、小丫鬟们一起乐呵乐呵。今年也不知怎地了,老太太带着众人行过拜月礼后,兴头头的说要在湖边赏月。小葛氏自然要跟着伺候,英大奶奶当然也得跟着伺候。嫡母和妻子都在后头园子里赏月,秦明杰自然也只能在小湖边过中秋了。秦英兄妹三个当然也跑不了。
  从头到尾,根本没苏姨娘什么事。仿佛她是个不存在的外人。老太太不喜她,便是她想寻个借口来,也没那个胆子。
  作为儿子,秦英心里很不好受。
  其实,他一年前求过父亲将姨娘扶正。
  姨娘为秦家操劳多年,又生养这么多儿女,将她扶正怎么了?发妻亡故,扶正生过儿子的侧室,在大康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
  可是父亲说自己身为礼部堂官,绝不能做这样的事,并严令他不准再提此事。
  在御史弹劾,外头流言又愈来愈多后,父亲再次续弦。
  他的生母,终究只是个妾。
  秦英明白,父亲仕途大好,不到四十岁便官拜礼部侍郎,将来入阁都是极有可能的。以父亲的为人,绝不会冒着给人抓把柄的危险,扶正姨娘。
  而今,姨娘膝上的青红紫肿尚未褪去,他们却要言笑晏晏,在老太太跟前承欢。
  秦英心情不好,奈何老太太兴致好。
  老太太命人折了一支桂花来,大家坐在一起行花枝令。又叫人抬了一扇屏风来,命洗雪坐在屏风后击鼓传花。鼓声一停,花枝在谁手里,谁便作诗。
  这下,小葛氏大放异彩。她连续作诗两首,秦明杰读后很是惊喜。
  他的儿女和前两任太太,没有一个擅长诗词。四个小妾里,也唯有苏慧男有些才气。不想这新过门的娇妻竟是个才情非凡的。
  秦明杰本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如今乍得个才华横溢的妻子,怎能不惊喜?
  原本他想起爱妾苏慧男要独自过中秋,心里有些不落忍,这下便把爱妾忘在脑后了。
  那小葛氏极会讨人欢心,眼见秦英兄妹几个不善诗文,便主动提出,将作诗改为讲笑话。还说什么,“大过节的,也好让大家笑一笑,也省得我绞尽脑汁作诗了。”
  秦明杰见爱妻如此识大体,不由更是喜欢。
  可秦英兄妹也不擅长讲笑话,加之心中不自在,怎么可能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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